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9日 星期六

汪精衛投日原因重探

關於汪精衛為何投日做「漢奸」,眾說紛紜,有人覺得他不甘屈從於蔣介石,有人覺得他悲觀主義作遂。

然而,後人種種議論皆不及當事人現身說法更貼近史實。最近筆者在網上聽到一段頗為完整的講話錄音,乃汪用廣東話對國人訴說中日合作的原因 (汪精衛是廣東人),錄音全長 8 分 41 秒,當中清楚披露他投日的理由。筆者覺得此一史料或可促進後世客觀了解汪精衛這個傳奇人物。

汪精衛講話第一個重點,是回應「如果最後勝利比和平更好,那為什麼還要說和平呢?」

他說:

我們要知道在剛開始打仗的時候,政府的宣傳,輿論的宣傳都是說,日本的財政經濟最多不過三個月,或者六個月,就會崩潰了。又說國際制裁,尤其是,蘇聯來參戰呢,最多三個月,一定會實現的,因為這樣大家才相信,最後的勝利屬於我們。不過現在我們知道已經幾個三個月了,有沒有一點效果呢?大家知道這種話是假的了吧,那當初為什麼這樣說呢?在當初的時候或者是不得已的,因為當初開戰的時候想鼓舞人心,要振作軍心,只能這樣說,猶如古人說望梅止渴,等人心裡覺得有梅的,流口水了,就是這種心思,都不能怪他們,但是已經過了兩年了,這種話就別拿來騙人了,但是為什麼現在還要這樣說呢?我們要明白,這些宣傳已經被共產黨利用了,以前還叫望梅止渴,現在說實話,就是吃砒霜來止渴一樣了。我只說一個例子,比如說蘇聯參戰,共產黨在初開戰的時候吵得最大聲,一直都支持蘇聯參戰的,但是三個月之後,上海失守,南京失守,共產黨在武漢馬上改口了,說凡是主張蘇聯參戰的都是托派漢奸,你說奇不奇怪呢?各位,不只說和平的,共產黨叫他們漢奸,叫蘇俄參戰的也叫漢奸,為什麼呢?因為共產黨所謂漢奸,是替蘇聯想的,並不是替中國想的,所謂最後勝利也是這樣。中國失剩最後一塊地也好,死剩一個人也好,都要為蘇聯犧牲,這樣蘇聯就一兵也不用出,一顆子彈也不用打,最後勝利當然歸他們了。連反對中途妥協,抗戰到底,都是一樣道理。共產黨我就不用說了,最奇怪的是蔣介石跟著共產黨走,還要帶著中國同胞跟共產黨走。我當時就說過,這條路是亡國的路,是滅種的路,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們對於第一個疑問呢,我解答清楚,沒有什麼是最後勝利比和平更好,這句話我們大家說老實話。

按照汪所說,他認為,「中國人將獲得最後勝利」一類話語並非事實描述,其不過是開戰初期國府 (蔣介石) 鼓舞人心、振奮軍心的激勵語。激勵語在初期收效,但隨著反覆申述,效果已然遞減,人們開始存疑。繼續講「最後勝利」,只會令人們覺得政府在欺騙自己,汪想國府真誠面對群眾,故他不主張再講「最後勝利」,不如坦白承認無得到「最後勝利」的一日更好。

汪又看出中共不是為中國的前途命運著想,而是為蘇俄的利益著想。即使國府勉強支撐到「最後勝利」,此只成就蘇俄不費一兵一卒一子彈便可併吞中國的局面,「這條路是亡國的路,是滅種的路」,中共固然樂於看見,對中國人來說卻是場災難,「最後勝利」因此不是一件好事。

第一個理由可以看出汪精衛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務實、講求實際效益的人。

至於第二個理由,觀乎 1945 年以後的歷史發展,汪可謂有先見之明!

