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5日 星期五

明史概要

(A)

明朝始於朱元璋。

朱元璋是什麼人?貧困到入皇覺寺做和尚,後來加入紅巾軍,獲郭子興賞識,妻以養女馬氏,人稱「朱公子」,因此發跡。

這麼一個人,一定知道民間疾苦,所以他打貪很嚴,貪污六十兩以上者,斬首示眾,剝皮裝草,懸於官府,以儆效尤。他對農業也很重視。

惟權力地位得來不易,汲汲於保持是必然的,遂產生猜疑。

加劇朱元璋猜疑個性的人,名叫胡惟庸。胡惟庸是誰?李善長的人,李善長和朱元璋是同鄉,都是濠州人,一同起兵的。起初劉基、楊憲為首的「浙東派」攻擊李、胡「淮西派」,朱元璋極力維護後者,為此殺了楊憲。及至胡謀反,朱元璋明白到,親信兄弟都會有反自己的一天,於是「瓜蔓抄」開始,淮西功臣集團被全面肅清。今人見此,或覺太祖恐怖變態,但中間實有一段心路歷程令他如此的。

「胡惟庸案」、「藍玉案」是明初兩大案。

胡惟庸是宰相,他謀反,朱元璋索性連宰相一職都廢了。宰相自秦以後是和皇帝分權的,是權力制衡的一種,唐太宗忌諱魏徵,就是因為魏徵是宰相。宋真宗不得不親征,也因為寇準是宰相。現在宰相沒了,政歸六部,一律向皇帝負責,君主集權就是自然的結局,壞處當然是累壞了皇帝,工作那麼繁重,儘管未幾設有內閣大學士,但批紅仍由皇帝負責,中晚明宦官代皇帝批紅,某程度是君主集權下,皇帝工作太多了,皇帝受不住,就找宦官代勞,始作俑者其實是朱元璋。

「藍玉案」造成的惡果更大,功臣宿將都沒有了,被整了,剩下能征慣戰的不復幾人。當然朱元璋原本的打算是為太孫朱允炆掃平障礙,好讓他建立文治,祖父當醜人,孫兒享福,他卻料想不到自己的親兒子燕王朱棣會發難。燕王手上有精兵悍將,朱允炆呢?全部被祖父肅清了,只有老將耿炳文、紈絝子弟李景隆。對陣焉能取勝?「靖難之變」以燕王全勝,朱元璋是有一定責任。

吳唅《朱元璋傳》以朱元璋諷蔣介石、毛澤東,蔣、毛二人皆三妻四妾,朱則只有一個馬皇后。蔣重文人、毛對文人也「假客氣」,朱元璋則動輒廷杖,官員上朝,要先和妻子作訣別,擔心自己被打死。三人是否同一個樣相、同一種性格,也不盡然。

朱元璋本以朱標為太子,朱標早死,朱元璋以仁孝的太孫允炆為皇位繼承人,允炆即位,是為建文帝,重用黃子澄、齊泰、方孝孺,也有一番善政,惟靖難事起,建文一朝終不能維持。

(B)

談到燕王,他的根據地是北平,朱元璋本來用他和寧王抵擋、防範塞北的蒙古人。元朝滅亡,實際不是真滅亡,而是向北走,返回大漠草原,元順帝是北走,不是被殺。蒙古人北返後,建立北元政權,藍玉就是對付北元的優秀將才。長期和蒙古人在馬背上打交道,北方又為苦寒地,燕王、寧王軍隊的質素,可想而知。

燕王還有兩個優秀將才:張玉、朱能,以及一名出色的軍師:姚廣孝。這位姚廣孝,又名道衍,雖信佛,卻無所不學,唯獨厭惡兩宋理學。建文帝方面,無將才,也無軍師,齊泰記憶力強,黃子澄好用奇計,方孝孺是理學書生,一經對照,其實不開打,也知道勝負誰屬。

當然,就兵力言,雙方初時是勢均力敵,但隨著時日推移,建文一方損兵折將,加上做錯軍事決定,燕軍有朵顏三衛助陣,擅長於風沙中作戰,繞過山東直撲應天府,此終令燕王得天下,建文帝則失蹤收場。

