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9日 星期一

偃武息戈

宋太宗的「偃武修文」可分為「偃武」和「修文」兩部份。「修文」早於太宗即位便已經展開,「偃武」則是一連串嘗試收復「燕雲十六州」的軍事行動失敗的無可奈何。

《續資治通鑑長編》記雍熙四年 (公元 987 年),開首就說:

春正月,初,曹彬及劉廷讓等相繼敗覆,軍亡死者,前後數萬人。緣邊瘡痍之卒,不滿萬計,皆無復鬥志。河朔震恐,悉料鄉民為兵以守城,皆白徒,未嘗習戰陣,但堅壁自固,不敢禦敵。敵勢益振,長驅入深、祁,陷易州,殺官吏,鹵士民。所過郡邑,攻不能下者,則俘取村墅子女,縱火大掠,輦金帛而去。魏、博之北,咸被其禍。上深哀痛焉。

曾瑞龍認為,文中所描述是君子館戰役的後果。高梁河、瓦橋關、岐溝關戰敗,太宗還可裝作若無其事,維持表面鎮定。可是,「河朔震恐」令朝廷及前線軍士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必須承認契丹之患的嚴重性,信心士氣因而受到猛烈打擊。

因應新形勢,太宗加派文臣參予軍事,曾瑞龍有以下觀察:

宋太宗原有宋琪、辛仲甫等專長軍事的宰相和參政,陳家谷戰役後又外放其謀臣張齊賢去代替楊業,可見文臣早已參與軍事。可是值得注意的是,君子館戰役後,出現了五位文官換秩為武官的事。這就不是一般或臨時性的參與軍事,而是變換為武官身分。太宗「欲並用文武,勘定寇亂,乃詔文臣中有武略知兵者許換秩。」於是雍熙四年鄭宣、劉墀、趙載、柳開和劉慶都換秩為武臣。

朝廷大臣亦紛紛反對徵兵再戰。

太宗打算「遣使往河南北諸州,募丁壯為義軍」,發兵討伐契丹。京東轉運使、主客郎中李惟清三度上疏反對:

若是,天下不耕矣。

宰相李昉等也上奏:

近者分遣使傳出外料兵,自河東河南四十餘郡,凡八丁取一,以充戎行。蓋國家以備獯戎,事非獲已,臣等頗聞輿議,皆言河南百姓不同被邊之民,世習農桑,罔知戰鬥,遽茲括集,皆匪願為,或慮人情動搖,因而逃避,相聚為盜,更須剪除。如此,則河北閭閻既困於戎馬,河南生聚復擾於萑蒲,矧當土膏之興,更妨農作之務。陛下若以明詔既出,難即追回,望嚴敕續遣使臣等,所至之處,若人情不安,難於點集,未即行法,密奏取裁。

太宗次子、開封府尹陳王趙元僖上疏:

竊矩仲春以來,分遣使臣於諸州點集鄉兵,其數甚眾。春氣方盛,農事正勤,況屬久安,豈可遽擾!且所取義卒,乃是丁夫。畎畝之氓,本難拘率,行伍之內,豈易指呼。雖教習之有方,終驅使之無效。若鳩集益廣,即經費倍多。以此思之,止為勞弊。今寇戎出塞,邊境已寧。至於防秋,須預經畫,望於將相之內,選材謀之人,付之兵權,委以閫政,精擇銳旅,分戍邊城,優卹其妻孥,激發其勇力。至於保障城寨,州郡官寮,遴揀當人,責成倚辦。此外深溝高壘,炳燧鳴刀,來則禦之,去則勿逐。有備無患,古之道也,所集鄉兵,雖眾何用。況又河南久為內地,人戶非能便習武藝,不可盡寘戎行。河北累經戎馬,頗有嫻習馳射,或可選置軍中。望且於河朔緣邊諸州點集,止令本處守捍城池,河南諸州一切停罷。

「轉攻為守」,用金帛和貿易來免除戰爭,逐漸成為主流。有一殿中侍御史趙孚,奏議:

