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30日 星期六

馮友蘭及其中國哲學史研究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兩卷本是首部完整闡述中國哲學發展歷史的著作。

在它之前,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 (卷上)》僅涵蓋先秦。儘管後來有《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及《中國中古思想小史》發表,胡適並未對魏晉以後的哲學史予以系統的清理。

對全部中哲史進行清理,馮友蘭是第一人。

馮友蘭對中國哲學史研究的另一大貢獻是:他嘗試同情地了解各期哲學家的思想。這裡說的「同情地了解」,是相對胡適而言。

胡適談孔孟老莊,幾乎是從孔孟老莊擷取西方哲學中有關語言邏輯的部份。《中國哲學史大綱 (卷上)》前身為《先秦名學史》,《先秦名學史》的英文名正是The Development of the Logical Method in Ancient China。偏偏中國先哲不擅長理論建構而好談倫理道德、人生價值,胡適的入路實際是達不到對中國先哲的客觀如實的理解。

馮友蘭和胡適不同的地方是,他直接本著經典作詮釋,甚至讓經典自身說話。看過《中國哲學史》兩卷本的人,常有一種感覺,覺得大段大段引文沉悶乏味。其實,之所以要大段徵引,不加解語,就是要讓史料自身發聲。歷史系研治思想史的學者們較喜歡用馮氏兩卷本作參考書,就是因為它符合撰寫歷史的筆法。

不過,馮友蘭並非沒有自身的哲學立場。他篤信西方新實在論,對康德的道德形上學、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全無了解。在解釋先秦諸子時,問題尚未浮現,一去到宋明理學,解朱子的「理」、「朱陸異同」時,就開始強不知以為知,把「理」解成柏拉圖的理型,把朱陸之別看成客觀主觀唯心主義之爭。朱子的「理」從未脫離「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規範,是生生天道,怎會是杯的理型、飛機的理型之類?至於唯心主義,是西方形上學的一個派別,西方形上學是觀解的、理智的形上學,不是道德實踐的形上學。朱陸同重道德實踐,怎會是唯心主義者?

牟宗三批評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兩卷本是「膿包哲學」,他說:

「說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比胡適進了一步,至少表面上很像個樣子,一直到現在,西方人認為中國哲學史,還是以馮友蘭所作的為最好,余英時也這樣說。但他的討好,其實是表面的,因為他此書有一討巧的地方,平常人看不出來。他用的是選錄方式,西方人寫哲學史大體是用詮釋的方式。選錄方式不是不可以,但馮友蘭作這本書很狡猾,說好聽是很謹慎,所以很能保持一種『學術謹嚴』的氣氛。因為他很少對所引的文獻加以解釋,他盡量少說自己的話,盡量不做判斷,所以讀者實在很難猜透他到底對那些文獻懂呢?還是不懂?到了他該說話時,他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若有真正下論斷的大關節,則一說便錯,由此,我們便可看出他實在不了解。所以很早我就說他這本哲學史是『膿包哲學』,膿包的特性是外皮明亮精光,但不可挑破,挑破便是一團膿,我是一向不欣賞那種書的。這本哲學史大體上卷還像樣,主要是他用了他那一點邏輯知識整理了名家,有一點成績,其他講儒家、道家都不行。先秦都講不好,後來魏晉道家、隨唐佛學更難講,他根本是門外漢,於宋明理學更是門外的門外。他以為他懂得朱夫子,但他何曾知道朱夫子是理學家,不是西方的新實在論,他以西方的新實在論來解釋朱子,這當然是不相應的。他後來又講『新理學』,以程朱自居,這都是妄人妄作......近代中國人對中國哲學的討論就未上軌道,像馮友蘭的《哲學史》,對中國哲學的發展中歷代各期哲學核心問題根本未接觸到,更遑論有什麼有價值的討論。以如此之書,而不論中西都公認它是一本代表作,這表示這一代的中國人實在太差勁了,不但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世界,這真是這一代中國人的恥辱。」(<客觀的了解與中國文化之再造>)

撇開宋明理學,即使是南北朝隋唐佛學,馮友蘭也不了解,錯解固然難免,最不幸是篩選原始材料都有問題。牟宗三說:

「又如署名慧思作的《大乘止觀法門》,我在東海大學時便抄錄了全文,它比較容易看,而且很有系統,但是它不能代表天台宗;它是一本偽托的書,以前陳寅恪先生已經注意到了,他認為是習華嚴宗者的假托,他的見解,我是由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裡知道的,但是馮友蘭沒有確定陳寅恪先生的說法,所以他依然依據《大乘止觀法門》一書來論述天台宗,好多人都是如此。這皆由於不明天台宗義理的緣故,亦由於面對天台文獻而不能讀,甚至亦不知何者是天台文獻的緣故。」(《我的學思經過》)

《中國哲學史》兩卷本的哲學水準如何,大家可略窺一二。

然而,馮友蘭把二程兄弟分開,謂程顥思想近似陸九淵心學,程頤思想近似朱子理學,為牟宗三的「三系說」鋪了路。他談明代理學轉入清代考據學,專辟一章「清代道學之繼續」,亦啟發了余英時用「內在理路」方法研究戴震與章學誠。

大概在開出一新學術議題供後人爭議、發揮上,馮友蘭是有貢獻的。他的不足在於未有就某一議題深入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