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5日 星期六

作為學問家的魯迅

() 前言

魯迅是中國近代著名小說家。可是,他尚有另一身份:學問家。魯迅先後在北京大學、廈門大學、廣州中山大學任教,他不可能完全不作學術研究。事實上,《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都是魯迅的學術研究成果,另有<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學術價值亦甚高。本文旨在透過審視上述諸書及文章,以解答下列問題:

1. 魯迅的學術研究領域是什麼?

2. 魯迅所使用的學術研究方法為何?受誰人影響?

3. 魯迅從事學術研究寫作時有何特色?

4. 魯迅對學術界有什麼貢獻?其他學人如何評價魯迅的學術地位?

5. 魯迅學術研究的局限性為何?

() 以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學史 (先秦至西漢) 為主要學術研究領域

《中國小說史略》是魯迅在北京大學講中國小說史的講義,共二十八篇,1924 年成書,1925 年出版。在該書<序言>中,魯迅說:

三年前,偶當講述此史,自慮不善言談,聽者或多不憭,則疏其大要,寫印以賦同人。

至於《漢文學史綱要》,是 1926 年魯迅在廈門大學擔任中國文學史課程教授時所編寫的講義,最初題為《中國文學史略》。次年在廣州中山大學講授同一課程時,講義改題《古代漢文學史綱要》。《綱要》在魯迅生前未正式出版,1938 年才編入《魯迅全集》。《綱要》共十篇,始於<自文字至文章>,終於<司馬相如與司馬遷>。

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學史 (先秦至西漢) 是魯迅主要學術研究領域。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乃 1924 7 月魯迅在西安講學時的記錄稿,可視作《中國小說史略》的摘要及補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雖談魏晉文學,但魯迅明白地說:

自漢末至晉末文章的一部分的變化與藥及酒之關係,據我所知的大概是這樣。但我學識太少,沒有詳細的研究,在這樣的熱天和雨天費去了諸位這許多時光,是很抱歉的。

漢末至晉末的文學演變,顯然不是魯迅所擅長。

() 師承章太炎,用清儒考據、校勘、辨偽之學治小說史、文學史

曾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 1938 年撰寫的<魯迅先生全集序>中說:

魯迅先生本受清代學者的濡染,所以他雜集會稽郡故書,校《嵇康集》,輯謝承《後漢書》,編漢碑帖、六朝墓誌目錄、六朝造像目錄等,完全用清儒家法。惟彼又深研科學,酷愛美術,故不為清儒所囿,而又有他方面的發展,例如科學小說的翻譯,《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舊聞鈔》,《唐宋傳奇集》等,已打破清儒輕視小說之習慣;又金石學為自宋以來較發展之學,而未有注意於漢碑之圖案者, 魯迅先生獨注意於此項材料之搜羅;推而至於《引玉集》,《木刻紀程》,《北平箋譜》等等,均為舊時代的考據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

無獨有偶,左翼作家阿英在<作為小說學者的魯迅先生>中指出:

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實際上不止於是一部『史』,也是一部非常精確的『考證』書,於『史』的敍述之外,隨時加以考釋,正訛辨偽,正本清源......魯迅先生以歷史的,同時又是考據的態度,來從事整理,成『史』而又可『信』,這是在方法上最見卓識的地方。

鄭振鐸亦言,魯迅是將「乾嘉諸大師用以輯校周秦古籍的方法」用以「輯校中國古代小說」。

由此可知魯迅所使用的學術研究方法為清代乾嘉學派的考據、校勘、辨偽之學。

今舉三例以為證明。

《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

蓋敍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 (《譚瀛室筆記》) 藏讖緯 (《寄蝸殘贅》) 明易象 (《金玉緣》評語) 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家事說: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 (《燕下鄉脞錄》五) 記姜宸英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 (號柳泉) 之說云,「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淡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 (《詩人征略》) 云,「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俞樾 (《小浮梅閑話》) 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臺山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於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開卷即云,「《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彜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征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敍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敍,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 (《隨園詩話》二) 已云,「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末二語蓋誇,餘亦有小誤 (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 (《靜庵文集》) 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此魯迅考出《紅樓夢》屬曹雪芹的自敍。

《漢文學史綱要》<《書》與《詩》>:

武帝時,魯共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孔安國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與伏生所誦相合,因並依古文,開其篇第,以隸古字寫之,合成五十八篇。會巫盅事起,不得奏上,乃私傳其業於生徒,稱《尚書》古文之學 (《隋書》《經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緣其寫以漢隸,遂反稱今文。