臣愚以為不用干戈,不勞飛輓,為萬世之利者,敢獻其說,惟明王擇之。古者兵交,使在其間,飛矢在上,走驛在下。蓋禮道信義,自有典常,不可廢闕也。昔苗民逆命,益贊於禹,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又仲尼曰:「有能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只如并門一方,歷代難取,聖襟英斷,一舉成功。當其逆城危如累卵,生聚窮而入懷,陛下猶遣通事舍人薛文寶入城宣諭,果得一方歸命,百姓歡心。邇者北敵未賓,全燕猶梗,再興軍旅,將復土疆。雖聞老師費財,未矩休牛歸馬。臣竊料敵人暴露於原野,豈是願為,虎貔屯戍於邊陲,故非獲已。欲望朝廷精選使命,通達國信,遠則周古公讓地於西戎,祈八百載之基業,近則唐高祖降禮於突厥,啟三百年之宗社。聖人以百姓之心為心,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所宜詔侍從文章之士,草國家禮命之書,述邊鄙之堤封,及恢復之事理。諭以禍福,曉以恩威。議定華戎之疆,永息征戰之事。立誓明著,結好歡和。彼以羊馬皮毳致誠,此以金帛犀象為報,有無相易,彼此從宜。養民事天,濟時利物,莫過於此。臣又料敵人去危就安之情,厭勞就逸之意,畏死貪生之性,好利懼害之心,亦與華人不殊也。若曉諭周悉,明約敦固,得其利而遠其害,去其勞而獲其逸,則無不率服,矢來王之誠。道豈遠乎哉,在聖人行之而已。故《易》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

若異議者曰:「一時王師小衄,蕃兵正驕,使議通和,事涉畏懦,須是別施廟算,申命虎臣,總萬旅以濯征,俾六騾之宵遁,方可迃使介之命,降咫尺之書。」此皆近樊噲之空言,匪婁公之實效。曷若內修戰備,外許歡盟,各有攸資,兩無相倽。其有聘書之楷式,使品之高卑,信誓之事機,禮幣之豐約,即繫聖心裁擇,非微臣所知。臣實何人,敢有輕議,但念粗習儒道之教,稍知損益之方。兵者凶器,戰者危事,勝而勿喜,是惡佳兵,師克在和,貴乎協力。

若異議者又曰:「黠敵之性,荒忽靡常,貪而無厭,狡而多詐,終難德服,必須力制。」如此說者,蓋不知聖人勝殘去殺之道,悅近來遠之心。以欲從人,用仁福物,自可感天地,動鬼神,況吾同類,何難以德化。其說須用兵力制者,請詢以華戎步騎之利害,地形險阻之機宜,出奇百勝之謀,幾事可行?設險萬全之策,何時可就?並令區別,各盡其言。固亦無出神機,盡在睿略,然須更命詩書之上將,勇智之能臣,使定議其最長者而用之。若天兵乘勝薄伐,至要害之方,可安亭障控扼之地,則戢兵禁暴,保大定功之德成焉。此時猶須行禮命之書,通和之事,自然馴致率服,永無戰爭,復三皇道德之風,廣一統太平之業。

「欲望朝廷精選使命,通達國信......議定華戎之疆,永息征戰之事。立誓明著,結好歡和。彼以羊馬皮毳致誠,此以金帛犀象為報,有無相易,彼此從宜」,竊以為此與李昉雍熙三年 (公元 986 年) 的上疏一脈相承:

況獯鬻之性,惟利是求,儻陛下深念比屋之磬縣,稍減千金之日費,密諭邊將,微露事機,彼亦素蓄此心,固乃樂聞其事,不煩兵力,可弭邊塵。此所謂屈於一人之下,伸於萬人之上者也。伏望陛下裁之。

後來宋朝「用布帛換和平」(即以經濟力量消解軍事外交矛盾),乃貫徹李昉、趙孚之想法。

又《荀子》<榮辱>:「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跟趙孚「臣又料敵人去危就安之情,厭勞就逸之意,畏死貪生之性,好利懼害之心,亦與華人不殊也」完全吻合,可見趙孚是一儒臣,屬孔荀一脈。

根據《宋史》記載,李昉「字明遠,深州饒陽人」、「(後) 漢乾祐舉進士」出身。趙孚「字大信。周顯德初,舉進士。」二人俱為文官系統之要員 (故其多用儒家義理及歷史事例證明自己觀點)。

