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史學家余英時著作等身,研究範圍涵蓋中國史不同朝代,惟獨唐代,余氏並無專書留下。儘管他不只一次提到要研究「唐代佛教與文人」(首見於陳致《我走過的路:余英時訪談錄》,再見於與葛兆光的對談),這仍是停留在口頭上,並未化成文字。
不過,在<跟著余先生,發現學術史的「暗碼」>中,葛兆光回憶與余英時的交流,余氏提出了三個問題,竊以為是他研究「唐代佛教與文人」的入手處。扼要言之,三個問題如下:
(1) 為什麼學術界對於唐宋的禪宗跟政治史的問題討論並不多?
(2) 為什麼禪宗對文學和士大夫生活影響這麼大,而對上層的政治影響很小?
(3) 禪宗在佛教的中國化,或稱「老莊化」,是否導致禪宗跟政治有所疏離?
從 (1),余氏研究顯然不以唐代為限,而兼及兩宋。佛教專指禪宗。
又 (1)、(2) 可見他更關心禪宗與政治之間的互動。蓋古代文人多「學而優則仕」,文人和政治根本密不可分,余氏關心到唐宋佛教與當時政治的交雜,亦十分合理。此可謂「唐代佛教與文人」專題的進一代深化。
誠然,余氏有一初步判斷,即「禪宗對上層政治影響很小」,這判斷確當與否,值得斟酌。尤其甚者,他認為禪宗「老莊化」,是禪宗對政治影響小的原因,這又牽涉到如何理解禪宗「老莊化」的問題。必須講明白禪宗是何種意義的「老莊化」,方可辨別余氏所言是否屬實。
余先生三個「大哉問」,實際是他研究「唐代佛教與文人」的三個問題意識。順著余氏的提示,本文分四部份,首先追蹤唐宋禪宗與當朝上層政治的互動。有見於禪宗派系紛陳,故特意揀選較突出的幾個 (神秀、神會、契嵩、大慧宗杲) 展開論述。其次探討禪宗「老莊化」的確切定義,鑑別余氏論斷是否成立。其三,嘗試就學界的冷淡反應作出推測。最後則為結語。
唐宋禪宗與當朝政治的互動
I. 唐代
a. 神秀
禪宗自達摩祖師東來始傳入中國,傳至五祖弘忍,得弟子神秀,神秀因獲武則天、唐中宗、唐睿宗三帝支持,禪宗遂盛行於北方,稱「北宗」,與在南方傳法的慧能分庭抗禮,後者稱「南宗」。
神秀與慧能的思想分歧,見於《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簡言之,神秀雖為弘忍首座弟子,禪理領悟卻不盡通透,有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強調日積月累的漸進工夫,竟忘記對「我身」、「我心」仍存有執著。慧能為一「嶺南」「獦獠」,對禪理領悟則甚有慧根,有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完全契接「諸法無我」的佛學宗旨,破障去執。無明既消,漸進工夫只是幫助,不是主力,主力在剎那頓悟。慧能後來教人,講求頓悟,建立「頓教」,與神秀「漸修」有根本不同。
查神秀背景,《舊唐書・神秀傳》:
僧神秀,姓李氏,汴州尉氏人。少遍覽經史,隋末出家為僧。
能夠有條件「遍覽經史」,他必來自顯貴家族。比觀之下,慧能
嚴父本貫范陽,左降流於嶺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
家道中落,身份卑微,跟神秀的不可同日而語。神秀靠攏帝王,慧能畢生與老百姓為伍,二人各行其道,不相交雜,竊以為有身份背景不同的因素夾雜其中。
《舊唐書・神秀傳》:
弘忍以咸亨五年卒,神秀乃往荊州,居於當陽山。則天聞其名,追赴都,肩輿上殿,親加跪禮,敕當陽山置度門寺以旌其德。時王公已下及京都士庶,聞風爭來謁見,望塵拜伏,日以萬數。中宗即位,尤加敬異。中書舍人張說嘗問道,執弟子之禮,退謂人曰:「禪師身長八尺,龐眉秀耳,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
此見武則天對神秀的尊敬及重視,至中宗而未改。因帝王尊崇在先,群臣亦對神秀執弟子禮,張說便是其中一例。值得留意是,張說擅長文學,《舊唐書・張說傳》:
前後三秉大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詞人,咸諷誦之。尤長於碑文、墓志,當代無能及者。喜延納後進,善用己長,引文儒之士,佐佑王化,當承平歲久,志在粉飾盛時。
紀錄神秀一生的《大通禪師碑》,即出自張說手筆。從張說的案例,可以說,上層政治對禪宗的垂青,加強了禪宗對文人群體的影響。
有見於與慧能的分歧,神秀一度想借助政治力量,綰合兩派,壯大弘忍一脈。《舊唐書・神秀傳》:
初,神秀同學僧慧能者,新州人也。與神秀行業相埒。弘忍卒後,慧能住韶州廣果寺。韶州山中,舊多虎豹,一朝盡去,遠近驚嘆,咸歸伏焉。神秀嘗奏則天,請追慧能赴都,慧能固辭。神秀又自作書重邀之,慧能謂使者曰:「吾形貌短陋,北土見之,恐不敬吾法。又先師以吾南中有緣,亦不可違也。」竟不度嶺而死。天下乃散傳其道,謂神秀為北宗,慧能為南宗。
