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5日 星期三

對「天道觀」的批評不適用於周、張、明道的理論上

周、張、明道果真主張勞氏之「天道觀」?鄭宗義說得好:

明道解《繫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兩句對整菴啟迪最大。明道此解是一圓融體悟:從理不離氣 (即「一陰一陽之謂道」中當下見乎理氣相即、道器相即,全體是用,全用是體,更不分孰為理孰為氣、孰為道孰為器。不過必須指出,這圓融體悟絕非混淆理與氣、道與器,它背後仍有一分解的預定,故謂「陰陽亦形而下者也」、「截得上下最分明」。夫即使作圓融的體會,道如非只是氣,亦非不認有理,又焉可不承認分別說的理氣為二?倘必據此圓融說的理氣一去反對分別說的理氣二,則是誤把圓融語句當作概念斷定語句,不引起思想之混亂錯謬難矣!整菴的理氣一物說屬之。尤有甚者,明道之喜作圓融表示,是跟他對理氣心性的理解分不開的。扼要言之,明道所體會的理是那妙運乎氣化以創生的能動者,此則易於說理體氣用並再進而說「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明儒羅整菴的朱子學》)

此段雖駁明儒羅整菴不解程明道,卻對明道之學有清晰的點撥,勞思光「天道觀」正是「誤把 (明道的) 圓融語句當作概念斷定語句」,其批評明道之學因此是不相應的。

橫渠向來被視為唯氣論者,但《正蒙》明明有:

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太和篇第一)

氣之聚散於太虛,猶冰凝釋於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故聖人語性與天道之極,盡於參伍之神變易而已。諸子淺妄,有有無之分,非窮理之學也。(太和篇第一)

從第一條,「太虛」、「氣」顯然是不同的概念,指向不同的東西。

第二條的冰水之喻,牟宗三解釋:「水體遍、常、一,冰之凝固與融化只是其客形爾。由水之遍常一見虛體,由冰之凝釋見氣化。此喻乃常用,有其恰當處。然亦只是一喻耳,不可執喻失義。」(《心體與性體》第一冊)

再加上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天道篇第三)

牟宗三解釋:「然自『天體物不遺』、『仁體事無不在』,就仁心之感通、關切、知痛癢、不麻木言,此『體』卻非認知意義的『體察』、『體認』、『體究』之意,而是道德意義的立體直貫之體諒、體恕之意。」(《心體與性體》第一冊)

橫渠之「太虛」,實同於明道之「理」,都是「那妙運乎氣化以創生的能動者」,這和他對仁心感通萬物有確切體認分不開。

倘若以上分析無誤,「圓融說的理氣一」可與「分別說的理氣二」並行不悖,同時成立,不順「天道」之方向 (即「惡」) 之可能便可被解釋。蓋「天道」非已然實際運行於萬有中,「天道」全面運行於萬有中,只是一理想狀態!一終極目標!在理想實現之前,達至終極目標之前,「天道」和萬有仍存在相當的距離,不順「天道」之方向 (即「惡」) 之可能於是在這些距離中滋生。

至於勞氏指出的第二個理論困難,我們必須明白,周、張、明道並不是以「世界實際上循此生生之理運行」作為一最高價值標準,復將此價值標準與道德實踐直通,成為道德生活及判斷之基礎。相反,他們是透過深刻的、持續不斷的道德實踐及自我反省,從對心性的理解上升到對理氣的理解,體證出世界循此生生之理運行。世界不是實際上已循此生生之理運行,而是周、張、明道藉道德實踐悟得「世界循此生生之理運行」的境界,故稱「道德形上學」。

經驗世界中「生」與「生之破壞」相依而立,周、張、明道怎會不知?猶如人意欲為善,必有種種心理及外在環境因素阻礙之,使之墜落,凡有些微道德體驗者,不能無同感。

然而,「不離」是一回事,不代表兩者沒有「不雜」。龔自珍詩云:「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凋謝了,會在大自然化成春泥,繼續滋養著其他盛開的花朵。「生之破壞」可能成就出更多的「生」,「生」、「生之破壞」決非同層,而是異質的兩層,前者凌駕後者。

就道德實踐言,人的善念雖可被種種心理及外在環境因素障蔽,但人只要肯「求放心」(孟子語),求回放失的本心良知,諸種障蔽阻礙未嘗不可被掃除,換言之,人心之「善」與「惡」亦非同層,而是異質的兩層,前者凌駕後者。