端拱二年 (公元 989 年),張洎奏議:

伏自北戎犯順,累載於茲,其故何哉?蓋中國失地利,分兵力,將從中御,士不用命也。北戎為患中國,自古而然,夏、商以還,桀暴滋甚。備禦之術,簡冊具存。或度塞以鏖兵,或和親而結好,或誘部落以分其勢,或要盟誓以固其心,謀議紛紜,咸非得策。舉其要略,唯練兵聚穀,分屯塞下,來則備禦,去則無追,是矣。

夫中國所恃者,險阻而已。朔塞而南,地形重阻,深山大谷,連亙萬里,蓋天地所以限華戎,而絕內外也。雖冒頓之盛,稱雄代北,控弦百萬,與大漢爭鋒,擁眾南侵,裁及白登而止。自時厥後,逮至隋、唐,匈奴恃強,或犯關塞,終未有窺兵中夏,徑越邊防,嘯聚犬羊,長驅河、洛者,慮漢兵守其險,而絕其後也。昔李牧破滅獫狁,收功雲中,王恢誘致單于,伏兵馬邑,即其事也。然猶百代而下,侵掠不已,邊鄙罕及瓜之戍,中原多旰食之虞,天下騷然,屢至空竭。國家比於前代,力又倍焉。何則?自飛狐以東,重關複嶺,塞垣巨險,皆為契丹所有。燕薊以南,平壤千里,無名山大川之阻,蕃漢共之。此所以失地利,而困中國也。

國家制禦之道,不可以常理,在乎審察利害,舉萬全之略。今河朔郡縣,列壁相望,朝廷不以城邑小大,咸浚隍築壘,分師而守焉。及乎賊眾南馳,長驅深入,咸嬰城自固,莫敢出戰。是漢家郡縣,據堅壁,囚天兵,待敵寇之至也。所以犬羊醜類,莞然自得,出入燕、趙,若踐無人之境。及其因利乘便,攻取城壁,國家常以一邑之眾,當戎人一國之師。既眾寡不侔,亦敗亡相繼,其故無他,蓋分兵之過也。昔劉備廣緣江之柵,魏帝料其必亡;吳漢分副將之營,光武知其必敗;高帝會三王之戰,則擒滅霸楚;樂毅總四國之眾,則盪定全齊。兵聚則功成,兵分則禍集,蓋自然之勢也。勝敗之道,其理昭然。臣今伏請悉聚河朔之兵,於緣邊建三大鎮,各統十萬之眾,鼎據而守焉。仍環舊城,廣創新寨,俾士馬擊戎逐寇,便於出入。然後列烽火,謹晨夕之候,選精騎,為報探之兵,千里之遙,若視掌內,敵之動靜,我必先知。仍命親王出臨魏府,控河朔之要,為前軍後屏。自餘郡縣,則選在城丁壯,授以戈甲,俾官軍統攝而城守焉。制敵之方,形勢斯驗,三鎮分峙,隱若長城,大軍雲屯,虎視燕、趙,臣知契丹雖有精兵利甲,終不敢越三十萬之眾南侵貝、冀矣。茲所謂兵勢地利,我實得焉。臣詳覽前聞,足見明驗。昔漢景益梁王之邑,則吳越七國之叛,不敢越睢陽而內攻;唐室濟邠寧之師,則吐蕃百萬之眾,不敢自涇原而入寇,咸以聚兵戎壘,折衝大敵。脫或契丹尚尋往轍,復入近疆,則堅壁當其前,大軍躡其後,從容掩擊,舉必成功。臣以為制敵之方,盡於茲矣。天鑒無惑,在斷而行焉。