蔣介石做事,傾向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不理後果,結果國軍精銳盡數毀於上海「八一三之役」,1949 年甚至丟失中國大陸。成功的政治人物不應該如此,該事事考慮其可能後果,汪於這方面比蔣優勝。

日軍以「防共」作招徠,跟汪之意識形態契合。加上國軍取勝機會渺茫,胡適、陶希聖、顧祝同、陳布雷......都對中日戰爭前景持「戰必大敗」的悲觀情緒,汪務實求和妥協,其實未可非議 (況且它多少代表著一部份知識分子的共識,非汪個人意見)。

汪精衛講話第二個重點,是答覆「日本是不是有誠意的?我們會不會上當呢?」

他說:

這個問題還算憂心遠慮,不過我認為都很容易解答。要解答,只要把《中山全書》裡面那篇「大亞洲主義」的演講看一回,我們就明白了。這篇演講是孫先生在 (民國十三) 1924 年 11 月 28 日在神戶市對著商業會所 5 個團體發表的演說。這是孫先生最後的演講,因為從那次之後,到了天津,到了北平,他就一病不起了。這不只是他一生最後的演講,而且是他一生最大的抱負。為什麼呢?他裡面說得很明白,中國人和日本人只應該做朋友,千萬別做仇敵。如果這兩個國家做了仇敵呢,一定是兩敗俱傷。做朋友還能共同生存,共同發達。可惜他這番話,兩國都忽略了,兩國都忘記了,到了今天,兩國做了仇敵,看著就快兩敗俱傷了,所以現在只有快點回過頭來做回朋友,攜手走上共同生存,共同發達的路。為什麼日本提出和平條件呢?為什麼日本沒提出割讓領土的要求,沒賠償軍費的要求呢?為什麼只提出睦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合作這三條呢?就是泛亞洲主義,想大家做朋友,不要做仇敵的意思,這個不能說他 (日本) 沒有誠意,他既然有誠意,我們中國也應該有誠意,怎麼才叫有誠意呢?就是認定了大亞洲主義,作為共同的目的,來共同努力,來共同擔負責任,這種大亞洲主義不是排斥其他的人,不是排斥其他國家,這只是說明我們兩個國家在亞洲應該做朋友,做朋友比做仇敵好,做仇敵就算一方勝利一方失敗,這個勝利不是真的,做朋友雙方得益才是真的勝利,明白大亞洲主義就知道誠意是真的,我們即管放心去做,我認為是不會上當。

李雲漢談孫中山對日本的態度:

對於日本,中山先生是絕對反對日本政府支持北洋軍閥以製造中國紛爭的政策,因此在他領導護法軍政府時期內,言詞同時暴露對日本的不滿。可是他只想從思想上促成日本的覺悟,並不想與日本立於敵對地位。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他北上途中,在船上接見日本記者時,就曾表示中日兩國只應親善,不能對敵。他說:「中日兩國,就目前世界大勢言,非根本提攜不可,兩國人民尤應親善攜手,共禦他人侵略政策。」他於路經日本時,曾在神戶高等女子學校講演「大亞洲主義」。他在這篇冗長的演講中,殷殷期望日本人民在「西方霸道的鷹犬」與「東方王道的干城」兩者之間去「詳慎審擇」,又曾對神戶各團體呼籲日本應協助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讓中國與日本再作「兄弟之邦」。其對日本期望之切,勸導之摯,致使日本聽眾中有聞而揮淚者!

汪精衛年少時曾留學日本,加上作為親日的孫中山的忠實信徒,其難免對日本抱持一定好感。

在好感干擾下,理性常常不易發用。如果當事人還有少許過度自信,忽略了一些重要資訊,政治錯判即出現。

事實上,孫中山對十月革命及蘇俄有好感,已令他忽略「新經濟政策」僅屬權宜之計,錯判列寧是放棄馬克思共產主義、改行民生主義,間接促成「聯俄容共」政策,引中共這頭豺狼入國民黨的斗室搞破壞:

當俄國革命之初施行共產制度時,確與吾黨三民主義不同,至俄國現在施行之新經濟政策,即是國家資本主義,與吾黨之三民主義相同,故非吾黨學俄國,實俄國學吾黨。

若俄國今日所行之政策實非純粹共產主義,不過為解決民生問題之政策而已。

孫中山早死,爛攤子靠蔣介石以武力清黨收拾。

汪精衛倒沒有這麼好運,把日本首相近衛文麿提出「睦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合作」當作日本欲實現孫中山「大亞洲主義」、跟中國交朋友的誠意,對「文人政府」隨時垮台、軍國主義者勢力熾盛諸事實視而不見,卒之近衛文麿不久被迫辭去相位,由東條英機接任,1939 年 12 月,陳公博看了《中日基本條約》的草案後,對影佐禎昭說:「這哪裡是基本條約,簡直日本要控制中國罷了。」此時汪精衛已離開重慶,親自步入日軍窠臼,再難回頭。

