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對「性」提出了與別不同的新見解。
據傅斯年考證,「性」這個概念與「生」有密切關係,人出生而賦有的種種,便是「性」(《性命古訓辨證》。徐復觀進一步說明:「(性) 指人生而即有之欲望、能力等而言,有如今日所說之『本能』。」(《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 告子直言「生之謂性」(<告子上>),荀子言「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正名>),皆印證傅氏之說。
孟子言「性」,也不反對與生俱來,所謂「不學而知」、「不慮而能」。
不過,就「性」的內容說,他不贊成視本能為「性」,而傾向以四端之心為「性」。且看下列文字:
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盡心下>)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孫丑上>)
從第一條,可知孟子不以感官享受、本能反應為「性」。那麼在他眼中,什麼才算得上是「性」,便是第二條所謂惻隱、是非、羞惡、辭讓之心,簡稱「四端之心」。
「端」可有兩義,一取端緒義:
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情性者也。端,緒也。因情之發露,而後性之本然者可得而見。(《朱子語類卷五十三》)
一取端倪義:
仁言惻隱之端,程云:「端如水之動處。」蓋水平靜則不見其動流。(《朱子語類卷五十三》)
端緒,猶如端芽,是苗頭、是開始,卻非完成,中間需要一大段修養工夫。
然而,細讀孟子原文,他似更取端倪義,惻隱、是非、羞惡、辭讓是人「不學而知」、「不慮而能」的良心在特定機緣下,所表現的四個面向,每個面向都是良心的呈現,都是當下完滿具足。
以人作比喻,惻隱、是非、羞惡、辭讓就像一個人因應不同場合,穿上不同服裝所表現出來的形象,但每個形象非另有一人存在,而都是同一個人。
由於良心與生俱來,完滿具足,以此為性,故云「性善」。後天若有修養工夫,不過是保存這與生俱來的良心,使之不致埋沒喪失。孟子曰: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盡心上>)
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捨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
南宋陸象山「讀《孟子》書而自得之」(《陸九淵集》),他稱孟子求回放失了的良心的工夫,叫做「易簡工夫」,朱子不認同陸象山,覺得「易簡工夫」失於粗疏,這其實同時批評著孟子。
孟子「即 (不離開) 心言性」的創見,在後世可謂曲高和寡,除了陸象山及後來主張「心即理」的王陽明,朱子不了解,在朱子以前的儒者如董仲舒、揚雄等都不了解。董仲舒曰:
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
揚雄曰:
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法言.修身》)
正因其曲高和寡,所以在思想史上極具革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