夫命將統戎,前王所謹。國家士馬非不精壯也,甲兵非不堅利也,以順攻逆,以中夏攻外夷,而聖慮尚勞,王師未振者,臣甚痛焉。軍志曰:「凡臨敵,法令不明,賞罰不信,聞鼓不進,聞金不止,雖有百萬之師,何益於用。」又曰:「將從中御,兵無選鋒,必敗。」臣頃聞涿州之戰,元戎不知將校之能否,將校不知三軍之勇怯,各不相管轄,以謙謹自任,未聞賞一效用,戮一叛命者。軍志曰:「弩不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無矢同。中不能入,與無鏃同。」臣頃聞涿州之戰,敵人未至,萬弩齊張,敵騎既還,箭如山積。乃知戈戟刀劍,其用皆然,是驅天下奮空弮而劫勍敵也。軍志曰:「三軍耳目,在吾旂鼓。」臣頃聞涿州之戰,陣場既布,或取索兵仗,或遷移部隊,萬口傳阒,囂聲沸騰,乃至轍亂塵驚,莫知攸往。昔湯、武勘定天下,桓、文攘卻四夷,項羽之滅彊秦,闔閭之摧勁楚,隋楊素削平禍亂,悉以兵鋒而定戎業。臣頃聞涿州之戰,王師霧集,聲讋戎敵,然而矢石未交,奇正先亂。嗚呼,軍政如此,孰救敗亡!尚賴天威遠臨,全師以濟。陛下懲覆車於既往,收大功於將來,若不揭重賞以圖其勞,示嚴刑以齊其眾,置三軍於死地然後為用,則不能集大勳而摧勁敵矣。軍志曰:「凡出師臨陣,一夫不用命,則斬一夫,一校不用命,則斬一校,一隊不用命,則斬一隊。」故穰苴戮莊賈,立盪寇之勳;魏絳戮揚干,顯臨戎之效;諸葛亮誅馬謖,定庸蜀之土;李光弼斬崔眾,摧燕薊之師:咸以能舉嚴刑,方成大略。臣請陛下申命元帥,自裨將以降有違犯命令者,並以軍法從事。其殺敵將校所得鞍馬財貨等,悉以與之,仍優加錫賚。嚴刑以制其命,重賞以誘其心,示金鮜進退之宜,謹三令五申之號,將不中御,眾知嚮方,而不能震大宋之天聲,制單于之族類者,未之有也。兵不以眾勝,以理勝,惟陛下裁之。

又沿邊郡縣,久被寇戎,蠢爾黎元,陷茲鋒鏑。膏血塗於原野,老弱填於溝壑,生人之苦,莫甚於斯,然而接界耕民,常時向背。昔高帝北討陳豨,猶以列侯印綬,慰趙子弟之心。向來國家雖有安撫,未能曠蕩。臣聞吳、楚遐壤,其大郡有至十萬戶者。臣竊料兵戰所歷之地,凋殘戶口,未必能過此數,臣欲乞陛下悉與放免秋夏兩稅,候事寧之日,方仍舊貫。朝廷所央陴賦,未及毫芒,且以沮敵人誘掖之謀,慰甿庶綏懷之望。時方用武,民不離心,轉危就安,且留聖念。

前史有言曰:「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不以私怒而傷公義焉。」今北敵內侵,兵連禍結,以權濟用,蓋有前聞,請陛下稍抑至尊,舉通和之策。然今內外羣議,尚或否臧,臣以為契丹違順兩途,咸社稷之利也。夫時極則轉,物盛而衰,其或異俗懷仁,上天悔禍,寢邊庭之攘敓,奉大國之歡盟,結好息民,以寧宇縣,固邦家之望也。脫若戎狄無厭,貪殘是務,肆長慐之毒而不已,屈大邦之命而不從,曲實在彼,我又何咎?臣請以天下利害形勢,始終而言之。昔晉德不綱,幽都淪沒,陛下膺期受命,念切遺甿,爰舞舜干,期恢禹服,順天致討,豈陛下之佳兵乎!及將帥非才,干戈暫頓,惜兆人之性命,霽大國之威稜,申命虎臣,謹固王略,訓農偃革,期洽和平,而匈奴陸梁,侵犯滋甚。天下黎獻,皆知感詠聖造,始結怨於北戎矣。今又大君降志,通好穹廬,憬彼龍荒,復拒天命。臣知天下閨闈婦女,亦當為陛下荷戈執戟,效死於戰場矣,況六軍之人哉!怒眾執仇,實在茲舉。伏望陛下內總羣策,外委元戎,易舊謀新,盡禦戎之要,則河朔之地,漸可圖安。然而黠敵未誅,幽薊未復,中國終不得高枕而寢矣。伏願陛下思安危之大計,念攻守之良謀,內修政經,外勤戎略,罷天下之不急之務,停土木之功,減官吏之冗員,省錫賚之優澤,收聚財貨,訓練師徒。然後親御六戎,俟時大舉,飲馬於長城之窟,勒兵於單于之臺,焚老上之龍庭,血烏桓之罽幕,暫勞永逸,殲厥渠魁,則天下可得而定矣。倘或爭鋒燕薊之郊,委眾凡庸之手,徒淹歲月,莫計否臧,臣恐上帝不降靈,中原不解甲,方從茲始。善敗之道,揭諸日月,惟明主擇焉。

