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0日 星期四

向秀及其<思舊賦>

和山濤一樣,向秀 (字子期) 出身河內懷縣。二人屬同鄉。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晉書・向秀傳》)

「河內」即「河內郡」,位於洛陽以北黃河北岸,現在屬於河南省焦作市、新鄉市和濟源市。這地區在戰國時是秦國東出中原,威脅黃河以北的趙、齊、燕三國,以及黃河以南的韓、魏兩國的戰略要地,所以秦國佔領這地區之後,派駐重兵,設立河內郡。司馬懿亦是「河內溫縣孝敬里人」。

向秀領悟能力非常高,而且有識見,山濤很早就賞識他。老莊之學是向秀所雅好。

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晉書・向秀傳》)

有別於嵇康、阮籍只以《莊子》安頓生命,向秀著力注解《莊子》,為之發微抉隱。竊以為魏晉玄風由他振起。

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曆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晉書・向秀傳》)

今天有所謂郭象注,湯一介指出:「郭象的《莊子注》確實在向秀的《莊子注》基礎上有重要發展,以此說郭注是向注的『述而廣之』。」(《郭象與魏晉玄學》) 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甚至認為郭象剽竊向秀,有以下一條: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姑勿論如何,向秀《莊子注》精義絡繹,經郭象「述而廣之」,道家學說遂成為西晉思想之主流。

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晉書・向秀傳》)

不過,嵇康對向秀注《莊》似乎不感興趣,覺得他是「妨人作樂」。

始,秀欲注,嵇康曰:「此書詎復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晉書・向秀傳》)

有趣的是向秀的反應:「殊復勝不 (是否更勝過沒有注解呢)?」

及成,示康曰:「殊復勝不?」(《晉書・向秀傳》)

汲汲於為《莊子》作注解,這仍是以儒家讀經的態度治《莊》。偏偏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養生主>)、「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外物>),向秀的勤奮,極其量有學術上的闡釋弘揚的意義,卻無個人修養上的正面效果,老子甚至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越用力注《莊》,越難活出莊子式的逍遙人生,嵇康是從這個層面覺得向秀做無益的事。

當然,話分兩頭,從學術史上、思想史上、哲學史上,向秀的貢獻是不可埋沒的。他的付出,我們要肯定。

關於向秀和嵇康的思想分歧,還見於二人就著「養生」一題目而往復辯難。

又與康論養生,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也。(《晉書・向秀傳》)

《晉書》認為向秀的問難是要「發康高致」,其實不盡然,<難養生論>正是向秀一直持守的想法。

<難養生論>有以下幾段文字:

夫人受形於造化,與萬物並存,有生之最靈者也。異於草木,草木不能避風雨,辭斤斧;殊於鳥獸,鳥獸不能遠網羅,逃寒暑。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閉而默之,則與無智同,何貴於有智哉!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於有生哉!

言人異於草木、鳥獸,此乃儒家的立場。「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人之所以異於草木、鳥獸,是因為其有認知思慮之心靈,同於荀子。

且夫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然富貴,天地之情也。貴則人順己以行義於下,富則所欲得以有財聚人,此皆先王所重,關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但當求之以道義。在上以不驕無患,持滿以損儉不溢,若此何為其傷德邪?或睹富貴之過,因懼而背之,是猶見食之有噎,因終身不飧耳。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出自《周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出自《論語》,「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出自《荀子》。

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耳。

此完全是荀子之禮論。

如上所述,向秀雖雅好老莊之學,其態度仍是儒家式的,是沿襲著漢儒治經一路。他的思想保留極多儒家荀學的色彩,完全可以被理解。亦正因如此,嵇康跟他有隔閡。此一隔閡,是境界高低的問題,是將老莊之學融化入個人生命的深入與否的問題,嵇康高得很,向秀倒有所不及了。

然而,思想差異無損嵇、向二人之友誼。

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於山陽。(《晉書・向秀傳》)

直至嵇康身死,向秀才入朝為官。

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 (接受本郡的考核後進入洛陽)。(《晉書・向秀傳》)

向秀本來深受儒學薰陶,他出仕為官,絕對不是什麼始料不及的事。反而,以下一段對答,頗惹人詬病:

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 (文帝司馬昭問他:「聽說你有隱居箕山的志向,為何在這裏?」向秀回答說:「我認為巢父和許由是偏狹之人,不通曉帝堯的用心,哪值得羨慕呢?」司馬昭很高興) (《晉書・向秀傳》)

此豈不是「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以避世隱居的生活為不妥當?

