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日 星期六

從《齊物論》注解看向秀的莊學

在對《齊物論》的注解中,向秀發展出一套系統的莊學思想,涵蓋了宇宙論和人生論。

() 宇宙論

I. 物各自造與「天者,萬物之總名」

向秀主張無頭的、氣化的宇宙論,物各自造。

他釋「大塊噫氣」:

大塊者,無物也。夫噫氣者,豈有物哉?氣塊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則塊然之體大矣,故遂以大塊為名。

「大塊噫氣」非指「氣」以外另有一「大塊」,「大塊」只指「物之生也,莫不 () 塊然而自生」。

西方基督教傳統有上帝創造萬物之說,中國儒家有天道創生的講法,向秀則將「天」的創生實體地位解消,「天」不過是「萬物之總名」:

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

值得注意是「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以及「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物各自造跟「天」的創生實體地位被解消乃一體之兩面。此為向秀一大創見。

向秀又說:

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萬物萬情,趣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

若有真宰而無從尋覓,即是背後無另一主宰,主宰就是自己。「物皆自然,無使物然」,物各自造的意思非常清晰。

II. 萬物獨化

物各自造,而且是自己顧自己地生長,謂之「獨化」。向秀說: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於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兩之因景,猶云俱生而非待也,則萬物雖聚而共成乎天,而皆歷然莫不獨見矣。故罔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安識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則本末內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跡。若乃責此近因而忘其自爾,宗物於外,喪主於內,而愛尚生矣。雖欲推而齊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這正是「獨化」的意思。

所謂「獨化」,誠如馮友蘭所說:

萬物不是任何造物主所造的,可是物與物之間並不是沒有關係。關係是存在的。這些關係都是必要的......每一物需要其他的每一物,但是每一物的存在都是為它自己,而不是為其他的任何一物......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就像兩支同盟國軍隊之間的關係。每支軍隊各為它自己的國家而戰,同時也幫助了另一支軍隊,一支軍隊的勝敗不能不影響另一支軍隊。(《中國哲學簡史》)

郭象後來注<秋水>,說:

天下莫不相與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為,斯東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與為唇齒,唇齒未嘗相為,而唇亡則齒寒。故彼之自為,濟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無者也。

可視為對向秀見解的進一步說明。

III. 天籟

由於天者,萬物之總名」,天籟只是短長高下萬殊之聲之大和諧。離開短長高下萬殊之聲,即無天籟。

籟,簫也。夫簫管參差,宮商異律,故有短長高下萬殊之聲。聲雖萬殊,而所稟之度一也,然則優劣無所錯其閒矣。況之風物,異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則天地之籟見矣。

此天籟也。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

() 人生論

i. 悲哀的來源:「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與「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

人好分你我,但你我本無分別,因大家皆患有同一種通病: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雖異而彼我均也。

執持自己的偏見以放縱自己的行為,導致身心俱疲,莫能自反,乃人世間最悲哀的事。

群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眾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

夫物情無極,知足者鮮。故得不止,復逐於彼。皆疲役終身,未厭其志,死而後已。故其成功者無時可見也。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於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歸趣云何也!

心形並馳,困而不反,比於凡人所哀,則此真哀之大也。

可惜很多人仍舊懵然不知。

而眾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然凡人未嘗以此為哀,則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ii. 根治的方法:任自然而忘是非、獨任天真 (性足為大)、忘我

知道自己「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如何根治?答曰:任自然而忘是非、獨任天真 (性足為大)、忘我。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無與為歡,而荅焉解體,若失其配匹......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體中獨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然後超然俱得。

在《人間世》的注釋中,向秀釋「心齋」:

去異端而任獨也。遣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以待物者也。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遣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即是「任自然」。

至於「忘是非」,不是破除、廢棄是非,而是明白是非相對,各自有其合理性及局限,兩邊都予以肯定、順應。

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於天下也。樞,要也。此居其樞要而會其玄極,以應夫無方也。

夫是非反覆,相尋無窮,故謂之環。環中,空矣;今以是非為環而得其中者,無是無非也。無是無非,故能應夫是非。是非無窮,故應亦無窮。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唯涉空得中者,曠然無懷,乘之以游也。

今是非無主,紛然淆亂,明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而同於一致耳。仰觀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故浩然大寧,而天地萬物各當其分,同於自得,而無是無非也。