其中,

(1)「練兵聚穀,分屯塞下,來則備禦,去則無追」、「臣今伏請悉聚河朔之兵,於緣邊建三大鎮,各統十萬之眾,鼎據而守焉」是主張採取戰略防禦。

(2)「請陛下稍抑至尊,舉通和之策」是贊成跟契丹和戰弭兵。

(3)「罷天下之不急之務,停土木之功,減官吏之冗員,省錫賚之優澤,收聚財貨,訓練師徒。然後親御六戎,俟時大舉......則天下可得而定矣」是建議將軍事討伐放於次要位置,集中精力改善內政。

淳化元年 (公元 990 年),張洎上疏言邊防,認為禦戎之道,守為上策,和為中策,戰為下策。中策是「偃革櫜弓,卑辭厚禮,降王姬而通其好,輸國貨以結其心,雖屈萬乘之尊,暫息三邊之戍」。

請太宗稍作屈就,用卑辭、厚禮、和親與契丹友好,這和李昉,趙孚意見無大分別。而《宋史》記張洎「滁州全椒人......少有俊才,博通墳典。江南舉進士」,則他也是文官系統一分子 (張洎原是南唐文官,深得後主李煜器重,南唐滅亡後歸附宋朝)。

右拾遺、直史館王禹偁奏議曰 (《宋史紀事本末》稱此為「御戎十策」):

伏以中國之病匈奴,其來久矣。臣今獨引漢文帝時事,以為警戒,望留意垂覽,則天下幸甚。且漢十四帝,言聖明者文、景也,言昏亂者哀、平也。然而文、景之世,軍臣單于最為強盛,肆行侵掠,候騎至雍,火照甘泉;哀、平之時,呼韓邪單于每歲來朝,委質稱臣,邊烽罷警:此豈係於歷數而不由於道德耶?臣以為不然矣。且漢文當軍臣強盛之時,而外能任人,內能修德,使不為深患者,是由乎德也。哀、平當呼韓衰弱之際,雖外無良將,內無賢臣,而使之來朝者,是繫於時也。今國家之廣大,不下漢朝,陛下之聖明,豈讓文帝?北戎之強盛,未及軍臣單于時,至如撓亂邊土,觸犯天威,豈有候騎至雍,而火照甘泉之患乎?在外任其人,而內修其德矣。以臣計之,外任其人,內修其德之道,各有五焉。

外有五者:一曰兵勢患在不合,將臣患在無權。陛下固未能專委一人,則請於緣邊要害之地,為三軍以備之,若有唐受降城之類。如國家有兵三十萬,則每軍十萬人,使互相救援,責以成功。立功者行賞,無功者明誅。北戎不能南下矣。二曰偵邏邊事,罷用小臣。用之,則邊情有所隱而不盡知也。伏見往來邊上,多是闒茸小臣,雖有愛君之名,而無愛君之實,邊疆塗炭而不盡奏,邊民哀苦而不盡言。誠能用老成大僚,往來宣撫,錫以溫顏,使盡情無隱,則邊事濟矣。三曰行間諜以離之,因釁隙以取之。臣風聞契丹中婦人任政,荒淫不法,謂宜委邊上重臣,募邊民諳練蕃情者,間諜蕃中酋長,啗以厚利,推以深恩。蕃人好利而無義,待其離心,因可取也。四曰以夷狄伐夷狄,中國之利也。今國家西有趙保忠、折御卿為國心腹,亦宜敕此二帥率麟、府、銀、夏、綏五州,張其犄角,聲言直取勝州,則敵人懼而北保矣。此實不用,但張其勢而已。五曰下哀痛之詔以感激邊民。頃歲弔伐燕薊,蓋以本是漢疆,晉朝以來,方入戎地,既四海一統,誠宜取之。而邊民蚩蚩,不知聖意,皆謂貪其土地,致北戎南牧。陛下宜下哀痛之詔,告諭邊民,則三尺童子,皆奮臂而擊敵矣。然得蕃人一級者賜之帛,得邊地一馬者還其價,得酋帥者與之散官。如此,則人百其勇而士一其心也。