不過,建文帝雖失國,看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一節,願以死殉建文政權、不肯為燕王效忠者,不計其數,可見當時人俱不認燕王新政權為合法,名為靖難,實為竊國。

建文帝失蹤,一個堅實的證據是成祖派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果真建文帝已死,又何需勞師動眾尋其下落?鄭和下西洋推動文化交流、中國人移民海外、開拓海上絲路,乃意外效果,決非下西洋之初衷、本意也。

成祖任內,做了兩件大事。

一是准許閣臣參預機務,以後內閣大學士可把自己的建議用小票墨書,貼於奏疏面上,交皇帝考慮,皇帝一般是許可的,內閣大學士的權力有所提高。

另一是開始信用宦官,以宦官掌東廠。明朝一個和歷朝不同的地方是特務機關林立。朱元璋用錦衣衛,朱棣用東廠,後來更有西廠、內廠的設置。朱元璋深明宦官專權的道理,曾立「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鐵牌,但朱棣因在靖難事獲中官告以金陵空虛,其得國後,遂將鐵牌廢除,用宦官掌理特務機構。歷仁宗至宣宗,甚至設「內書堂」教宦官讀書識字,宦官既通文墨,可代皇帝批紅,宦禍由此而生,肇因則為成祖。

仁宣之治是明朝難得的治世,《明史》稱讚:「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歲不能災。蓋明興至是歷年六十,民氣漸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

宣宗死,英宗朱祁鎮繼位,初期由太皇太后張氏輔政,內閣由三楊 (楊士奇、楊榮、楊溥) 主持,治世得以延續。及至太皇太后卒,三楊年老淡出,英宗親政,寵信宦官王振,終釀成「土木之變」。

(C)

于謙因參與平定漢王朱高煦亂事有功,獲明宣宗器重。英宗繼位,寵信宦官王振,瓦剌 (蒙古的一支) 酋長也先領兵進犯,王振竟慫恿英宗親征。于謙極力勸阻,不果。最後英宗在土木堡被俘,朝廷一時間群龍無首。

面對強鄰壓境,有人主張南遷,于謙反對,疾言厲色說:「言南遷者,可斬也。京師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他要求郕王朱祁鈺發佈檄文將各地軍隊集合到京師,同時積極進行防禦工事,且促請郕王盡快即皇帝位,以安定人心。

也先挾持英宗發動攻擊,以為有利可圖,殊不知節節敗退,未幾索性放還英宗求和。于謙倒是宅心仁厚,覺得「天位已定,寧復有他,顧理當速奉迎耳」,要求迎接英宗南返。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于謙忠直寬厚,卒之為他帶來殺身大禍 (南宋高宗當年曾拒絕接兄長欽宗南返,以防其奪取自己帝位。于謙如果明白這段歷史,下場或許會改寫)。

英宗無心復位,但左副都御史徐有貞、將領石亨、宦官曹吉祥等一眾痛恨于謙的人,打算借助復辟,去除政敵靠山,置政敵於死地。終於,乘景帝臥病,曹吉祥等人領兵千餘偷襲紫禁城,撞開南宮宮門,發動「奪門之變」。英宗重新坐上龍椅,景帝不久去世。于謙頓失依靠,遭誣陷謀逆,判處死刑。

于謙盡心為國。據聞他自小就志向遠大,祖父收藏了一幅文天祥畫像,于謙十分欽佩文天祥,把那幅畫像掛在書桌旁,並題上詞,表示要向文天祥學習。《過零丁洋》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石灰吟》後兩句「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故意與之相和應。

一代忠臣,慘死收場,歸根究底,帝皇專制實屬關鍵。

當最後的權源在皇帝,官員 (在野為士人,即知識分子) 為求自保或一展抱負,必須得到皇帝首肯支持。一旦皇帝失勢,新人上場,伴隨新皇帝而來的另一官僚集團,必然排擠舊有官員以避免利益被分薄,舊有官員則只能惶惶不可終日矣,哪怕你過去坦誠奉公,為國為民。

民主之所以可貴,在於它能提供一套清晰可循的規章制度,確保現任統治者及其班子安全退下,新統治者及其班子順利上場,減少血腥政變發生的機會。

(D)

