2020年12月27日 星期日

再論晴雯

晴雯受寶玉嬌蹤,處處可以找到證據,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

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道擱在哪裡?」寶玉道:「我常見他在那小螺甸櫃子裡拿銀子,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格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兒,你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寶玉道:「你快叫茗煙再請個大夫來罷。」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先診了脈,後說病症,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子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哪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樹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葉子只一點兒;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你偏比它,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廂雙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趐,裡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腦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擤鼻子。

寶玉笑問:「何如?」晴雯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作『依弗哪』,我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上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

找來王太醫治病、在房內即刻煎藥、給上等的洋煙嗅、往借「依弗哪」,都反映寶玉對晴雯是十分關心的。甚至關心到一個地步,侵犯了襲人的份位都不自知,觀寶玉私自開了小螺甸櫃子拿銀子可知。

寶玉待自己如此,晴雯於是對寶玉特別的忠心,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喜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閒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蹄子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時,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是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娥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合,夜間雖有些汗,不大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面對墜兒偷金,晴雯終於按耐不住: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麼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們:「哪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跑了進來。

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個針,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著晴雯躺下,笑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二爺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亦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你,就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哪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來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他們也不稀罕,不過磕個頭盡個心罷,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說,只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並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這裡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1) 平兒「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可見晴雯是炮仗頸,脾氣大。

(2) 不見病退而亂罵大夫是性急,罵小丫頭們則是擺起小姐的架勢,與其大丫鬟的身份不符,晴雯不太願接受大丫鬟的身份。

(3) 「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此處晴雯是假借寶玉乃至襲人的名義,幹自己想幹的事,恃寵越權。當時襲人守喪不在,按理應待她回來再作定奪,晴雯的做法實際等於僭越了襲人的位置。

儘管晴雯女紅出色,恃寵越權確是一件嚴重事。也因為這件事,她開始和那些婆子、家的結怨。

另一次她和婆子、家的起衝突,是在芳官洗頭事件,且說老太妃死後,戲班解散,芳官被派到怡紅院給賈寶玉作丫鬟,第五十八回: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乾娘去洗頭,他乾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管他,哪裡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走到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他乾娘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乾娘說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唬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問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你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閑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媽來吵,你如今也跟著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得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也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得用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裳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敝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粧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著,替他洗淨了髮,用手巾擰得乾鬆鬆的,挽了一個慵粧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

寶玉走上前,襲人勸他勿衝動,晴雯已搶先一步痛罵芳官的乾娘,不只痛罵,當寶玉恨得牙癢癢,晴雯甚至建議:「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作出警戒乃至任何決定,應由主子而不應由大丫鬟。晴雯的言行雖出於一片忠心及赤誠,但畢竟僭越太過,既開罪了芳官的乾娘,也不知不覺令襲人起疑心。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麵,怕停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

林之孝家的站起來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牠。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

林之孝家的左一句「別耍錢吃酒」,右一句「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明是賈政、王夫人一派的了。晴雯竟在她走後抱怨「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實際就是價值觀上和王夫人對著幹,她在抄檢大觀園中被王夫人趕走,可謂事出有因。

第五十四回以後,老太妃逝世,賈母、王夫人等俱每日入朝隨祭,大觀園基本上沒有具權威的長輩坐鎮。在這一「冇王管」的情況下,寶玉本其愛惜女兒的天性,多次出手維護芳官、春燕、柳五兒,無形中得罪何婆子、夏婆子、司棋 (王善保家的外孫女)。晴雯忠於寶玉,變相也捲入鬥爭的風眼。王善保家的卒之發動政變,慫恿王夫人抄檢,展開對寶玉的總反擊,削其羽翼,去其權勢,晴雯作為寶玉的忠僕,焉有不首當其衝之理?加上她恃寵越權確實容易給人口實,被趕走更是必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