如果汪未留學日本 / 不是孫中山的忠實信徒 / 認清日本不會跟中國交往,他未必會投日,慘變「漢奸」。

汪精衛所犯的錯誤,與孫中山二十年代初「聯俄」,沒有本質上的差別,皆是對對手心存善念、對主義過度自信所引致的政治誤判!假如我們譴責汪,孫應同被譴責。否則,宜對汪有一定程度的同情、諒解。

講話最後部份,汪精衛說:

我們想想吧,兩年以來已經有幾百萬將士,幾千萬人民,為救國家免於滅亡,把自己的血流出來了,這些血我們可以使它白流的嗎?我們應該盡快結束戰爭,把全副精神用在恢復和平的工作。中國如果得到和平,可以建設起中國,中日兩國如果得到和平,可以建設起東亞。這樣我們的將士和人民的血才不會白流,他們也一樣是這樣。所以我認為流了這回血之後,至少要使先生的大亞洲主義能夠實現起來,才對得起那些死了的父兄,才對得起那些未來的子弟。各位同胞,快起來吧,把共產黨亡國滅種的陰謀粉碎吧,我們大家走上共同復興中國復興東亞這條大道。

汲汲於勿使將士和人民的鮮血白流,要對得起那些死了的父兄、未來的子弟,這份真情厚意,教人想起廖仲愷,廖氏曾說:

我國農工佔十分之九,農工階級受經濟壓迫,無路謀生,他一天做十數小時的工,且不得兩餐飽食,何有餘力教育子女呢?全國國民十之九無受教育機會,知識當然落後,國何能強:若要中國強,必須提高農工地位,引導他有政治知識、方有希望。且農工俱為我同胞,當有互助義務,農夫耕田,秋寒盛暑風雨飄搖之時,辛苦作工,每日充饑者不過薯芋,以穀米供給他人,養蠶繅絲者祇穿布衣,建造工人,僅住棚廠,農工辛苦供給我們衣食住,飲水思源,我們不當助他嗎?挽救農工即所以挽救中國。

情感表達之對象雖不同,但同樣真摰,竊以為是承襲自孫中山對中國固有仁愛思想的高度珍視,以之作為全人類得真正解放的關鍵。

有別於蔣介石自稱是孫中山三民主義的繼承者,汪精衛無論在思維、抉擇還是性格上,都比較貼近孫中山,他是中山思想的「實踐派」,此或許是他不斷遭蔣介石政府抹黑為「漢奸」的真正原因 (據說孫中山臨終前一直唸著汪精衛的名字)。

中國歷史向來強調道德正統,強調「溫情與敬意」(錢穆語),汪精衛助紂為虐,替日本人殘害中國同胞,自然是十惡不赦。

可是,歷史是複雜的,我們是否更應該問「何解汪精衛寧願做『漢奸』都要投日?」只有戳穿民族情緒,才可了解歷史真相。

謂汪不甘屈從於蔣而投日,謂汪因悲觀情緒作遂而投日,都是有欠準確。汪乃基於當時現實情勢的考量 (國軍軍力不可能戰勝日軍、日本「文人政府」提出和談、不可容共黨藉抗日坐大),以及欲實現孫中山大亞洲主義的信念而投日。

奈何時代對汪殘忍,汪失算了,也失敗了,但這無損其初衷之純粹無私為國,緊跟國父步伐。賣國小人?汪精衛做不來。

蔣介石獲得勝利,成為中華民族大英雄,但四年後中國大陸即為共黨竊據,汪精衛果真目光短淺?不見得。

尤其有一點值得提出,孫中山、汪精衛都是溫熱的、富情感的、有理想的政治領袖 (不同於蔣介石的冷峻、講求紀律、崇信「槍桿子」),他們先後「中伏」,後者甚至身敗名裂,差點賣國,孟子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在政治世界的詭詐裡,究竟有無道德情操高尚的仁者的一席之地,值得大家深思。

[主要參考資料]

1. <汪精衛談為什麼要中日合作>講話錄音,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rc6PeLpyA0

2. 李雲漢,《從容共到清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