內有五者:一曰併省官吏,惜經費也。昔唐、虞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乂。周設六官,僚屬漸廣。秦併六國,郡縣益多,食祿者日增,用力者日耗。降及漢、魏,以至隋、唐,員數有加,職名無減。清介者止於奉料,貪濁者又恣侵漁。是以約人署官,斯為中矣。今百官三班中,若備言宂食,恐有煩聽覽。只如臣舊知蘇州長洲縣七千餘家,自錢氏納土以來,朝廷命官,七年無縣尉,使主簿兼領之,未嘗闕事;三年增置縣尉,未嘗立一功。以臣計之,天下大率如是。臣請黜陟庶僚,併省羣吏,賢者得以陳力,不肖者得以歸耕。誠能省去三千員,減俸數十萬,以供邊備,寬民賦,亦平戎之大計也。二曰艱難選舉,抑儒臣而激武臣也。自陛下統御,力崇儒術,親主文闈,志在得人,未嘗求備。大則數年便居富貴,小則數月亟預官常。或一行可觀,一言可采,寵錫之數,動逾千萬,不獨破十家之產,抑亦起三軍之心。臣亦其人,固自言耳。但恐授甲之士,有使鶴之言,望減儒冠之賜,以均戰士之恩。三曰信用大臣,參決機務。蓋分閫外之事者,在乎將帥,用堂上之兵者,在乎相臣。宜資帷幄之謀,以決安危之策。方今君臣親愛,宰執賢明,振古以求,未之及此。然而限以常禮,隔以朝儀,情恐未通,言恐不盡。臣每見千官就列,萬乘臨軒,中書、樞密、三司,歷陛而進,禮成而退,為定制也。望陛下坐朝之暇,聽政之餘,頻召大臣,共議邊事,定而後行,無容小臣間煺其議。四曰不貴虛名,戒無益也。且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跡用不彰,品物自化,道德既喪,功名始生。五帝猶能不伐,三代多或自矜,討蠻夷則重困生靈,得土地則空標史策,禍敗之本,何莫由斯。今萬國駿奔,四民康樂,惟茲北狄,未服中原。以臣思之,恐宗廟之靈,天地之意,慮陛下驕於大寶,怠於萬機,用廣聖謨,以為儆戒。誠宜作備邊之計,示憂民之心,不必輕用雄帥,深入敵境,竭蒼生之眾力,務青史之虛名。如此,則天道順,人心悅,年歲之間,可緩圖也。五曰禁止游惰,厚民力也。夫牧民者君也,聚人者財也,產財用者土地也,闢土地者人民也。人民眾則土地闢,財用足則國家安。今雖務農桑,尚多浮薄,耕織者鮮,衣食者眾,如飛芻挽粟之勞,妨鑿井耕田之力,若無條禁,曷禦兇荒。臣請訪問有司,則輸稅之家可見矣,食祿之人可知矣,軍人受食者可數矣,僧道蠹人者可明矣。復有臺寺小吏,府監雜工,總其數而計之,聚其人而校之,臣恐以三分勤耕苦織之人,贍七分坐待衣食之輩,欲求民泰,不亦難乎!今郡縣雖多,要荒且遠,除河北備邊之外,民力可用者惟東至登、萊,西盡秦、鳳,南抵淮、泗而已。此數十州者,中土之根本,不可不惜也。望陛下少度僧尼,少崇寺觀,勸風俗,務田農,則人力彊,而邊用實也。若軍運勞於外,游惰耗於內,人力日削,邊用日多,不幸有水旱之災,則寇不在外而在乎內也。惟陛下熟計之。