明代理學以吳與弼為第一人,陳獻章為與弼弟子,二人對政治的態度竟出奇地一致,與弼選擇遠離官場以保性命,獻章亦「絕意科舉」。

同門胡居仁也「絕意仕進」,魏校、余祐以居仁為師,雖涉足官場,但仍是站在宦官的對立面。宦官背後是皇權,換言之,他們敢於與皇權對抗。

英宗、景帝兩朝,薛瑄活躍於朝廷,與郭璡、李賢站在同一陣線,他們都是:(1) 精研儒門學問 (2) 不忌憚位高權重的宦官。

至孝宗、武宗、世宗朝,湛若水與章楓山、楊文忠、張東白同伙,加上王守仁、呂柟,聯手跟劉瑾對著幹,實際即與皇權相頡抗。

羅欽順與呂柟齊名,被視為「朱學後勁」。有一戚賢,深契於王守仁的良知教,對守仁執弟子禮。他曾推薦王畿、徐樾、呂柟、魏校等,都是理學名家。

理學集團的坐大,終於引起朝中其他官員不安,內閣首輔夏言草制:「偽學小人,黨同妄薦。」跟南宋朱熹、葉適等被視為偽學朋黨並無分別。

歷嚴嵩、高拱至張居正,更毅然毀書院、禁講學,「得君行道」無望,「覺民行道」、辦民間講學也不容易,泰州派何心隱於是高呼「持正義,逐江陵去位,一新時局」,成為反張的急先鋒。

張居正死後,顧憲成、高攀龍重修宋儒楊時 (號龜山先生,二程門下弟子) 主講的東林書院,並在此講學。在東林書院談論國事的人,被稱為東林黨人。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並稱「東林三君」。

神宗年間是如何一種政治狀態呢?簡單講,奸佞動輒陷害忠良,而皇帝對理學名臣的意見並不採納。東林黨大力支持太子朱常洛做皇帝,實則是希望透過更換皇帝,令自己對天下的抱負得以落實。此處「得君得道」的想法仍在起作用。

萬曆九年 (1581 年),神宗臨幸宮女王氏,王氏誕下皇長子朱常洛。十年 (1582 年),鄭貴妃得寵。十四年 (1586 年),誕朱常洵。神宗欲立常洵為太子,卻遭到大臣們反對。十八年 (1590 年),大臣集體要求冊立常洛為太子。神宗迫於無奈,但已謀求改立。萬曆廿六年 (1598 年)「第一次妖書案」,即呂坤被誣一事,背景正是坊間流傳鄭貴妃意圖換儲。往後又發生「梃擊案」,有一男子張差欲以梃 (木棍) 刺殺朱常洛失敗,鄭貴妃被懷疑是幕後黑手。

常洛卒之繼位,是為光宗。葉向高、孫慎行當時最為強勢。

東林諸君子造王成功的同時,另一批朝廷官員 (代表職業官僚集團) 群起攻擊他們,稱「齊、楚、浙黨人」。向高本來是中立,因替東林黨說好話,竟被目為東林黨人。「齊、楚、浙黨人」後來依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成為「閹黨」的骨幹。

朱常洛在位二十九日,就因為服食李可灼的紅丸 (取處女初潮之經血,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烏梅等,煮過七次,變成藥漿,再加上人尿、人乳、硃砂、松脂等藥物炮製而成),暴斃身亡。東林黨失去靠山。

熹宗朱由校繼位,魏忠賢憑藉跟熹宗乳母客氏的「對食」關係,成為皇帝身邊大紅人。比觀之下,東林諸君子不斷與皇帝過不去,最著者莫過於「移宮案」。

雙方矛盾在天啟四年 (1624 年) 激化,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等「東林六君子」彈劾魏忠賢,熹宗不信,「六君子」反被魏忠賢指控收受熊廷弼 (遼東經略,因未有出兵救援王化貞,令廣寧城失陷。事後,熊因「失陷廣寧罪」被處死,袒護王化貞的魏忠賢乘機誣陷熊賄賂東林黨,迫害東林黨人) 賄賂,全收入詔獄拷打虐殺。

