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並未將懷疑特別標舉作為一種應該的讀書態度。孔子說:
疑思問。(《論語・季氏》)
此處的「疑」指疑惑、疑難。《荀子・解蔽》: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未可定然否也。
當中的「疑」也是指疑惑。真正從讀書法講「疑」,始於南宋朱夫子。
《朱子語類・學五・讀書法下》:
讀書無疑者,須教有疑。
我們讀一本書,或者學習一門知識,常不自覺地依書直說,或以背誦記憶為學習,朱子強調讀書要「有疑」,說白了就是要人去咀嚼、消化所學,只有提煉出自己關心、在意的問題,深入鑽研下去,此方是讀通、學得透徹。
朱子又說:
人之病,只知他人之說可疑,而不知己說之可疑。試以詰難他人者以自詰難,庶幾自見得失。(同上)
讀書或學習,常會有種錯覺,認為自己所理解就是對,他人看見的都是錯。推而廣之,古時聖賢都是言有不盡,須待今天的我加以補充。世界各地的學者都不如我觀察入微、洞悉深刻。自我膨脹的結果,往往迎來傲慢自大,竟看不到自己所知實為一孔之見。
朱子對治此一幻覺的良方很簡單,就是退後一步,反省自己所持的論點是否全無破綻,自己所憑藉的論據是否真的無堅不摧。對自己懷疑,方能成就客觀謙虛冷靜的認知心境,妄自尊大對讀書學習是種障礙。
明代羅欽順恪守朱子遺教,主張
學而不取證於經書,一切師心自用,未有不自誤者也。(《困知記》)
言下之意,就是要對不取證於經書的種種講法保持懷疑,不輕易相信。此一原則,在清初獲閻若璩繼承。
閰氏撰《古文尚書疏證》,初衷
不過從朱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耳,初何敢顯背紫陽,以蹈大不韙之罪?(閻詠<《尚書古文疏證》後序>)
他又說:
朱子者,孔子後取信一人而已。(同上)
惟對於人心道心的區分,他終覺未安:
「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此語不知創自何人,而見之《道經》述之。《荀子》至魏晉間竄入《大禹謨》中,亦幾沈埋者七八百年。有宋程、朱輩出,始取而推明演繹,日以加詳,殆真以為上承堯統,下啟孔教者在此。
堅持合理懷疑的讀書態度,令他走出朱學門戶,下開考證學。
乾隆朝崔述,撰《考信錄》,原意是充當朱子羽翼,卻在懷疑態度的指引下,顛覆朱子別出心裁的《論》《孟》《學》《庸》四書並列。他說:
《中庸》亦不出子思之手,乃戰國之儒者採輯前人之言以成。
《大學》之文繁而盡,又多排語,計其時當在戰國,非孔子、曾子之言也。然其傳則必出於曾子……忠恕二言,大學之道盡矣。蓋曾子得之於孔子,而後人又衍之為《大學》者也。
進入民國,仍然教人讀書要有疑的,是胡適 (除特別標明,以下引文見《胡適文集》)。
做學問要於不疑處有疑。
疑古的態度,簡要言之,就是「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十個字。……我們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錯了,亦沒有什麼要緊。
因為講究懷疑,所以需要證據,他說:
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話。
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提到
程、朱的格物論注重「即物而窮其理」,是很有歸納的精神的……程、朱的歸納手續,經過陸、王一派的解放,是中國學術史的一大轉機。解放後的思想,重新又採取程、朱的歸納精神,重新經過一番「樸學」的訓練,於是有清代學者的科學方法出現,這又是中國學術史的一大轉機。
許炎初說:
胡適更提出要敢於「懷疑以存真」、再進一步建立「大膽假設」、終而形成「廣為求證」的三部曲,合而為一種「參驗」。
這種疑古的精神與胡適格外重視先秦墨經名家之學、提倡王充,崔東璧的懷疑精神,可謂相呼應。他把「懷疑」當作為治學 (尤其是國故) 的起點,其著眼點在「疑」,而不在「信」,重在「破」而不在「立」。胡適目的當然是希望本此「疑」與「破」的批判方法,去蕪存精,因此多處提醒,但也認為這種方法中的「懷疑」雖為「破壞」實為「重建」。據鄭吉雄教授之研究,同時之際,傅斯年於<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也呼應「學術之用,始於疑而終於信,不疑無以見信」。(<試比較錢穆與胡適兩家治學方法與成果與對通識教育之啟發>)
一言以蔽之,胡、傅「史料學派」對讀書、學習的態度,與崔述、閻若璩一脈相承,同遙接朱子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