整體方向上,禹偁對「將軍事討伐放於次要位置,集中精力改善內政」沒有異議。

「請於緣邊要害之地,為三軍以備之,若有唐受降城之類。如國家有兵三十萬,則每軍十萬人,使互相救援,責以成功。立功者行賞,無功者明誅。北戎不能南下矣」與張洎「臣今伏請悉聚河朔之兵,於緣邊建三大鎮,各統十萬之眾,鼎據而守焉」英雄所見略同。「併省官吏」即張洎「減官吏之冗員」。

《宋史》:「王禹偁,字元之,濟州鉅野人。世為農家,九歲能文,畢士安見而器之。太平興國八年擢進士,授成武主簿。」

不過,禹偁雖為文官系統之人物,但他同意「艱難選舉,抑儒臣而激武臣也......望減儒冠之賜,以均戰士之恩」。

知制誥田錫奏疏曰:

今之禦戎,無先於選將帥,既得將帥,請委任責成,不必降以陣圖,不須授之方略,自然因機設變,觀釁制宜,無不成功,無不破敵矣。昔漢時西羌犯塞,趙充國年七十矣,上使丙吉問曰:「誰可為將?」充國對曰:「無踰老臣。」以是言之,則令宰臣以下各舉堪為將帥者,宿舊武臣素有聞望者亦令自舉,然後陛下詳擇而用之。趙充國老將,尚云「百聞不如一見」。況今委任將帥,而每事欲從中降詔,授以方略,或賜以陣圖,依從則有未合宜,專斷則是違上旨,以此制勝,未見其長。伏乞速命宰臣各舉良將,及令素有聞望宿舊武臣,自舉其能及舉所知者。又將帥行恩信,恤士卒,必豐財貨,方得士心。昔趙奢為將,得賞賜盡與軍吏;李牧為將,軍市之租,皆用享士卒。今將帥能效奢、牧者,幾何人哉!若以年年供億輓運,師老費財,曷若厚給將帥,使之賞用也。近代侯伯,各有廳直三五十人,習騎射為腹心,每出入敵陣,得以隨身。後來不敢養置,昨楊業陷陣,訪聞亦是無自己腹心,以致為敵人所獲。今雖時異事殊,然廢置利害,亦宜詢訪行之。又可於沿邊諸郡擇有勇智者,命為刺史,委之自用方略,警急利便,事訖方奏,使人人各盡其才術。此必為陛下各立殊勳,控制侵侮,如後漢郭伋、張堪之守漁陽也。臣未知朝廷府庫錢帛之大數,亦不知國家支費用度之眾寡。若陛下省罷塔廟之耗費,迴充軍旅之賞給,則孰不革其怨心,孰不致其死力。

臣聞前年出師向北,命曹彬以下欲取幽州,是侯利用、賀令圖之輩熒惑聖聰,陳謀畫策,而宰臣昉等不知。又去年招置義軍,劄配軍分,宰相普等亦不知之。豈有議邊陲,發師旅,而宰相不與聞!若宰相非才,何不罷免?宰相可任,何不詢謀?今宰相普三入中書,再出藩鎮,重望碩德,元老大臣,人所具瞻,事無不歷,乞陛下以軍旅之事,機密之謀,悉與籌量,盡其規畫。此乃國家大體,君父至公。臣聞偏信生姦,獨任成亂。侯利用、賀令圖等既誤陛下機宜於前,無令似侯利用、賀令圖者復誤陛下機宜於後。伏乞陛下一一與宰相謀議,事事與宰相商量,悔自前獨斷之明,行今後公共之理,則事無不允當,下無不盡忠矣。又宜辨邊上奏報之虛實,察左右蒙蔽之有無。奏失利則未必盡言,報大捷則不足深信,陛下不當信而先信,陛下本欲知而未知。如此,何以料安危?如此,何以策成敗?安危成敗之理,乞陛下詳而察之。

兵書曰:「事莫密於間,賞莫重於間。」狄中自有諸國,未審陛下曾探得凡有幾國否?幾國與匈奴為仇?若悉知之,可以用重賞,行間諜。間諜若行,則戎狄自亂,戎狄自亂,則邊鄙自寧。昔李靖用間破突厥,心腹之人自離貳。募能往絕域刺名王、亂蕃部,使交相侵害,如漢之陳湯、傅介子之流,則不勞師徒,自然歸化。此可以緩陛下憂邊之心也。