天啟六年 (1626 年),高攀龍、周順昌、周起元、繆昌期、李應昇、周宗建、黃尊素等「東林七賢」遭魏忠賢誣陷貪污白銀十餘萬兩。高攀龍投水自盡,其餘六人被虐殺於詔獄中。

隨著東林黨被魏忠賢肅清,東林書院也保不住,除了先賢祠堂,全部拆毀。天下書院亦慘遭打擊。

有一劉宗周,同情東林諸君子,不滿魏忠賢所作所為。他曾洞悉崇禎一生㢢病,可惜崇禎不能用他。他最後在順治二年 (1645 年) 絕食殉國。

黃宗羲是劉宗周的弟子。

理學家 (相當於今日的知識分子) 不但無法蕩滌現實政治之污穢,反而被現實政治之污穢輾斃,不得善終。這是宋、明兩朝歷史的共性,也是中國歷史可悲可哀的一頁。

(E)

神宗萬曆九年 (1581 年),張居正下令清查地主豪強隱瞞的田地數目,並推行「一條鞭法」。

明太祖鑑於元末大亂,戶籍散失,自洪武三年 (1370 年) 起,即已詔令戶部清查天下戶口,編纂賦役黃冊。賦出於土田,役出於丁口,土田丁口皆歸於戶,故黃冊實為總計土田丁口的戶籍冊。

黃冊與里甲制 (始於元朝) 相配合。

明代以一百一十戶人家為一里,一里中有里長十戶 (推選丁口、田糧最多的),十戶在十年中輪流擔任里長,其餘一百戶分成十甲,每甲十戶,每甲置一甲首。每年由里長和甲首各一人率領一甲應役,應役的先後次序由丁糧多寡決定。如是者,十年內,不同里長與甲首皆輪流應役一次,應役者稱現役,輪役者稱排年。十年後,查算各戶丁糧及資產的消長,再重訂里甲。

黃冊以一里為單位編成一冊,詳載丁口稅糧總額。丁口的稅糧記錄,分為「舊管」(上屆徵收稅糧總額)、「開除」(今屆死亡人數及變賣田產數額)、「新收」(今屆新增人口及田產)、「實在」(今屆實收數額) 四項,其計算公式是:實在 = 舊管 - 開除 + 新收,稱「四柱式」。

隨著里甲中每戶人家、丁糧數字出現變動,黃冊每十年更造一次。黃冊一式四份,分別交戶部、布政司、府、縣保存。保存在戶部的一份,因冊面是用黃紙 (<食貨志>:「冊凡四……冊面青紙,惟上戶部者黃紙,故謂之黃冊」),故名黃冊。

黃冊之外,太祖又下令各個州縣編造魚鱗圖冊。魚鱗圖冊把州縣內的田地分區分段,繪畫區內的田形,丈尺田界,紀錄田地種類、肥瘠、買賣情況及田主姓名,再編列字號,訂成一冊。因田圖狀如魚鱗,故得名 (《明實錄》:「以圖所繪,狀若魚鱗然,故號魚鱗圖冊」)。

黃冊和魚鱗圖冊是朝廷徵收賦稅力役的依據。可惜中葉以後,地方豪強為免差役,往往賄賂官員,隱暪丁口,甚至竄改應役的次序,使自己永遠不需服役。黃冊逐漸失效。豪強兼併土地,卻肆意隱瞞,不如實上報,逃避賦稅,致使不少原應課稅的土地自動在魚鱗圖冊上「消失」,魚鱗圖冊已無法反映地方實際情況。加上時日推移令冊籍紙頁霉爛,兩冊敗壞催生賦役制度的改革。

<食貨志>記載「一條鞭法」的內容如下:

一條鞭法者,總括一州縣之賦役,量地計丁,丁糧畢輸於官。一歲之役,官為僉募。力差,則計其工食之費,量為增減;銀差,則計其交納之費,加以增耗。凡額辦、派辦、京庫歲需與存留、供億諸費,以及土貢方物,悉並為一條,皆計畝徵銀,折辦於官,故謂之一條鞭。立法頗為簡便。嘉靖間,數行數止,至萬曆九年乃盡行之。