因為對本心的主宰義、轉化義有深切體證,於是相信「生生不息」是世界發展的總方向,這絕不能視作純粹的經驗事實的陳述。

勞思光以為,周、張、明道是主張西方觀解的、思辯的半宇宙論半形上學,意圖從經驗世界找出一形上共同原理,作為人倫世界價值準則,對此予以鞭撻批評,這完全漠視周、張、明道之學的「道德形上學」本質,所作的批評也不相應。

無人駕駛 (05-01-2021, 英美外語歌)

Dua Lipa – Physical

Jamelia – Superstar

Kelis – Milkshake

Michael Jackson – Billie Jean

Depeche Mode – People Are People

Muse – Starlight

Coldplay – Clocks

Coldplay – Yellow

Coldplay – Fix You

Embrace – Gravity

Athlete – Wires

Snow Patrol – Chasing Cars

2022年1月4日 星期二

勞思光論「天道觀」與「本性觀」,以及「天道觀」的理論困難

以歸向孔孟的「心性論中心之哲學」作為標準審視宋明儒,這是歷史標準,並未涉及理論之是非得失問題。欲評定宋明儒理論之是非得失,一理論標準必須先提出,這可由宋明儒所面對之哲學問題著手。

宋明儒究竟面對何種哲學問題?據勞思光分析,「可由其所否定之佛教思想說起」。

扼要言之,佛家本旨不外捨離世界以求主體之超離自由。以佛教詞語表之,即「脫生死海,證大涅槃」,此種捨離世界之觀點,屬一種「否定世界」之態度。既「否定」價值意義一面,亦兼有認知意義。

宋儒辟佛,即在重提一「肯定世界」之態度,此一「肯定」尤其重在價值意義。儒學自孔孟起,即提倡「化成精神」,不採取「否定世界」之立場。宋儒在此一方面,確不失儒學之大方向,符合孔孟立說之本旨。

然而,所肯定之世界取何種意義,可以有分歧。勞氏歸納出兩種可能:

i. 肯定存有意義之世界

落在對「自然世界」作價值肯定。

ii. 肯定創生意義之世界

落在對「文化世界」作價值肯定。

自周濂溪至朱夫子,其基本上屬於 i,不就主體觀念建立肯定,而就存有觀念建立肯定,即對「價值」作一「存有論意義之解釋」(Ontological Interpretation),然後據之以斷定「世界」之為「有價值」。

周、張、明道之說,跟伊川、朱子之說不同的地方在於:

前者持「天道」以肯定世界 (即採取「天道觀」)。先斷定有一形上共同原理,實際運行於萬有中,而為存有界之總方向,再就此方向建立價值觀念。

後者持「本性」以肯定世界 (即採取「本性觀」)。先斷定萬物各有其性 (各有其理),性理卻非一經驗物件,不在實際世界或自然世界中,而有待充足實現,就此方向建立價值觀念,即以「萬物實現其理」作為一價值標準。

針對「天道觀」,勞氏進一步說明「天道」為何物:

所謂「天道」,必有兩點特徵:

第一,「天道」必有實質意義之內容,不能僅為形式意義之概念,否則即不能實際運行於萬有中。

第二,「天道」雖是一形上之實有,但此實有必須兼價值之根源,否則若「天道」在價值上有「中立性」,則據「天道」以肯定世界即不可能。

以《易傳》中「大德曰生」之「天道觀念」為例。此一生生不息之原理,即以說明萬有之總方向,故非一形式概念。而此一為「天道」所表之總方向,又必須視為「善」或「價值」之根源。換言之,順此方向為「善」,逆此方向為「惡」。

大概言之,勞氏認為,周、張、明道之「天道」,以「生生」為內容,萬有順乎「生生」即「善」,否則為「惡」。

可是,這樣解讀的話,馬上出現理論困難。事實上,勞思光指出「天道觀」有兩個大問題:

問題一

「天道」既實際運行於萬有中,則萬有似應承受「天道」之決定,何以有不順「天道」之方向 (即「惡」) 之可能?

