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聽鄭秀文《娃娃看天下》(收錄在 1992 年 7 月發行的專輯《Never Too Late》),會感受到九十年代廣東歌特有的魅力,明顯受日本流行曲影響的憂鬱曲風,搭配故事中寓有人生哲理,今天在香港樂壇已不能再有這一類文藝精品。
歌詞從憶往開始,
忘不掉的歲月,印象裡是我淡淡泊泊的家
在日記內某夜你話我像癡心娃娃看天下
簷蓬上面那天空,那年可不一樣嗎?
那天我不懂你的話
簡單幾句,卻暗藏所有基本資訊,詞人功力之高,可以想見。
在家中,某個晚上,說主人公是「娃娃」,這人想必是主人公的父親 / 母親。
父母一生庸碌,無大作為,只成全了一個「淡淡泊泊的家」,卻在人生歷練久,有豐富的閱歷和經驗。
「癡」在《紅樓夢》通於情,有情人必是癡情的。看著自己的小孩子天真無邪,對世間的人和事物都充滿真摯的感情,一邊是喜,一邊是憂。奈何主人公處於孩提時代,哪能明白父母的心事?「那天我不懂你的話」無可厚非。
如今自己繼續每日製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
但在美夢裡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
回頭問問這天空,這人生可輕易嗎?
這些你到底明白嗎?
筆鋒一轉,由憶往轉入寫現在生活,今昔對比。
為何要憶往?就是現在過得不如意。「如今自己繼續每日製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自己刻意製造熱鬧,而且天天如此,從沒間斷,這件事本身就很悲涼,突顯出主人公現今人生的孤寂與落寞。
存在主義哲學家祈克果說:「我剛從一個晚會上回來,我是這個晚會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語連珠,令每一個人都開懷大笑,都喜歡上我,對我讚賞不已—但我還是抽身離去了,其實這個破折號應像地球運行軌道的半徑一樣長—我想開槍打死我自己。」
越身處熱鬧之中,越無法排解內心的孤獨和空虛。主人公能找到溫暖,只能在「美夢裡」,「做個簡簡單單的人」其實即是做回父母的子女。
「美夢」加上「這些你到底明白嗎?」凡此種種,都是線索、暗碼,透露昔日笑他 / 她「癡心娃娃」的父母並不在身旁。主人公須獨自面對餘下的人生,故感極端地孤寂。
臉上泛著微熱,髮上結著紅蝴蝶
正是那段往事,我思憶中的七月
樹都長得高嗎?記得那一天嗎?
你可記得那天惜別
見面卻是無話,再任性吧小娃娃
快樂了便笑吧
讓失去的感覺,又進入我軀殼
再乾半杯再找童話國
無情的人遇著痛苦,只會想解決辦法。有情的人不然,他們會想過去,想起未有此大痛苦的美好日子。
因為主人公是「癡心娃娃」,面對當下艱難,只好借酒澆愁,抱頭大睡。夢裡有父母的親切關懷,貼心照料,雖是抽象,卻極真實。「童話國」是美好的象徵,也表示主人公最美好的時光就在童年。
以童年的暖對抗成年的風刀霜劍,教人想到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除夕藉點燃火柴生起舊日美好幻想,對抗饑寒交迫的現實苦況,終於含笑而逝。
副歌部份反覆重唱,是疊章法的運用,收一唱三嘆、情感遞進的效果,主人公對舊日美好想念更深。
那個年頭是「哈日」的年代,草蜢的《失樂園》,靈感便來自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同名小說,《娃娃看天下》的曲風亦有日本和風的氣息。
今時今日,廣東歌歌詞已失去文學美,直白得很。和風遠去,代以韓風,這是一新時代,卻是老派人感到陌生的、不如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