凡徵發兵士,或儲備糧草,亦宜慎靜,勿使喧煩。臣竊聞去年於戶稅上折科馬草,及官中和買,當買納未足之間,即有使臣催督,貧下戶婦女,有行校科者。又聞汴河乾淺,遂分南河水添注汴河以通漕運。國家計度何在,而臨時一至於此。臣即不知國家現在軍儲支得幾年,若是無九年之糧,實為無備,若是無三年之糧,實為窘急。若不窘急,則何以科校婦女而納草,添注河水而漕運也?

昔吳起為將,為士卒吮癰。霍去病為將,漢帝欲為治第,去病曰:「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未喻陛下以今之將帥有如吳起、霍去病否?若以臣見,即將帥必無其人。何以知之,將帥肯與士卒吮癰乎?若賜第宅,其肯辭乎?將帥非才,即無威名,何以使匈奴望風而懼!

然以臣所見,小小公事,不勞陛下一一用心。若以社稷之大計,為子孫之遠圖,則在乎舉大略,求將相,務帝王之大體也。設如人欲理身,先理心,心無邪則身自正;欲理外,先理內,內既理則外自安。臣謂邊上動,由朝廷動之,邊上靜,由朝廷靜之。任賢相於內,則百職舉而紀綱正。委良將於外,則四夷靜而邊鄙安。臣之愚衷,備於此矣。已然之患,既陛下徧訪直言,未然之虞,乞陛下常切留意。

見解大致和王禹偁類似,卻特別指出:

a. 禹偁口中的「小臣」為侯利用、賀令圖。

b. 太宗不「信用大臣,參決機務」的具體例子 -「命曹彬以下欲取幽州......而宰臣昉等不知。又去年招置義軍,劄配軍分,宰相普等亦不知之」。

c. 「將帥無權」如何消除 -「既得將帥,請委任責成,不必降以陣圖,不須授之方略,自然因機設變,觀釁制宜,無不成功,無不破敵矣」。

《宋史》:「田錫,字表聖,嘉州洪雅人。幼聰悟,好讀書屬文......太平興國三年,進士高等,釋褐將作監丞、通判宣州。遷著作郎、京西北路轉運判官。改左拾遺、直史館,賜緋魚。」

田錫都是文官出身。

何解文官意見竟對日後宋朝軍事外交政策起決定性作用?太宗為什麼要對文官言聽計從?我們可透過以下一條史料找到答案:

初議興兵,上獨與樞密院計議,一日至六召,中書不預聞。及敗,召樞密院使王顯,副使張齊賢、王沔,謂曰:「卿等共視朕,自今復作如此事否?」上既推誠悔過,顯等咸愧懼,若無所容。

經略幽燕全盤失敗,乃太宗銳進輕敵,以及武臣 (樞密院) 無所適從造成,文官 (即中書) 全不知情。「河朔震恐」刺激太宗反省一己過失,因而廣開言路,接納文官意見,「轉攻為守」、「布帛換和平」、「將內修政理置於首位」等想法遂得以成為宋朝國策。

但是,如曾瑞龍所言,文官們的見解彷彿「帶來過當的畏敵傾向」。北宋積弱,淪為外表繁榮富裕、內裡軍力不振的「紙老虎」,與太宗過度信賴文官「偃武」有密切關係。

結合五代史脈絡審視,文官、武臣兩大系統的鬥爭,五代明顯後者力壓前者 (皇帝多軍人出身),進入宋代,太祖雖重讀書人,但宰相趙普僅用「半部《論語》治天下」,直到太宗,一方面以書生自居,一方面因北伐失敗重用文官,終於,前者有機會力壓後者。國家亦由「尚武」轉為「崇文」。

越來越多知識分子藉科舉考試入仕,他們獲皇帝重用,不敢處處予以頂撞,皇權凌駕相權,唐朝的「坐而論道」不久也變為「站對」了。

[主要參考資料]

1.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

2. 脫脫等,《宋史》。

3. 曾瑞龍,《經略幽燕:宋遼戰爭災難性分析》。

4. 陶晉生,《宋遼金史論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