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7日 星期三

十九、睢陽城破

由於賀蘭進明不予援兵,睢陽兵盡糧絕,形勢岌岌可危。至德二載 (公元七五七年) 十月,睢陽城開始出現議論,探討「棄守」的可行性。

尹子奇久圍睢陽,城中食盡,議棄城東走。(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惟睢陽守將張巡、許遠認為,睢陽乃江淮地區之保障,不可放棄,「棄守」建議最終未有成為事實。

張巡、許遠謀,以為:「睢陽,江、淮之保障,若棄之去,賊必乘勝長驅,是無江、淮也。且我眾饑羸,走必不達。古者戰國諸侯,尚相救恤,況密邇群帥乎!不如堅守以待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然而,絕糧問題迫在眉睫,不得不解決。張、許於是決定以茶紙、馬匹、羅雀、掘鼠充饑。

茶紙既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茶紙、馬匹、羅雀、掘鼠被吃盡,張巡更殺愛妾以供將士食用,許遠則殺其奴僕以讓城中軍民果腹。不久,城中婦人、男子老弱先後被吃盡。「人食人」的可怖景象,可謂震驚中外,令人顫慄。

雀鼠又盡,巡出愛妾,殺以食士,遠亦殺其奴;然後括城中婦人食之;既盡,繼以男子老弱。(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從現代「保障基本人權」的角度看,張、許二人的作為明顯是有違人道、剝奪人的生存權利。可是,我們應注意兩點:

第一,古代中國並沒有「人權」的觀念 (「人權」乃「西力東漸」後的產物,為歐洲文明給予中國人的瑰寶),只有「為國家盡忠」的觀念。張、許二人因而不知人的生命是不可被他人褫奪,而只知人為國家奉上性命是合理的。

第二,當時基本上沒有任何機會獲得其他糧食,「殺人以充饑」乃無可奈何的生存計。

依此,縱使張、許二人的作為是不道德的 (immoral),它們仍是值得同情、諒解的。

又從現代「女性主義」(feminism) 的角度看,張、許先殺妻妾、城中婦女,再殺男子老弱,這無疑是深受「男尊女卑」的觀念影響,賤視女性。不過,大家不要忘記,此時乃一戰爭時期。而男子成丁乃軍隊的主要兵源。倘若張、許先殺男子,再殺婦女,這豈不是自斷雙臂?如何可以繼續守城?張、許二人依據戰爭需要、男女的生理結構,決定先殺女性,這雖是違反了「男女平等」的現代通例,但多少是理智算計的結果,非盲目為之也。

當然,指出張、許的做法是理智算計的結果、值得同情,不表示他們的做法合乎道德、應該被接受。事實上,如果沒有「國家至上」的觀念,睢陽城的「人食人」怎會出現?「棄守睢陽」為何不可?又「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成為不可侵犯的信條,張、許焉敢殺他人以讓城中軍民果腹?

中國歷史上雖有不少悲壯的案例值得同情,但悲壯的案例是不應該在今天的世界重演的。隨著中國與西方文化的互動日增,其歷史、文化亦必須作出相應的調整、更新,以避免過去的悲劇重演,連累下一代的中國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或許正是睢陽城「人食人」事件帶給我們的歷史教訓。

慶幸的是,面對張巡、許遠的殘酷做法,睢陽城中的人民並未畏怕,所謂「人知必死,莫有叛者」。結果,城中得以剩餘守軍四百人。

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餘才四百人。(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可是,安史叛軍登城當日,四百守軍病不能戰,睢陽終究逃不開城破的命運。

癸丑,賊登城,將士病,不能戰。巡西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城遂陷。(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睢陽失陷,張巡、許遠旋即被俘。張巡、許遠不仕無義,堅毅不屈,其最後雖被安史叛軍殺害 (張巡與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人被叛軍斬殺,許遠則一度被押送至洛陽,途中被殺),但卻於國史上留下「雙忠」的威名。

巡、遠俱被執。尹子奇問巡曰:「聞君每戰眥裂齒碎,何也?」巡曰:「吾志吞逆賊,但力不能耳!」子奇以刀抉其口視之,所餘才三四。子奇義其所為,欲活之。其徒曰:「彼守節者也,終不為吾用。且得士心,存之,將為後患。」乃並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人皆斬之。巡且死,顏色不亂,揚揚如常。生致許遠於洛陽。(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許遠死於偃師。(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通鑑》有這樣一段記載:

巡初守睢陽時,卒僅萬人,城中居人亦且數萬,巡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前後大小戰凡四百餘,殺賊卒十二萬人。巡行兵不依古法教戰陣,令本將各以其意教之。人或問其故,巡曰:「今與胡虜戰,雲合鳥散,變態不恆。數步之間,勢有同異。臨機應猝,在於呼吸之間,而動詢大將,事不相及,非知兵之變者也。故吾使兵識將意,將識士情,投之而往,如手之使指。兵將相習,人自為戰,不亦可乎!」自興兵,器械、甲仗皆取之於敵,未嘗自修。每戰,將士或退散,巡立於戰所,謂將士曰:「我不離此,汝為我還決之。」將士莫敢不還死戰,卒破敵。又推誠待人,無所疑隱;臨敵應變,出奇無窮;號令明,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寒暑,故下爭致死力。(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由「巡初守睢陽時,卒僅萬人......殺賊卒十二萬人」,我們可見 (1) 張巡是以小數兵力對付數量龐大的安史叛軍。 (2) 他能愛民如己,珍視城中每人的存在 (是故張巡決定「殺人以充饑」,其內心必苦痛不已。這由其友人李翰的講法中得到證實,見「附錄」)。

又由「巡行兵不依古法教戰陣......未嘗自修」,我們可見張巡行軍之法門在於:知變通、使「兵識將意,將識士情」而配合無間。而「器械、甲仗皆取之於敵,未嘗自修」,正好反映張巡的行軍方法無懈可擊。

至於「每戰,將士或退散......故下爭致死力」,這說明睢陽得以死守,與張巡人格之高尚 (願與將士同甘共苦,出生入死,賞罰分明,且能真誠待人,並擅於臨敵應變,出奇制勝) 密不可分。

奈何天道不仁,張巡慷慨殉難,這確實令人深感惋惜。

值得一提的是,忠直的張鎬 (曾諫止肅宗使僧人日夜誦佛) 聽聞睢陽被圍,曾一度加快行軍速度 (當時張鎬兼河南節度、採訪等使),並打算聯合閭丘曉 (浙東、浙西、淮南、北海諸節度及譙郡太守) 以解救睢陽的困局。惜乎「曉素傲很,不受鎬命」,張鎬軍至,睢陽「已陷三日」。張鎬激於義憤,雖杖殺麻木不仁的閭丘曉,但這對睢陽來說,已回天乏術了。

(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五月) 以諫議大夫張鎬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上常使僧數百人為道場於內,晨夜誦佛。鎬諫曰:「帝王當修德以弭亂安人,未聞飯僧可致太平也!」上然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九)

(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八月) 以張鎬兼河南節度、採訪等使,代賀蘭進明。(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九)

(至德二載,公元七五七年,十月) 張鎬聞睢陽圍急,倍道亟進,檄浙東、浙西、淮南、北海諸節度及譙郡太守閭丘曉,使共救之。曉素傲很,不受鎬命。比鎬至,睢陽城已陷三日。鎬召曉,杖殺之。(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睢陽失守,對唐室無疑是一大危機,因它令安史叛軍得以長驅直入,摧毀江淮地區,損壞唐室的物質基礎。幸好張巡、許遠的死守推遲了睢陽陷落的時間,此時的安史陣營已經矛盾重重,唐室則已養精蓄銳,積極收復兩京,南下的安史叛軍受制於北方據點的連番失守,被迫向北撤返,江淮地區因而得以完整保存,不受「安史之亂」的戰火影響。

「安史之亂」後,中原經濟疲憊不堪。唐室得以延祚百年,主要依賴江淮地區的經濟富庶。中國經濟重心南移、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一切,亦和江淮地區未被戰火波及有關。而江淮地區未被戰火波及,主要是張巡、許遠死守睢陽的功勞。如是,張巡、許遠對唐室管治、對國史演進皆有大功績,不容否定。

時至今日,兩岸地區仍有不少「雙忠古廟」,奉祀張巡、許遠。這絕非偶然的事,而是歷代中國人所共同保存的集體記憶。

附錄:李翰為張巡作傳,平息死後的爭議

且說張巡殉難不久,即有人詬病他為了死守睢陽而許可「人食人」。

幸得友人李翰不諱時人之批評,為張巡作傳澄清,有關爭議始告平息。

議者或罪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其友人李翰為之作傳,表上之,以為:「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惡揚,錄瑕棄用,臣竊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諸軍之救,救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素志。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心,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難,不睹休明,唯有令名是其榮祿。若不時紀錄,恐遠而不傳,使巡生死不遇,誠可悲焉。臣敢撰傳一卷獻上,乞編列史官。」眾議由是始息。(資治通鑑卷二百二十)

對於張巡殺愛妾、城中男女以讓他人充饑,其所承受的內心之苦痛,我們於前文已經分析過。李翰以「張巡的好友」身份,能說出「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惡揚,錄瑕棄用,臣竊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諸軍之救,救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素志。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心,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一番說話,可謂深知張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