儘管可取《禮記・樂記》中「天理」、「人欲」一對觀念回答,謂人有「情緒」,「情緒」之活動可合乎「天道」之方向,也可不合乎,但「情緒」本身非「惡」之存有,只是「有節」或「無節」。

然而,這一回答仍有問題,我們可再追問:如果「天道」實際決定萬有,何以人之情緒能例外?獨能悖乎「天道」?此處持「天道觀」者無確定解說。

問題二

「天道」的內容是「生」之原理,則據此以肯定世界時,必須以世界實際上循此生生之理運行為論據,同時此處又是一價值肯定,即以世界本身為實現此價值之歷程,故又必須將此運行方向定為一最高價值標準。且此價值標準又必須與道德實踐直通,成為道德生活及判斷之基礎。

弔詭的是,實際世界中「生」與「生之破壞」常相依而立。某一存有之「生」,常同時依另一存有之「生」之「破壞」為條件。此處顯有一「背反」問題。若「生」與「生之破壞」相依而呈現,則我們說世界「生生不息」,同時亦可說世界不斷有「生之破壞」。

基於「自然世界」本身存有背反問題,據此立價值標準,世界之「生」或「生生不息」將不復被視為一有價值意義之方向,反而會推出:每一「善」皆與「惡」不離;每一「價值」實現時,其否定亦實現。

由於「善」與「惡」不離,就道德實踐言,在道德生活中,必有排拒乃至違反道德之要求。有「善」而「不惡」之行為將難以成立。又與「惡」相依之「善」,本身只為一種相對性概念。在對人來說是「善」,在對其他物種來說可能是「惡」。

2022年1月3日 星期一

一系說問題重重

一系說是勞思光詮釋宋明儒學時所採取的立場。

何謂一系說?勞思光解釋:

所謂「一系說」,自是視宋明儒學為一整體,但此並非忽視各家各派立說之殊異,而是通過一發展演變之動態觀,以安頓此種種差異於一整體過程中。換言之,學說之差異皆視為整體過程中之階段特徵。

立足於一系說,勞氏認為,「此整體過程之原始方向或要求,即成為一共同判斷標準。依此標準,乃可確定所謂『發展』之意義」。又「就理論結構及效力而言,亦可有一共同標準,以裁定各階段學說之得失,而明其升降進退」。

宋明儒學作為一整體發展過程,其原始方向或要求在何?答曰:歸向孔孟「主體性哲學」(心性論中心的哲學),排拒漢儒傳統及外來的佛教。勞思光說:

宋明儒學作為一整體哲學運動者,歷時數百年,各家學說之殊異。若就細處言之,則可謂千門萬戶。但就其大處著眼,則首先不可否認者,是此一運動有一基本目的,即是要求歸向先秦儒學之本來方向。因此宋儒初立說時,實即一面排除漢儒傳統,另一面堅決反對外來之佛教,直至明代陽明之學興起,此一基本方向並無改易。

依一系說的立場,宋明儒學運動的進展,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 周濂溪、張橫渠

雖以恢復孔子之儒學為志,但其所據則是《易傳》與《中庸》。思想形態屬半形上學半宇宙論 (即混合形上學及宇宙論以建構其哲學系統,尚未完全擺脫漢儒之「宇宙論中心之哲學」之影響),而與孔孟之心性論大為不同。

(2) 程明道、程伊川、朱子

二程提出「性即理」一命題,決定其理論有別於周、張,屬於較純粹之形上學系統。

有別於宇宙論對經驗世界之根源及變化規律予以肯定,形上學之主要肯定必落在一超經驗之「實有」(Reality) 上,建立此肯定後,對於經驗世界之特殊內容,可解釋可不解釋。此「實有」本身之建立並不以解釋經驗世界為必要條件,因而較宇宙論高一層。

明道好言「天」,伊川喜言「理」,皆是以「客體性」或「存有性」為第一序觀念,而不以「主體性」或「活動性」為第一序。其將漢儒所提倡之「宇宙論中心之哲學」掃除一空,亦對佛教提出一有力之駁辯,有勝於周、張二氏之說,卻始終難與孔孟主體性哲學密合。

朱子承襲伊川,對宇宙論興趣特別高,於「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則仍然不真切。

(3) 陸九淵、王陽明

陸九淵立「心即理」之說,首次肯定「主體性」,歸向「心性論中心之哲學」,與孔孟本旨逐漸逼近。

王陽明立「致良知」之說,正式建立一心性論系統。孟子思想之要旨,悉收於此系統中。以歸向孔孟為方向之儒學運動,至王氏方完成。

驟眼看來,一系說言之成理,似無可爭議,實則不然。

首先,《易》《庸》代表半形上學半宇宙論,牟宗三就不認同,牟氏說:

加上《中庸》、《易傳》、《論語》、《孟子》四部書合起來看,就不光是從主體講仁、講心性,不光是直接說明道德的可能性,也牽涉到「存在」,也說明存在。存在就是天地萬物的存在,說明天地萬物的存在就是形而上學。那麼,哪一個觀念擔負這個形而上學的責任呢?就是「天道」這個觀念。這個「天道」不是荀子所說的那個意思,而是超越意義的天道。所以,又名曰「道體」。道見之於《易傳》,就是「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見之於《中庸》就是「誠」。誠不只是現在所說的「誠其意」的誠,那是從人的生活上說,屬於道德的。誠除了這一面意義之外,誠還是合「內外之道」。《中庸》的地位很重要,主觀方面講仁、心、性;客觀方面講天道、道體,從主觀方面過渡到客觀方面,兩方面通而為一,這就是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學。

《論語》的精義:踐仁知天。《孟子》的精義:盡心知性知天。《中庸》的主要觀念是「誠」。《中庸》曰:「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已,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中庸》一個「誠」字,把主觀面、客觀面通而為一。對古人來說,主觀面、客觀面通而為一不是很困難。但是,這個對現代人來說就很困難。講主觀面就不能講客觀面,講客觀面就不能主觀面。這是可悲的現象。(《宋明理學演講錄》)

按照牟宗三的意見,《易》《庸》是孔孟「心性論中心之哲學」的再進一步,成就出實踐的道德的形上學,非觀解的、思辯的半形上學半宇宙論。其與孔孟心性論不但無隔閡,反而令它更完滿。

其次,明道曰:「只心便是天」,又曰:「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以『客體性』或『存有性』為第一序觀念,而不以『主體性』或『活動性』為第一序」根本不成立。謂伊川、朱子接不上孔孟之教可,但拉上明道則決不恰當。

其三,誠如錢穆所言:

朱子論宇宙界,似說理之重要性更過於氣。但論人生界,則似心之重要性尤過於性……要由人返天,仍使人生界與宇宙界合一,則更重在工夫,工夫則全在心上用,故說心字尤更重要。

後人又多說,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因此分別程朱為理學,陸王為心學。此一區別,實亦不甚恰當。理學家中善言心者莫過於朱子。(《朱子學提綱》)

朱子果真把心視為第二序觀念,於「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不真切?未必。

唐君毅甚至說:

又朱子之主敬涵養致知之工夫,雖本於伊川,其所欲涵養之心體,則又實並不全同於伊川所言之心體,而轉近乎與伊川問答之呂與叔與象山所言之心體。(<朱陸異同探源>)

所謂心之主宰運用,應指心之能使理呈現或不呈現,並使人之身之氣升起或不生起而言。理之自然流行於氣,氣之自然表現理,是一自然之變化,或自然之易,不是心。心之主宰運用,唯在:「氣既有而能使之無,或未有而能使之生;或於理之表現者之偏而失正,而能矯其偏失,以復其全正」等上見之。此即同於謂:心之主宰運用,乃在對氣之有無之主宰,理之偏全之運用上見之。故「心本應為居氣之上一層次,以承上之理,而實現之於下之氣」之一轉捩開闔之樞紐。亦唯如此,然後可言心之為主性情、統性情或率性以生情者。此則觀朱子之言心之主宰運用,固明涵具此義。(《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

據此,朱子對「主體性」及「活動性」之體認是深刻的。勞思光判斷錯誤。

假如我們對勞氏說法進行揚棄,不難發現,周、張、明道是一形態,伊川、朱子是另一形態,象山、陽明是又一形態。要之,三種形態皆是圍繞心性論而展開,勞思光所講的由天至理再及心的三階段發展演變,彷彿從來不是這回事。

無人駕駛 (03-01-2021, 廣東歌)

