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0日 星期一

談「情」

人生匆匆,如白駒過隙,一切都是會變化,留不住,難免教人有虛幻不真實之感。中國思想中,道佛兩家最喜言變化,道家以變為常,佛家則由變悟空 (一切現象皆無本體、無自性)。然而,世間果真只有變而無不變嗎?果真有不變,所不變者為何?

試設想一情況,父母、兄弟姊妹、朋友、同學、同事、情人......俱不在了,你孑然一身,在病床上靜待著死亡的來臨。一切都過去、留不住、不復存在,這沒有錯,但一幕幕曾經發生的畫面反覆來回地播放著,就是停不下來。你記得兒時嚷著父母買玩具、你記得跟某同學曾稱兄道弟、你記得和某女子於某夜共遊海旁......明明人已經生離 / 死別,當日之事亦無第三者可以證明,即使是箇中細節,都逐漸被時間磨蝕得越來越模糊。可是,你就是深深緊記,覺得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忘不了。

是不是我們的記憶特別好?當然不是。不少平時善忘的人都有過類似經歷。記憶於此不佔主要地位,佔主要地位的,是感情。我們對遇到過的種種人、事、物有情,所以揮之不去,久久未能釋懷,直至離世。

此處的「情」,未必是儒家孔孟的「不忍人之心」。「不忍之心」是情的一種展現方式,卻不是情的全部。此處的「情」,可以是後悔、遺憾、妒忌、憎恨、貪戀、厭惡......要之,是人所獨有,其他物種所無 (當然部份動物可能有吧,暫不討論)。在這個層面上,「情」即是人之「性」。佛家把人視為「有情眾生」,孔子以「情」來指點「仁」,是非常了不起的。

人對遇到過的種種人、事、物有情,於是腦海裡會不斷憶起,越近死亡,頻率越密。這一情況不只見於一人身上,而是普遍的人都有類似體驗。哪怕是冷血無情的殺人狂魔,在某一特定機緣下,他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自己所對不起的許多人。「情」是有普遍性的,不受地域所限,同時上通遠古,下接未來。南宋時老百姓對秦檜的憎恨,此憎恨在質上無異於今天青年對黑警狗官的憎恨。今天嬰兒對母親的依戀,此依戀在質上亦無異於未來之嬰兒對其母親之依戀。在這個意義上,「情」是超越時空的,不受時空制約而作用於時空,即是「天」。

世間一切人、事、物 (即現象) 不能久住,會隨時間流逝,但回憶永在。回憶不是純粹的記得 (memorize),它是體現著情感。情感不變,故回憶永在。誠然,一段時間過後,我們會對某些人因愛成恨 / 刮目相看,但這些轉變始終都離不開情。「只有情永在」是很對的。

道家以變為常,道是變動不居的,在淡化人對人、事、物的情感上,是有用處的。可是,問題是:人有必要淡化其情感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假如有情是人存在獨有的樣態,汲汲於去情感化,不是戕賊人性麼?

佛家雖言悟空,但悟空是為了破執斷煩惱。能破執斷煩惱,佛依然悲憫眾生,慈悲為懷;菩薩依然發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金剛依然有怒目睜眉時。倘若一切都是剎那生滅、無法久住,悲憫、慈悲、義憤焉能例外?由是而知佛家的剎那生滅、無法久住,僅針對現象世界之易令人起執著煩惱言,佛家無一口咬定所有情感俱為剎那生滅、無法久住,更不主張去除 / 淡化情感。此佛家有進於道家也。

儒家孔子以情指點仁,但情偏於指「道德的覺情」。孟子「十字打開」,講「四端之心」,性、情、心從此一線貫通,專指「道德本心」。又「道德本心」全幅彰顯即上通於「天」。整套理論雖無大錯誤,但如上述,人之情可表現為後悔、遺憾、妒忌、憎恨、貪戀、厭惡......這些情於某種意義上也是真情實感,不能僅視「道德的覺情」為真情實感。儒家雖為一性情之教,但對性、情的消化未免偏狹。它可以成就道德,倒不可以成就人生。

明代王陽明云:「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王陽明是儒家,也是心學的宗師,但他這句話竟非常的不儒家。良知不過是一己的好惡,好惡即情感。

人對遇到過的種種人、事、物,可用相機拍下,可用文字記下,可用畫筆畫下,可用錄像錄下......相片、文學作品、畫作、影片......通通都是情的印記,天的複製品。

所謂文化,其背後的精神即是情,即是好惡。情永恆不變,故文化亦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