簡單講,「一條鞭法」把田賦、力役及其他雜稅合併為一項,一次繳納 (不再如唐宋採兩稅制),一律計畝徵銀。此做法大大簡化了徵收手續,且使地方官員難以作弊。

稅以銀徵收,這和當時白銀廣泛流通有關。

明朝初年,設「大明寶鈔」,乃官方法定紙幣。至宣宗、英宗時,寶鈔大幅貶值,「積之市肆,過者不顧」。明武宗年間,寶鈔實際已經廢止,民間轉為使用白銀。

關於白銀的來源,王業健引述全漢昇的研究成果:

當時銀的主要來源是國外,而不是國內;美洲和日本的銀產,尤為重要。自從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西方人發現新大陸和到東方的新航路後,歐洲海上強權紛紛在美洲和亞洲掠奪殖民地。西班牙人首著先鞭,於十六世紀上半征服中南美洲的墨西哥、秘魯 (Peru)、和玻利維亞 (Bolivia) 一帶,又於 1565 年自墨西哥出發,佔領了菲律賓,而成為一個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上大帝國。他方面,從十三、四世紀開始,已有中國商船往來南洋各地,並有不少華人聚居菲島。西班牙人位據菲島後,中菲貿易大量展開。中國與美洲間的貿易也通過菲律賓而迅速發展起來。當時菲島生產落後,在那裏統治的西人生活必需品 (如糧食) 以至軍需品,都要靠華僑商人供應。中國絲貨更為菲島及美洲西人所喜好。中國商品 (特別是絲貨) 於是大量往菲島輸出,大部份絲貨更以大帆船從菲島輸往美洲。為購買中國貨物,西班牙人找不到適合的貨品來交換。但是他們有一項產品,中國人都樂於收受,那便是西屬美洲出產的豐富白銀。這樣一來,隨著中菲貿易的進展,每年都有大批白銀從美洲經菲島輸入中國。據全先生觀察,初時每年僅數十萬銀元,十六世紀末葉超越百萬元,十七世紀增至 2 百萬元以上,十八世紀年更高達 34 百萬元,到了十九世紀初期減至 150 餘萬元。他估計從 1571 1821 年的二個半世紀期間,約有 2 萬萬銀元自美經菲律賓流入中國。

其次,與西班牙人爭雄海上的葡萄牙人於 1557 年佔領澳門。葡人以澳門為據點,也積極開展中外貿易。她們向中國大量收購絲貨、棉布、瓷器……等,分別往三個方向輸出,以謀鉅利。第一,往西運至葡人在印度的根據地果亞 (Goa),一部分更轉運至歐洲。第二,往北運往日本長崎。明末倭寇為患,中國政府禁止日本通商,葡人趁此充中日貿易媒介,以滿足日人對中國貨物的需求。第三,也往南運至菲律賓。結果,大量白銀也不斷地由這三個方向流入中國。十六、七世紀之交,日本為世界上僅次於美洲的盛產白銀之地。據估計葡船當時運往長崎的中國貨物,每年約值 1 百萬兩以上,稍後有時甚至高達 23 百萬兩。十八世紀以至十九世紀早期,英、美、法、荷諸國也載運大量白銀到中國,以購買絲、茶等產品。英國的東印度公司輸華白銀數量更居魁首。十八世紀後半,廣州一地每年輸入白銀達 45 百萬銀元之多。據摩爾斯 (H. B. Morse) 估計,由 1700 1830 期間,廣州一地淨輸入白銀約共 4 萬萬銀元;再加上其他港口的輸入,總數當在 5 萬萬元左右 (<全漢昇在中國經濟史研究上的重要貢獻>)

張居正徵銀,是順應當時整個經濟趨勢的決定。

萬曆六年 (1578 年),張居正下令丈量全國土地,清查所有大地主隱瞞的莊田。三年後,「一條鞭法」在全國推行。課稅土地的回升,使政府的財政狀況有改善。

不過,和王安石推行「青苗法」類似,「一條鞭法」在個別地區取得成功,卻不適合全國施行 (王安石又在鄞縣試行「青苗法」,效果良好)。未幾,朝廷在「一條鞭法」之上加派,如遼餉、剿餉、練餉等,老百姓的經濟負擔並未減輕。

(F)