互相對辯,鬧個面紅耳赤,向秀覺得不如「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即明白世間種種是非皆有其成立的理由,亦有被駁斥的不足。

天倪者,自然之分也。是非然否,彼我更對,故無辯。無辯,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是非之辯為化聲。夫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尋斯以往,則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窮也。

佛家般若空宗講「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跟向秀「不壞是非而說泯去是非」,思維上是十分相似的。魏晉玄學率先契接佛家的般若空宗,是有理論上的原因。

獨任天真」,向秀說:

任之而自爾,則非偽也;

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若乃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毀譽之間,俯仰失錯也。

不忘本,順乎自己的真性情而行,即「獨任天真」。「獨任天真」另一種講法是「性足為大」,安於自己的性分,不去逾越,不作非分之想。

若皆私之,則志過其分,上下相冒,而莫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內,乃天理自然,豈真人之所為哉!夫臣妾但各當其分耳,未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於當而必自當也。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夫以形相對,則大山大於秋豪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苟各足於其性,則秋豪不獨小其小而大山不獨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於秋豪也;其若性足者為非大,則雖大山亦可稱小矣。故曰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大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矣;秋豪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壽無夭,是以蟪蛄不羨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貴天池而榮願以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並,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萬物萬形,同於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無所言。

「忘我」是「無心而無不順」、「寄物而行,非我動也」、「夫唯無其知而任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不窮也」,能為此者,便是「至人」。

iii. 是非生於成心,但成心也有正面貢獻。

向秀解釋,是非源自成心。

理無是非,而惑者以為有,此以無有為有也。惑心已成,雖聖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強知也。

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無,故至人兩順之。

然而,成心不一定不好。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而自當。

在向秀的理論框架下,心似分成兩層,一層是成心及其所開出的俗世是是非非,另一層是無心 (亦可稱玄心) 及其所開出對俗世是是非非的執著的化去。前者成就人倫道德、科學技藝,後者成就無苦、無痛、無執的人生。《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和向秀的無心 / 玄心有相通之處。

iv. 破生死,道通為一

向秀認為,好生惡死實屬認知上的偏見,明白「物化」(事物隨時日推移而變化) 是看破生死的關鍵。

夫死生之變,猶春秋冬夏四時行耳。故死生之狀雖異,其於各安所遇,一也。

夫時不暫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而愚者竊竊然自以為知生之可樂,死之可苦,未聞物化之謂也。

與變為體,故死生若一。

因為「天」的超越性、實體性被解消,「天」即是「道」,「道通為一」於是變成「縱橫好醜,憰怪,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則理雖萬殊而性同得」的異名同謂。

所謂齊者,豈必齊形狀,同規矩哉!故舉縱橫好醜,憰怪,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則理雖萬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為一也。

牟宗三對老莊道家的理解,很大程度受向秀啟發,他說:

「道生之」者,只是開其源,暢其流,讓物自生也。此是消極意義的生,故亦曰「無生之生」也。然則道之生萬物,既非柏拉圖之「造物主」之製造,亦非耶教之上帝之創造,且亦非儒家仁體之生化。總之,它不是一能生能造之實體。它只是不塞不禁,暢開萬物「自生自濟」之沖虛玄德。而沖虛玄德只是一種境界。故道之實現性只是境界形態之實現性,其為實現原理亦只是境界形態之實現原理。非實有形態之實體之為「實現原理」也。故表示「道生之」的那些宇宙論的語句,實非積極的宇宙論之語句,而乃是消極的,只表示一種靜觀之貌似的「宇宙論語句」。(《才性與玄理》)

又說:

由此再往下而說道家之兩層存有論,即將境界形態之形上學分成兩層來了解。對「成心」之說,便叫做現象界之存有論 (執的存有論)。有成心即有是非,有是非即有爭辯,故成心是吾講是非丶起爭辯之根據。對道心而言,便成功本體界的存有論 (無執的存有論)。「執」非只佛家說,老子亦有說,如曰「無執無為」,便有「執」字。有執便有為丶有執著。在道心無執之存有論下,萬物是怎樣的狀態呢?即如前面所說逍遙無待丶化無化相。如有相,便是現象界的存有論......故當道心玄覽時,萬物皆在逍遙無待,自爾獨化中,此即物之在其自己 (thing in itself )(《中國哲學十九講》)

是最佳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