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5日 星期六

結語

(一)

關於張居正的評價,錢穆老實不客氣地說:

(明朝) 國家並未正式與閣臣以大權,閣臣之弄權者,皆不免以不光明之手段得之。此乃權臣,非大臣。權臣不足以服眾,故雖如張居正之循名責實,起衰振敝,為明代有數能臣,而不能逃眾議。(《國史大綱》)

徐復觀則認為:

明代的大學士就是宰相,權臣奸臣之論,恐怕太昧於史實了。(<明代內閣制度與張江陵 (居正) 的權奸問題>)

錢穆是從「名」的角度考慮。有其「名」,方有其「份」。張居正無「宰相」之名,卻藉勾結馮保及李太后掌握大權,厲行改革,行「宰相」之實。無「名」而有「份」,即屬僭越,僭越極其量只可當權臣。所以,任張居正如何起衰振頹,為國盡忠,都不足以服眾,難逃眾議。

徐復觀是從現實的角度切入。自英宗起,內閣首輔的功能和角色確實等同歷朝之宰相,嚴嵩即不時顯露宰相的排場,不把首輔看成宰相,此有違當時官場的共識。

不過,錢穆並未否認首輔實際上等同宰相。況且,首輔實際是宰相,不等於他就不是權臣奸臣,權臣奸臣由其有否僭越、立心是否本乎私利而定。據此,徐復觀「權臣奸臣之論,恐怕太昧於史實了」未免不妥。

考諸史實,張居正取得權力固然有不光明的地方 (故其為權臣),但他確實以效法周公、孔子為志,他的改革確實救正明朝若干管治積弊,奸臣之罵名,套在張居正身上是不合適的。

(二)

張居正以帝師之尊,兼內閣首輔,透過用心從事改革,以及培育年輕皇帝神宗,藉此挽救明朝衰頹的國運。這做法可視為漢儒政治理想的一次具體落實。

西漢董仲舒亦強調帝王的教育,把帝王打造成聖君的模樣,以之作為天下言行的表率。他又強調「復古更化」,借託遠古來改變現實政治的困境。

張居正編《帝鑒圖說》、說「殿之東堂,祀伏羲以下數聖君,皇上所當法也」,頗有董仲舒的影子。禁毀私建書院,遏止陽明心學傳播,甚至較「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漢儒忽略了一關鍵:現實帝王也是個人,會有七情六欲,會有心志墮陷之可能。

當彼汲汲於聖君打造工程時,被打造者可能已忿忿不平,只是礙於年少,羽翼未豐,不敢發作。到他擁有自己的爪牙,懂得使用心計權謀,彼即要被報復了。

彼固可辯解「我是為皇上盡忠,為國家社稷盡力」,在理上彼可說得通,問題是,一心只想報復的皇帝,會把道理聽得入耳嗎?權源在皇帝,他想怎樣就怎樣,任彼滿口真理,俱屬枉然,難逃被殺抄家清算的厄運,這是漢儒從未認真思考過的問題,為其政治理想一大致命缺陷。

張居正死得及時,但他的家人倒要遭殃。鄒元標日後為張居正爭取平反,但這對當事人及其家庭有何用?死者已矣!

要從根本上杜絕此類悲劇,限制君主權力的運用、放棄對聖君的打造,實屬必須。簡單講,就是承認人性醜惡,皇帝也不例外。

英國君主立憲,皇帝僅為虛位元首,首相有任期限制,由民選產生,這是在制度上避免悲劇發生。

可惜中國歷朝儒者未有此慧識洞見。即使是宋明儒,大講心性義理之學,終極目的仍是促進現實帝王自省修身,沒有制度建設上的關懷。幸好他們無當政機會,否則其將被老虎噬咬。

(三)

張居正死後,神宗未幾怠政,二十年不上朝。對外方面,明朝先與豐臣秀吉 (原為織田信長部下。信長在「本能寺之變」被殺,秀吉剷除柴田勝家,代領信長的部眾。不久任「關白」,且開始對外擴張,劍指明朝藩屬國 - 朝鮮) 領導之日本在朝鮮爆發戰爭,再面對滿洲努爾哈赤的崛起。

努爾哈赤的祖父、父親曾幫助明李成梁控制遼東,一次意外,二人被明軍殺死。努爾哈赤雖獲明朝補償,但仍不滿足,「七大恨」告天,說穿了只是為祖父、父親報仇而已 (請注意,明朝已作補償,錯不在明)。

當時女真分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努爾哈赤屬建州女真,藉征戰統一其餘各部,建後金國。

明朝用熊廷弼為遼東總兵,熊廷弼與廣寧城巡撫王化貞在攻守問題上意見出現分歧,熊主守而王主攻。結果,廣寧失陷,熊竟未有派兵救援。

事後,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極力攻擊和東林書院諸君子相友善的熊,熊被殺害,明廷自毀長城。遼陽、瀋陽相繼落入後金手中,而曾幾何時,張居正用李成梁「鎮遼」,「邊境晏然」。

滿洲坐大,令明朝軍費開支驟增,出現「遼餉」。所有錢都用到東北,內部無法救濟天災,驛卒被裁撤,卒之釀成民變。民變需要軍隊討平,於是出現「剿餉」、「練餉」。「三餉」出,「一條鞭法」遂失其本意,無助減輕人民負擔。

明朝終在滿洲鐵騎、農民軍雙重夾擊下滅亡,財政的困窘,令它連重組軍隊東山再起的能力也欠奉。

回想張居正用「隆慶初庫貯尚有餘萬,今歲入百二十萬,猶稱乏。惟皇上省察」戒神宗,教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