俺答汗是蒙古土默特部的首領,達延汗的孫子。

元朝滅亡後,蒙古人退返長城以北,建立北元政權。未幾,北元瓦解,蒙古分為瓦剌、韃靼兩部。在「土木之變」俘虜明英宗的也先,其父親脫歡正是瓦剌部落首領。韃靼則始於也速迭兒 (阿里不哥後裔),至達延汗,統一東部蒙古,與瓦剌對立 (瓦剌控制西部蒙古)。

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 (1550 年),俺答多次遣使要求明朝開放朝貢貿易不果,揮軍南下,從山西大同邊塞直撲北京城下,以武力迫逼明朝開放邊貿。是時嚴嵩執政,戰備廢弛,嘉靖三十年 (1551 年),明朝開放宣府、大同等地與蒙古進行馬匹交易,史稱「庚戌之變」。

穆宗隆慶四年 (1570 年),俺答與孫兒把漢那吉因家事發生爭執,把漢那吉降明。俺答「日夜恐中國戕其孫」(見《明史紀事本末》),與明朝開始和談,次年達成協議,明朝封俺答為順義王,開放十一處邊境貿易口岸,史稱「俺答封貢」。自此,蒙古人能通過貿易獲得明朝資源,雙方化干戈為玉帛 (《明史》:「俺答孫把漢那吉來降,總督王崇古受之,請於朝,乞授以官。朝議多以為不可,拱與居正力主之。遂排眾議請於上,而封貢以成」,可見高拱和張居正有份促成「俺答封貢」)。

神宗初年,韃靼已不再對明朝構成威脅,只有若干土蠻「以不獲通互市」,屢次集結寇掠遼東。

張居正用李成梁守遼東,戚繼光鎮薊門,邊境得保安寧。

李成梁,字汝契,號引城,鐵嶺 (今遼寧鐵嶺) 人,朝鮮人李英的後裔。《明史》評價他:「成梁鎮遼二十二年,先後奏大捷者十,帝輒祭告郊廟,受廷臣賀,蟒衣金繒歲賜稠疊。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

戚繼光字元敬,號南塘、孟諸,山東登州人。奉命戍守浙江、福建十多年,組成「戚家軍」,多次擊敗倭寇 (倭寇是指活躍於中國沿岸的海盜,成分有日本武士、因明朝海禁而生活無計的中國人),乃一代抗倭名將。

(G)

張居正死後,神宗未幾怠政,二十年不上朝。對外方面,明朝先與豐臣秀吉 (原為織田信長部下。信長在「本能寺之變」被殺,秀吉剷除柴田勝家,代領信長的部眾。不久任「關白」,且開始對外擴張,劍指明朝藩屬國 - 朝鮮) 領導之日本在朝鮮爆發戰爭,再面對滿洲努爾哈赤的崛起。

努爾哈赤的祖父、父親曾幫助明李成梁控制遼東,一次意外,二人被明軍殺死。努爾哈赤雖獲明朝補償,但仍不滿足,「七大恨」告天,說穿了只是為祖父、父親報仇而已 (請注意,明朝已作補償,錯不在明)。

當時女真分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努爾哈赤屬建州女真,藉征戰統一其餘各部,建後金國。

明朝用熊廷弼為遼東總兵,熊廷弼與廣寧城巡撫王化貞在攻守問題上意見出現分歧,熊主守而王主攻。結果,廣寧失陷,熊竟未有派兵救援。

事後,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極力攻擊和東林書院諸君子相友善的熊,熊被殺害,明廷自毀長城。遼陽、瀋陽相繼落入後金手中,而曾幾何時,張居正用李成梁「鎮遼」,「邊境晏然」。

滿洲坐大,令明朝軍費開支驟增,出現「遼餉」。所有錢都用到東北,內部無法救濟天災,驛卒被裁撤,卒之釀成民變。民變需要軍隊討平,於是出現「剿餉」、「練餉」。「三餉」出,「一條鞭法」遂失其本意,無助減輕人民負擔。

明朝終在滿洲鐵騎、農民軍雙重夾擊下滅亡,財政的困窘,令它連重組軍隊東山再起的能力也欠奉。

(H)