驟眼看來,向秀是在獻媚,背棄了理想。可是,我們似乎更應該追問:

(1) 為何向秀在嵇康死後便要向司馬昭獻媚?

(2) 向秀最後是不是真的背棄了避世隱居的理想,對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復嚮往?

<思舊賦>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它提供了一些線索,讓後人進入向秀的內心世界。<思舊賦>猶如向秀的自白。讀畢全賦,我們或許可以對向秀多一份同情,多一份諒解。

<思舊賦並序>全文如下: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汎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白話翻譯:

我和嵇康、呂安的行止相近,他們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可是嵇康的志向高遠而疏闊,呂安的心胸曠達而豪放,之後各自因為一些事情而被殺。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藝,對於音律尤其高妙。當臨刑之時,他回頭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了個琴來彈奏。正值我將要西行,路過我們舊日的居所,當此之時,太陽漸漸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寒冷的冰霜越發顯出凄涼的樣子,隔鄰有人吹笛,吹出的聲音嘹亮悲摧,追懷往昔一起遊玩宴樂的情分,我被這笛聲觸動不禁深深嘆息,所以寫下這樣的賦。

奉命前往遙遠的上京,又回身向北而去。

泛舟渡過黃河,路過昔日在山陽的故居。

舉目看到蕭條的曠野,在城腳下停下我的車輿。

重履二人留下的遺跡,經過深巷中的空屋。

感嘆《黍離》的歌聲深切地哀憫西周的宗廟,悲傷《麥秀》的調子飄蕩在殷朝的廢墟。

因為撫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懷念故去的人,我的心徘徊而躊躇。

樑棟屋宇都歷歷存在而沒有絲毫損毀,故人的形貌和精神已遠逝不知所去。

當年李斯受罪被殺,為著不能再牽黃犬出上蔡門打獵而戀戀不捨,嘆息長吟。

我哀悼嵇生將要永辭世間的最後一刻,回顧日影再一次彈響鳴琴。

人生的緣份遭際聊寄於瞬間的領悟遇合,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給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陰。

我聽到笛子的聲音爽朗慷慨,彷佛嵇生絕世的清音得以重臨。

我的車駕將重新起程,於是執筆寫下此刻的心情。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此向秀清楚表示自己是「不羈放縱愛自由」,同於嵇康、呂安。唯一他跟二人不同的地方是,其志向並不高遠疏闊,其心胸並不曠達豪放,換言之,向秀是會念及眼前生計,心胸亦容易對當權者有所忌諱,不敢胡亂直言。

「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假如向秀「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他實在無必要對舊廬戀戀不捨,更無必要寫一篇賦。由此可知向秀內心深處仍然嚮往舊日和嵇、呂相交的日子,隱居山林的日子。

「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黍離之嘆是指對國家殘破、今不如昔的哀嘆,麥秀之悲比喻懷念故國,黍離麥秀結合起來是抒發對亡國的感嘆。向秀如果真的「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為何會有「黍離之嘆」、「麥秀之悲」?覺得今不如昔?他顯然是在對司馬昭講違心之言!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徘徊躊躇非為已逝之人,而為講出違心說話的自己。向秀覺得對不住摯友,受到良心的責備。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此兩句不純粹是寫景懷人,也是寫自己。自己雖然未遭受肉身的死亡,但一直以來嚮往的無拘無束的生活,那個真誠不矯飾的自己,早已煙消雲散了。這是徹底的行屍走肉,比死更難受。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且說李斯被誣腰斬,臨刑前,他自嘆想再牽黃狗去打獵,但已經不可能了。後人借此典故比喻仕途險惡、蒙冤而死,追悔莫及,或形容對自由生活的嚮往。向秀引李斯自況,他怎會不希慕自由自在的生活?

「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此乃消極的「過得一日得一日」,再無過去,亦沒未來。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這有點像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用文學構想去安頓個性伸張與殘酷現實之間的矛盾、衝突。

全篇語調陰沉,悲傷感慨,向秀最後其實並無背棄理想,非常清晰。

向秀要獻媚,一來是好友嵇康被司馬昭疑心至死,他自己要保命。二來是「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整個社會風氣都不利名士生存,倒不如講些微動聽的話以全身保命。簡單講,向秀都是身不由己。

向秀輾轉出任散騎侍郎、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等職,由「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 (在朝不盡職,姑且存身而已)」可證他不積極於官場上經營,育有二子,向純和向悌。

後為散騎侍郎,轉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卒於位。二子:純、悌。(《晉書・向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