1. 譚嘉儀 – Eyes on Me

2. Blackpink – BOOMBAYAH

3. 鄭欣宜 – @PRINCEJOYCE

4. Jer 柳應廷 – 狂人日記

5. 張敬軒 – 俏郎君

6. 胡鴻鈞 – 祝君好

7. 王嘉莉 – 倒轉地球

8. 王嘉莉 – 前傳

9. 糖兄妹 – 分靈體

10. 林家謙 – 一人之境

11. C AllStar – 集合吧!地球保衛隊

12. 周慧敏 – 孤單的心痛

2022年1月2日 星期日

對牟宗三的三系說、理一分殊、《易傳》本性的不了解

勞思光論三系說:

三系說之提出,主要關鍵在於強調二程兄弟彼此之差異……現持「三系」之說者,則先將明道與伊川分為兩系,然後繫朱氏之學於伊川一系之下,又將前之周濂溪,後之胡五峰等,收歸明道一系,於是與陸王一系比觀,遂成為「三系」。

……案二程立說,皆以「性即理」為中心,此原是二程所同。但如就「性」觀念本身看,則所謂「性」又有兩種意義:

第一,「性」可指一切存有所共具之「性」。換言之,此一意義之「性」,即指一「存有意義之原則」(Ontological Principle)。強調此種原則時,則即是斷定一切存有,包括日月山川、禽獸草木,與人自身皆在同一之共同原則下存在及變化。此亦說為表「一本」之「性」。

第二,「性」又可指各類不同存有自具之特性。此一意義之「性」即接近於希臘哲學中亞里斯多德所用之「本性」(Essence) 觀念。如取此一意義而說「性」,則所說者非萬有同具之「性」,而是各類存有之所以成為此種存有之「條件」– 亦即通常所謂「理」。如再嚴格言之,所以成為 A 之「條件」或「理」,與 B 所以成為 B 之「條件」或「理」,內容不同,故如此言「性」時所說之「理」,實為殊別意義之「理」。故此一意義之「性」即表「萬殊」之「性」。

……「性」本身之二義,二程兄弟均注意及之。但明道強調前一意義之「性」,喜說此一「共同」之「存有原則」;伊川雖亦說此意義之「性」,但較重視後一意義之「性」,而常強調「中性」或殊別意義之「理」。朱熹承伊川之說,於此點尤為重視……

三系說是牟宗三在《心體與性體》的發明。牟宗三根據什麼將宋明儒分成三系?我們可從本體論、心性論、工夫論三個層面闡述。

(1) 本體論

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胡五峰、劉蕺山

理為創生實體、實現原則,其以「生生」為內容,能妙運乎氣以化生萬物,故又名神體、易體。理是「即存有即活動」的「存在之理」。

程伊川、朱夫子

理雖以「生生」為內容,卻必須掛搭在氣中,由氣來實現以化生萬物,能感者、能起神妙之大用者為氣,不是理,故理為「只存有而不活動」,是「潔淨空闊的世界」。

陸象山、王陽明

未有離開心性去談理氣,即無獨立的理氣論。

(2) 心性論

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胡五峰、劉蕺山

天理向下直貫而為人之性,所謂人之性,即道德創造之機能 (本心)。然而,心尚有感性沉淪的一面,道心之外還有人心,把本心全幅彰顯,盡心成 (形著) 性,便能成聖成賢。

程伊川、朱夫子

天理下貫而為人之性,但既為人之性,便不無氣質之夾雜,要恢復性善,總樞紐在心,心是「氣之靈」、「氣之精爽」,屬形而下,但其同時為一「虛明靈覺」,能認知、能主宰,心經過未發涵養、已發省察及格物窮理等一系列工夫,即可盡心知性知天 (認知地盡、認知地知)。

陸象山、王陽明

天理為人所固有,內在於人之本心良知,而為人之性,心、性、天是本體地自一。

(3) 工夫論

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胡五峰、劉蕺山

當本心與不同的人、事、物發生感通,即當下認取,所謂「學者須先識仁」(明道語)。再以誠敬的態度存養,予以推擴,變化氣質,所謂「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明道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語)。格物窮理只是為了印證本心之理,並非必須。

程伊川、朱夫子

心未發時,要用涵養工夫,使其維持鏡明水止的狀態。心已發時,則用省察工夫,檢點念頭是否循理合道。又檢點念頭的準則,在古聖先賢的文字中,在歷朝史書的記述中,乃至在經驗世界諸事物中,故必須格物窮理。「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涵養、省察 (以敬貫之) 跟格物窮理,如車兩輪,鳥兩翼,缺一不可。只涵養、省察,不去格物窮理,無法成聖成賢。