崇禎十七年 (1644 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思宗自縊殉國,明宗室及遺臣向南遁走,徐圖後計。馬士英等擁立福王朱由崧為帝,稱弘光帝,建立南明政權。弘光帝以「聯虜平寇」為基本國策,謀求聯合清兵,消滅流寇。

馬士英為閹黨中人,與阮大鋮友好,阮大鋮曾迫害東林黨人。適值福王朱由崧的父親當年曾被東林黨人反對而做不成太子,此一統治集團上場,史可法等有東林黨背景的官員 (其恩師左光斗為東林黨人) 馬上失勢。史可法自請督師,前往揚州統籌守務,實屬迫不得已。馬士英不久推薦阮大鋮做官,朝廷內部越來越不和諧。終於清兵南下,揚州失守,史可法壯烈殉國,弘光帝、馬士英被俘身死。

東林黨、閹黨的鬥爭,沒有因內憂外患日亟而消除,反而延續到南明,非常可惜。

史可法早年師從左光斗,李自成入北京,他誓師勤王,中途得知思宗自殺,悲憤交雜。他不贊成立福王,覺得福王有七大缺點:貪、淫、酗酒、不孝、虐待下屬、不讀書、干預官吏,主張立潞王。奈何馬士英搶先一步立福王,史可法未幾遭中傷,出鎮守淮安、揚州兩地。朝廷為馬士英所把持,局面漸告敗壞。黨爭不斷的結果,是南明無法齊心向外。清廷改變態度,不願與南明合作,轉為否認其合法地位,要求其君臣無條件投降,「聯虜平寇」持續不下去。多鐸兵圍揚州,史可法死守,導致清兵傷亡慘重。揚州城破,多鐸惱羞成怒,下令屠城,史稱「揚州十日」。

王秀楚《揚州十日記》:

諸婦女長索繫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日,天始霽。道路積屍既經積雨暴漲,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內潰。穢臭逼人,復經日炙,其氣愈甚。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室中氤氳,結成如霧,腥聞百里。

計六奇《明季南略》:

廿五日丁丑,可法開門出戰,清兵破城入,屠殺甚慘。

可見「揚州十日」之慘狀。

鄭芝龍等在福州擁立唐王朱聿鍵。方逢年等則在浙江紹興擁立魯王朱以海。由於兩政權無法合作,被清兵逐個擊破。鄭芝龍降清,其子鄭成功卻奪取臺灣,建立反清復明基地。

朱聿鍵死,其弟在廣州繼位,是為「紹武帝」。另桂王朱由榔在廣東肇慶登基,是為「永曆帝」。

紹武、永曆二政權交戰,以永曆大敗告終。清兵陷廣州,紹武帝兵敗殉國。清兵陷昆明,永曆帝流亡緬甸。緬甸國王把永曆帝交吳三桂,永曆帝父子被殺,南明正式滅亡,為時十八年。

錢穆《國史大綱》總結南明歷史:

明北都既陷,南方爭事擁立。

福王在南京。(馬士英、阮大鋮以魏忠賢舊黨,擁立擅權,雖有一史可法,不足支此殘局。南京既敗,餘便無望)

唐王在福州。(別有魯王,在浙江)

桂王在肇慶。(以地最僻遠,故最後亡)

不到二十年,相繼破滅。(福王弘光一年,李自成亦敗。唐王隆武一年,張獻忠亦敗。桂王永曆十三年,奔緬甸,見執。復有鄭成功據台灣,至康熙二十二年始平)

惟清人所以得吞滅南明,其最重要原因,厥為漢奸之助。(金得汴京而不能有江南者,即因未有漢奸為之作倀。又清興已四十年,而金則驟起,亦其異)

清既入關,以洪承疇經略江南五省,孔有德徇廣西,尚可喜、耿仲明徇廣東,吳三桂徇四川、雲南,而三桂功尤大。(破流賊,定陝、川、滇,取永明於緬甸,又平水西土司安氏四方精兵猛將,多歸其部下。(張邦昌、劉豫為漢奸,所以無成,因其本無軍隊。至吳三桂部下,尤為明代邊兵精銳所聚。桂王所仗以抗衡立國者,亦皆左良玉、李自成、張獻忠之潰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