孔氏所傳,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張霸之徒,偽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稱古文書,而辭義蕪鄙,不足取信於世。若今本孔傳《古文尚書》,則為晉豫章梅賾所奏上,獨失《舜典》;至隋購募,乃得其篇,唐孔穎達疏之,遂大行於世。宋吳棫始以為疑;朱熹更比較其詞,以為「今文多艱澀,而古文反平易」,「卻似晉宋間文章」,並書序亦恐非安國作也。明梅鷟作《尚書考異》,尤力發其復,謂「《尚書》惟今文傳自伏生口誦者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盡後儒偽作,大抵依約諸經《論》《孟》中語,並竊其字句而緣飾之」云。

此魯迅考出古文尚書全屬偽作。

自商至周,詩乃圓備,存於今者三百五篇,稱為《詩經》。其先雖遭秦火,而人所諷誦,不獨在竹帛,故最完。司馬遷始以為「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

然唐孔穎達已疑其言;宋鄭樵則謂詩皆商周人作,孔子得於魯太師,編而錄之。朱熹於詩,其意常與鄭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刪詩,看來只是采得許多詩,夫子不曾刪去,只是刊定而已。」

此魯迅考出孔子未有刪詩。

魯迅的學術研究方法,竊以為得益自其老師章太炎。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在此清學蛻分與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為正統派大張其軍者,曰:餘杭章炳麟。炳麟少受學於俞樾,治小學極謹嚴,然固浙東人也,受全祖望、章學誠影響頗深,大究心明清間掌故......中年以後,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識》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獵西籍,以新知附益舊學,日益閎肆。其治小學,以音韻為骨幹,謂文字先有聲然後有形,字之創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國故論衡》中,論文字音韻諸篇,其精義多乾嘉諸老所未發明。應用正統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闢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學解老莊,極有理致,所著《齊物論釋》,雖間有牽合處,然確能為研究莊子哲學者開一新國土。其《菿漢微言》,深造語極多......

俞樾是清末考據學大師,「應用正統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闢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魯迅用考據、校勘、辨偽之手段疏理古代中國小說源流,只是沿其師之門徑再進一步。

儘管他好像不太了解章氏學問,<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

() 以述為作,要言不煩

有別於寫小說、雜文,魯迅從事學術研究,極力保持冷靜客觀的態度。<19231228 致胡適 - 2>:

《小說史略》竟承通讀一遍 (頗有誤字,擬於下卷附表訂正),慚愧之至。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於感情之倫,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於明清小說,則論斷似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於陽曆二月末印成之......

以述為作,避免閒議論,一方面固然是「論斷太少」,但另一方面也是「史」的態度的反映,力圖客觀公正,是一個優點。

阿英說:

於簡略敍述中見繁複事態,於一二語中論斷全文,簡當中肯,往往而然,這也可以說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優秀處。(前引文)

《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 ()>:

又有蔣防作《霍小玉傳》(見《廣記》四百八十七),言李益年二十擢進士第,入長安,思得名妓,乃遇霍小玉,寓於其家,相從者二年,其後年,生授鄭縣主簿,則堅約婚姻而別。

及生覲母,始知已訂婚盧氏,母又素嚴,生不敢拒,遂與小玉絕。小玉久不得生音問,竟臥病,蹤跡招益,益亦不敢往。

一日益在崇敬寺,忽有黃衫豪士強邀之,至霍氏家,小玉力疾相見,數其負心,長慟而卒。益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已而婚於盧氏,然為怨鬼所祟,竟以猜忌出其妻,至於三娶,莫不如是。杜甫《少年行》有云,「黃衫年少宜來數,不見堂前東逝波」,謂此也。

此簡介蔣防《霍小玉傳》。

而杜光庭之《虬髯客傳》(見《廣記》一百九十三) 流傳乃獨廣,光庭為蜀道士,事王衍,多所著述,大抵誕謾,此傳則記楊素妓人之執紅拂者識李靖於布衣時,相約遁去,道中又逢虬髯客,知其不凡,推資財,授兵法,令佐太宗興唐,而自率海賊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云。後世樂此故事,至作畫圖,謂之三俠;在曲則明淩初成有《虬髯翁》,張鳳翼張太和皆有《紅拂記》。

此簡介杜光庭《虬髯客傳》。

在《漢文學史綱要》,「於簡略敍述中見繁複事態」仍隨處可見,如<漢宮之楚聲>:

秦既焚燒《詩》《書》,坑諸生於咸陽,儒者乃往往伏匿民間,或則委身於敵以舒憤怨。故陳涉起匹夫,旬月王楚,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歸之;孔甲則為涉博士,與俱敗死。漢興,高祖亦不樂儒術,其佐又多刀筆之吏,惟酈食其,陸賈,叔孫通文雅,有博士餘風。然其廁足漢廷,亦非盡因文術,陸賈雖稱說《詩》《書》,顧特以辯才見賞,酈生固自命儒者,而高祖實以說客視之;至叔孫通,則正以曲學阿世取容,非重其能定朝儀,知典禮也。即位之後,過魯,雖曾以中牢祀孔子,蓋亦英雄欺人,將借此收攬人心,俾知一反秦之所為而已。高祖崩,儒者亦不見用,《漢書》《儒林傳》云:「孝惠高后時,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竇太后又好黃老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故在文章,則楚漢之際,詩教已熄,民間多樂楚聲,劉邦以一亭長登帝位,其風遂亦被宮掖。蓋秦滅六國,四方怨恨,而楚尤發憤,誓雖三戶必亡秦,於是江湖湖昂之士,遂以楚聲為尚。項籍困於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聲也。

高祖既定天下,因征黥布過沛,置酒沛宮,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自擊築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亦楚聲也。且發沛中兒百二十人教之歌,群兒皆和習之。其後欲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因而廢太子,不果,戚夫人泣涕,亦令作楚舞,而自為楚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簡單幾段就證明西漢初年的文風是南方「楚聲」,而非中原「詩教」。

「一二語中論斷全文」,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以下一段:

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於漢末與嵇康於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於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但《陶集》裡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於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誌,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着,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歷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並不為奇。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一部《陶淵明集》,作品何其多!歷朝評判淵明屬儒家抑或道家的文字又何其多!可是,魯迅就這麼一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一針見血,講出事實。

另外,<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唐之傳奇文」:

小說到了唐時,卻起了一個大變遷。我前次說過: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底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識的作小說,這在小說史上可算是一大進步。

簡明扼要。

能做到要言不繁,一定程度跟魯迅使用文言寫作有關。他在《中國小說史略》序言中解釋為何選用文言:

又慮鈔者之勞也,乃復縮為文言,省其舉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

小說、雜文用白話,學術著作卻一律用文言,非常有趣。

() 成就與局限

魯迅的學術地位,由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奠立。

胡適《白話文學史》序言:

在小說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析別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的精力。

鄭振鐸<永在的溫情>:

我在上海研究中國小說完全像盲人騎瞎馬,亂闖亂摸,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出版,減少了許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奠定了中國小說研究的基礎。

簡單講,他是中國小說史的開山巨匠。

而按照筆者個人閱讀心得,魯迅論賈誼、晁錯:

鼂賈性行,其初蓋頗同,一從伏生傳《尚書》,一從張蒼受《左氏》。錯請削諸侯地,且更定法令;誼亦欲改正朔,易服色;又同被功臣貴幸所譖毀。為文皆疏直激切,盡所欲言;司馬遷亦云:「賈生鼂錯明申商。」惟誼尤有文采,而沈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與鼂錯之《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然以二人之論匈奴者相較,則可見賈生之言,乃頗疏闊,不能與鼂錯之深識為倫比矣。

惟其後之所以絕異者,蓋以文帝守靜,故賈生所議,皆不見用,為梁王傅,抑鬱而終。鼂錯則適遭景帝,稍能改革,於是大獲寵幸,得行其言,卒召變亂,斬於東市;又夙以刑名著稱,遂復來「為人陗直刻深」之謗。使易地而處,所遇之主不同,則其晚節末路,蓋未可知也。但賈誼能文章,平生又坎壈,司馬遷哀其不遇,以與屈原同傳,遂尤為後世所知聞。(《漢文學史綱要》<賈誼與鼂錯>)

談神話起源:

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於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敍說,而於所敍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於是歌頌其威靈,致美於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歌頌記敍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失其本來,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銷歇也。如天地開闢之說,在中國所留遺者,已設想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見,即其例矣。

......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於人性,凡所敍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於天授,或有天相者,筒狄吞燕卵而生商,劉媼得交龍而孕季,皆其例也。此外尚甚眾。(《中國小說史略》<神話與傳說)

講《世說新語》的重要性:

《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註,又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宋書》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於眾手,未可知也。(《中國小說史略》<《世說新語》與其前後>)

皆甚精闢。

不過,魯迅的學術研究也有其局限,例如:

a. 過分側重從政治文化背景上去尋找中國小說變遷的原因;

b. 對哲學思想 (如老子哲學、魏晉玄學、佛學) 的瞭解、探究付之闕如;

c. 部份考證不夠仔細,如未有辨明《聊齋志異》與六朝志怪的本質區別、《水滸傳》繁本、簡本孰先孰後等。

() 結語

從學問家的角度切入,魯迅對舊學原來也有相當把握,亦擅寫文言文和進行考據、校勘。反傳統、文學革命的急先鋒,只是他其中一面,卻不是全部。箇中矛盾、弔詭,確實令研究魯迅的人有點無所適從。難怪李歐梵在《鐵屋中的吶喊》說:「由於魯迅的著譯是如此大量而複雜,我的理解也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常常回頭重讀又發現了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