陸象山、王陽明

直承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講究自識本心,若能識心,《六經》皆我注腳,儒家典籍只是說明我心中所信。

值得注意的是,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胡五峰、劉蕺山一系,因有獨立的理氣論,故看重先天氣稟對心的影響,接受心的兩層性 (既可超凡入聖,亦可向下墮落),因而在工夫上主張轉化氣質,或稱煎銷習心 (牟宗三稱之為心性初非一而終歸於一)。陸、王一系則因無理氣論,故仍沿用孟子的思路,以外在環境及後天積習解釋惡的由來,未有正視先天氣稟的影響,工夫則仍主自識本心。心性論、工夫論都較粗疏 (牟宗三稱之為心性是本體地自一)。

勞思光所言,反映他根本未讀完《心體與性體》,對牟宗三的分判亦不甚了了。明道、伊川的差異怎會是一側重「存有意義之原則」(即「存在之理」) 一側重萬物自具的本性 (即「形構之理」)?這未免將問題簡單化,無進入細緻的理論差異。

勞氏又說:

此處學者不可與宋儒喜說之「理一分殊」之語混淆。說「理一分殊」時,所謂「理」雖顯然指「共同之理」而言,但此種「共同之理」仍可以配以上列兩種不同意義之「性」觀念,而獲得不同解釋。如取前一意義,則此「理」即為「共同原則」,有確定之內容,能表一切存有之共同規律及方向,是實質意義之「理」。如取後一意義,則萬有各成類別,各有其「性」亦各有其「理」,固是實質意義之殊別,但每一類存有必有一「本性」或殊別意義之「理」,又成為一形式意義之共同原則。此原則雖非實質意義,然仍是共同之「理」。故無論取前一意義或後一意義說「性」,皆可言「理一分殊」也。

鄭宗義在談明儒羅整菴的朱子學時,本乎牟宗三的進路,解釋「理一分殊」的「分殊」不是指「雜多的形構之理」,而是「氣化所形成之種種曲折相」、「存在之理之表現之多相」(<明儒羅整菴的朱子學>)。勞氏形式意義之「理一」,在牟氏眼中,實不成真正的「理一」。

誠然,勞氏區分兩種「理一」,主要受到古希臘哲學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理型論影響。柏拉圖把萬物的理型統攝於最高善,亞里士多德則以萬物的理型的總和為最高善。

可是,勞氏忽略了「理一分殊」乃來自佛教,禪宗玄覺《永嘉證道歌》有「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朱子後來以「月印萬川」解「理一分殊」,正取自此。天上月與水中月既非統攝關係,亦非總和關係,而是「一多相攝」的關係。牟宗三的詮釋明顯較為相應,勞氏則隔了一層。

勞思光說:

就宋儒而論,對此種「存有原則」之肯定,實以周敦頤為最早。二程少年時曾從周氏治學,伊川早期作品中亦常引周氏之語。至朱熹立說,雖主要是承伊川之學,但由於朱子之宇宙論興趣特強,故對周氏之《太極圖》力加推崇,又強調二程之學皆出自濂溪,於是後世言「道學」或「聖學」之統系者,照例認為二程皆承周氏之學。然倘作嚴密剖析,則周氏在《太極圖說》及《通書》中,雖言及兩種意義之「理」,但所強調者實是作為共同「存有原則」之「理」,而此「理」即以「生生」之義說之。明道所強調者亦在此。至於「本性」意義之「理」,在周氏書中所說甚少。凡此種種,下文皆有詳論。此處須指出者,是周氏此種觀念,實是承《易傳》思想而來。「天地之大德曰生」一語,是《易.繫辭》中一主要斷定。有此斷定,則一切存有皆視為受此以「生」為內容之原則之決定。此是一種混有宇宙論及形上學成分之思想。在此思想方向下,「心」或「主體」之觀念,皆成為第二序者。此是言「存有原則」而又強調其實質意義者立說之主要特色所在。周氏如此,承其說者亦是如此。

