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5日 星期四

黃霑是牟宗三的知音人?

游順釗<年少氣盛,大言不慚>提到:

牟先生教學態度是很直率的,你不行,他就當面說你不行,從不轉彎抹角的。例如我在習作裡,寫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他就常常在卷子的天頭批寫,要參閱他某篇文章。

牟宗三當面直接指點,以及要學生看他的專書論文,極有可能是受其師熊十力啟發。

徐復觀<我的讀書生活>談及被熊十力破口大罵的一段往事,他形容為「起死回生的一罵」:

看他時,請教應該讀什麼書,他老先生教我讀王船山的《讀通鑒論》。我說那早年已經讀過了。他以不高興的神氣說:「你並沒有讀懂,應當再讀。」過了些時候再去見他,說《讀通鑒論》已經讀完了。他問:「有點什麼心得?」於是我接二連三的說出我的許多不同意的地方。

他老先生未聽完便怒聲斥駡說:「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這一罵,罵得我這個陸軍少將目瞪口呆。腦筋裡亂轉著。原來這位先生罵人罵得這樣凶!原來他讀書讀得這樣熟!原來讀書是要先讀出每一部的意義!這對於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

另牟宗三<我與熊十力先生>:

你不要拿書給熊先生看,他是不會看的,「你拿書給我看幹什麼?你應該看我的書。就是不看我的,也應看聖賢的書,你的狗屁東西算什麼作品呢?」世俗之見的人都喜歡拿自己的書給別人看;假如你不看,便是對我的輕視,那怎受得了。

事實上,就行事作風及做人態度看,熊十力亦近於「魏晉人物」,這一點,王元化<記十力先生二三事>說得很清楚:

他雖然最不喜六朝清談名士,但從生活上來看,我覺得他頗有魏晉人的通脫曠達風度。有一次,我去訪問他,他正在沐浴,我坐在外間,可是他要我進去,他就赤身坐在澡盆裡和我談話。他不是性格深沉內向的人。他的感情豐富,面部常有感情流露,沒有儒者那種居恭色莊的修身涵養。

牟宗三在性格及教學上沿襲熊十力,令嚮往西化自由學習的游順釗感到不舒服。游順釗想牟宗三指導他寫佛學相關的碩士論文,被牟以「沒有佛性」棒喝拒絕。後來游請牟寫推薦書,牟亦例行公事地應付 (見前引文)。這其實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一個縮影。

回到<狂人夢話>,牟宗三覺得「很有點意思」,應是從哲學層面上講。「狂人」的「狂」,表現在對家國歷史念念不忘,還有太易動情,容易感傷。

其實我也沒有幹了些什麼?我只對朋友說過,這是我們的國,這是我們的家。說這樣的話,是人之常情,再普通,再淺白些也沒有了。但,我錯了嗎?……歷史是我們的尾巴,我們不能一下子忍痛把它割掉的。我又想著,希望苦思而有所得。我女朋友的舊案也翻了。有一天,我的女朋友要和我分手了。我哭了,誰之過呢?我也沒有錯,我只有弱點,我受不了人間愛的重擔。我太動情了。

相比之下,普通人只有當下的縱欲與享樂,麻木不仁,「狂人」內心因此惴惴不安。

作為反對五四「全盤西化」的健將,且對儒學仁心有深刻體會,牟宗三評語決非隨意偶然發出,背後是有理由的。黃湛森妄作知音,向各位有理想,有感情的同學推薦<狂人夢話>,他是牟宗三的知己,縱使二人有相當的年齡差距。

1982 年無線電視劇《蘇乞兒》主題曲《忘盡心中情》,是由黃霑填詞,黃霑即黃湛森。細味其中文句,欲忘情而不得,只好強顏歡笑及用美酒澆愁度日。任意遊走、玩世不恭是因為「昨天種種夢,難望再有詩」。「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竹林七賢之一王戎語) 的魏晉風度,字裡行間俯拾皆是。從牟宗三到黃湛森 (周啟生笑指黃霑是現代的「竹林七賢」),無師徒傳承,但二人性格及價值觀出奇地相似,亦是一有趣的歷史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