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三監之亂」由誰發動,錢穆和楊寬有不同理解。
錢穆說:
管叔不了解周公之苦心,武庚乘機煽惑,三監轉聯殷同畔。(《國史大綱》)
楊寬卻認為:
這場叛亂,主要是由管叔、蔡叔發動的。
管叔是帶頭煽動叛亂的。
武庚的叛亂是出於管叔、蔡叔的開導啟發。同時東夷的叛亂也是出於管叔、蔡叔的招誘。
管叔主謀發動叛亂,具有爭奪王位的性質。(四條見《西周史》)
兩種說法,哪一個貼近史實,我們可以先看《尚書.金縢》: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
驟眼看來,管叔、蔡叔率先散播謠言,煽惑群眾。然而,此乃目睫之論。
第一,「周公將對年幼的成王不利了」並非無端捏造,而是合理懷疑。一個證據是召公奭的不悅,另一個證據則為成王的反應。同在《尚書.金縢》記有成王自白「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另有「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王亦未敢誚公」,成王幼時不知周公辛勞為國,反映童年時代的他與周公有隔閡、有芥蒂 (《史記.魯周公世家》「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不信任周公,在此也可窺見)。至於未敢責備周公,源自其對周公的畏懼、害怕,他之所以畏懼、害怕,是因為周公大權在握,倘若他此時有言行上的失當,只怕對自己的處境極為不利。成王視周公如芒刺之在背,不敢造次,試問作為旁觀者,怎不產生周公篡奪的錯覺?
第二,從字面意思看,「周公將對年幼的成王不利了」更似是一警告,一預言,一不平鳴。「將不利」不代表「已經不利」,更不代表主張馬上採取反制行動。管蔡只是要人提防周公有進一步的僭越舉措。關於這一方面,孔安國《尚書正義》有這麼一段:
殷法多兄亡弟立,三叔以周公大聖,又是武王之弟,有次立之勢,今復秉國之權,恐其因即篡奪,遂生流言。不識大聖之度,謂其實有異心,非是故誣之也。但啟商共叛,為罪重耳。
按照孔氏意見,他也認同管叔未有散播謠言,煽動叛亂,只是不明白周公用意,有所顧慮。管叔之罪更多在「啟商共叛」。什麼叫「啟商共叛」,下文另詳。要之,錢穆「管叔不了解周公之苦心」是對的,楊寬「管叔是帶頭煽動叛亂的」、「管叔主謀發動叛亂,具有爭奪王位的性質」則經不起史實考驗。
再看《史記.管蔡世家》:
管叔、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於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
表面看來,武庚是被「挾」以作亂,處於被動位置,但須知道,三監之所以設立,旨在監視殷商遺民勢力。倘若殷商遺民勢力並不龐大,三監何用設置?武庚何需善待?以武庚為首的殷商遺民勢力既大,而管蔡僅為輔相,管蔡憑什麼能「挾武庚以作亂」?退一步,即使真是「挾」,武庚本身無意反叛,管蔡能「挾」得成嗎?
關於武庚反叛原因,宋人蘇軾論之詳矣 (見《東坡志林》),扼要言之,難忘家亡國破、親父被殺,而汲汲於謀故國之恢復。至於淮夷、徐諸國參與,可參考《尚書大傳》:
奄君薄姑謂祿父曰:「武王已死,成王幼,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然後祿父及三監叛。
之前談到管叔罪在「啟商共叛」,正因為管叔不斷呼籲要人提防周公,致使殷商遺民勢力誤以為周朝內部不穩,有可乘之機,繼而起兵反叛。「啟商」的「啟」,是觸發、刺激的意思。殷商遺民勢力一旦被刺激作反,負責監視工作的管叔、蔡叔,失職是必然的,更無奈是他們不能置身事外,於是有「共叛」的出現。
楊寬謂「武庚的叛亂是出於管叔、蔡叔的開導啟發」,有這個可能性,但如上言,武庚決意不作反,任管蔡如何開導啟發,亦無可如何。至謂「東夷的叛亂也是出於管叔、蔡叔的招誘」,管蔡何德何能有此本事?這些都是親商朝的勢力,《尚書大傳》的說法更見合理。
錢穆指武庚煽惑管叔,此難從史料上證實,但武庚有反心是顯然的,只待時機來臨。「三監轉聯殷同畔」,這是確切的事實陳述。換句話說,對比楊寬,錢穆的說法較貼近史實。
一個旁證是,亂事結束後,周公將殷商頑民移至東都洛邑,嚴加看管,同時增加姬姓封國的數目,令其向東伸展,作武裝移民與軍事佔領 (見錢穆前引書)。周公心裡似乎亦以殷商遺民在東方勢力過大為三監亂起的主因,而不認亂事由管叔、蔡叔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