此說與強調「心性」之思想之不同,自不待言。即對強調萬有之殊異之理之思想,亦有區別,此點上文已就「性」之二義說明。現為再求簡明,則可以「天」觀念與「理」觀念對舉。凡以「天」觀念為第一序者,即屬於周氏思想之類型,以「理」觀念為第一序,則屬於伊川之類型。明道顯然偏於前者,雖言「理」而特重「天」;伊川亦言「天」,但特重「理」。如此,則在理論意義上,可視為兩支思想。再配以特重「主體性」而以「心」觀念為第一序之陸王諸人之說,則自宋至明之儒學,即可視為「三系」。此是「三系說」之根據。

對陸王一系了解無誤,於明道、伊川之學則有所不足。其論濂溪大致可取,但以《易傳》為「一種混有宇宙論及形上學成分之思想」,卻未必被當代新儒家首肯。事實上,徐復觀論《中庸》,便反覆強調:《中庸》拓展了儒家天人性命之學在道德上內在而超越的性格,道德體悟與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證知了道德根源內在而超越的先天存在,亦即體驗到天命與人性之融為一體。《易傳》與《中庸》並稱,「天地之大德曰生」,這個「生」必同時和道德實踐連上關係,而決不能視作觀解的、思辯的宇宙論及形上學之生。

2022年1月1日 星期六

駁二系說值得商榷

在<宋明儒學總說>中,勞思光從理論的層面,指出二系說難以成立的理由:

若就理論一面觀之,則二系對峙之說如能確立,必須有確立此種對峙之條件。此條件即是:雙方之說在基本方向上有不可解決之衝突,雙方理論不能納於一共同標準下以判斷其得失。今觀宋明儒之新儒學,則並非如此。首先,在方向上,雙方皆欲復興先秦儒學 – 即所謂孔孟之教,則基本方向本無不同;其次,在判斷標準方面,雙方既有共同之目的,則達成此目的之程度高低,即直接提供一判斷標準。而就理論內部言,理論效力之高低,亦非不能比較。則二系之對峙,實無確立之條件。

二系說出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分法,以程明道、陸象山為一系,叫做「心學」,程伊川、朱夫子為一系,叫做「理學」。

按照勞思光的意見,因為「宋明儒之新儒學」在基本方向上都是「欲復興先秦儒學 – 即所謂孔孟之教」,我們自可以孔孟儒學作標準,審視宋明儒理論之高低。「雙方之說在基本方向上有不可解決之衝突,雙方理論不能納於一共同標準下以判斷其得失」既講不上,理學、心學之分根本不需要,也不適切。

然而,勞氏開出的兩大條件是值得商榷的。

首先,宋明儒直接或間接表態復興先秦儒學者,幾近無人。他們極力從儒學內部擷取資源,製造理論抗擊佛教,是事實。但講到有意識地全面復興先秦儒學,只怕無人有這種想法。條件一不成立,審視宋明儒不同理論之高低,就該用一新標準:即誰的理論能在不同面向有力抗衡佛家哲學的論述,誰的理論便較高,反之則較低下。

復次,退一步,就算他們想復興先秦儒學,根據儒學重視個人道德實踐體驗,不排除有人在實踐孔孟那一套之後,契接不上,用自己個人體驗所得,修訂、更新孔孟的一套。事實上,朱夫子對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都不甚了了。他講仁,視為只是理,需要經過格物窮理而後彰顯。他講心,大談「氣之靈」、虛明靈覺、鏡明水止,不是仁義本心。按勞氏的兩條件,朱子理論必屬低下,但這未免抹殺朱子哲學的創新性,造成對某一哲學理論不公允的評價。

要避免勞氏面對的問題,條件一的內容要修正,而擷取儒學內部資源以建構理論的過程中,不同儒者大可有不同的體驗、不同的篩選,因而令其理論有根本的差異。從異的一面看,未嘗不可分二系、三系乃至四五系。可是,從同為辟佛老之哲學理論一面看,彼此未嘗不可分高低。這種處理會比勞氏的更高明。

以更新了的判準審視,周、張講氣化宇宙論,肯定世上有一實體 – 氣,恰好有力回應佛教「萬法皆空」的世界觀。又周、張雖有理的概念,但未明白用文字表出,至二程、朱子,在氣化宇宙論之上,再講一實理,成理氣論,此比周、張理論更加圓密,亦對人生界的人倫之理有所肯定,有力抗衡佛教出世之說。相比之下,陸王缺乏形上論述,無法在此方面與佛家抗衡,反見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