奈何慧能堅決拒絕,神秀的嘗試不得要領。
直至神秀去世,他始終與政界要人維持友好關係,《舊唐書・神秀傳》:
神秀以神龍二年卒,士庶皆來送葬。有詔賜謚曰「大通禪師」。又於相王舊宅置報恩寺,岐王範、張說及徵士盧鴻一皆為其碑文。
神秀生前向武則天推薦弟子普寂,普寂因此為時人所重。《舊唐書・普寂傳》:
久視中,則天召神秀至東都,神秀因薦普寂,乃度為僧。及神秀卒,天下好釋氏者咸師事之。中宗聞其高年,特下制令普寂代神秀統其法眾……時王公士庶,競來禮謁。普寂嚴重少言,來者難見其和悅之容,遠近尤以此重之。(開元) 二十七年,終於都城興唐寺,年八十九。時都城士庶曾謁者,皆制弟子之服。有制賜號為「大照禪師」。
另一弟子義福,《舊唐書・義福傳》:
有制賜號「大智禪師」。葬於伊闕之北,送葬者數萬人。中書侍郎嚴挺之為制碑文。
北宗所以興盛,「得帝王重之」是關鍵。慧能一派看似與政治無涉,實則不然。荷澤神會出,南宗為朝廷重視,漸取北宗而代之。
b. 神會
根據《宋高僧傳》,神會是湖北襄陽人。聞說慧能弘揚禪法,不少學者慕名而來,遂獨自參謁六祖,投身其門下,成為慧能五大弟子之一。
神會「居曹溪數載」,後至東都洛陽傳法。是時神秀影響力仍在,「兩京之間皆宗神秀」,人聞神會之教,有不同於神秀者,始明慧能南宗法旨,「蕩其漸修之道」。神會逐漸多人認識,神秀一系則門庭冷落,所謂「致普寂之門盈而後虛」。
有一御史盧弈,與普寂有私交,誣奏神會聚集徒眾,圖謀不軌。此可視為神秀一系利用政治力量打壓南宗在北方的新生力量。幸得玄宗護持,神會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在范陽以討伐楊國忠為名,起兵叛唐。兩京失陷,玄宗出逃,西幸巴蜀。郭子儀奉命帶兵平亂,急需軍餉,右僕射裴冕獻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盧弈為叛軍殺死,神會憑其知名度,獲邀主理「戒壇度僧」。「於時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苦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神會又四處奔走,為朝廷籌集軍費。郭子儀能夠收復兩京,神會出力大矣。有見及此,唐肅宗詔請神會入宮接受供養,並為其造禪宇於荷澤寺中。
荷澤神會能夠開宗立派,弘揚慧能南宗的教法,使神秀門牆寂寞,跟積極介入政治事務,協助朝廷平定安史叛軍,有密切關係。在古代帝皇專制下,皇帝的意願及態度相當地重要。神秀可得益於武則天的寵信,神會自然可得益於肅宗的欣賞及支持。胡適稱神會為「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禪學的建立者,《壇經》的作者」,此固然是對的,但神會背後的政治依靠,亦不能忽略。
神會開荷澤宗,惟荷澤宗在洛陽一帶傳播,因此不被南宗各派承認。加上神會之後並無傑出禪師,北方又戰亂頻仍,神會一脈湮沒不彰,至近代才被重新正視。
順帶一提,唐代帝王願意支持禪宗,也有一番緣故。《舊唐書・姚崇傳》:
先是,中宗時,公主外戚皆奏請度人為僧尼,亦有出私財造寺者,富戶強丁,皆經營避役,遠近充滿。至是,崇奏曰:「佛不在外,求之於心。佛圖澄最賢,無益於全趙;羅什多藝,不救於亡秦。何充、苻融,皆遭敗滅;齊襄、梁武,未免災殃。但發心慈悲,行事利益,使蒼生安樂,即是佛身。何用妄度奸人,令壞正法?」上納其言,令有司隱括僧徒,以偽濫還俗者萬二千餘人。
佛教宗派中,以禪宗最看重「明心見性」,姚崇的話,反映唐代帝王希望在崇佛、保持政治經濟良好發展中取得平衡,禪宗比較儉僕,確實是不二之選。
慧能門下有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開石頭宗。南嶽懷讓傳馬祖道一,開洪州宗。石頭宗下開雲門、法眼、曹洞三宗。洪州宗下開臨濟、溈仰二宗。契嵩來自雲門宗,大慧宗杲來自臨濟宗的楊岐派。
II. 北宋
c. 契嵩
劉貴傑<契嵩思想研究 – 佛教思想與儒家學說之交涉>提到宋代禪宗以「雲門、臨濟二宗,獨步天下」,契嵩正是以雲門法嗣的身份,力主儒佛一致之說,反駁儒者排佛之論,致力於儒釋會通,而享盛名。
關於儒佛思想的交融,有其社會經濟基礎,此即寺院莊園林立,文人好寄居佛寺讀書,成為一時風尚。嚴耕望<唐人習業山林寺院之風尚>引顏真卿<泛愛寺重修記>:
予不信佛法,而好居佛寺,喜與學佛者語。人視之,若酷信佛法者然,而實不然也。予未仕時,讀書講學,恆在福山,邑之寺有類福山者,無有無予跡也。始僦居,則凡海印、萬福、天寧諸寺,無有無予跡者。既仕於昆,時授徒於東寺,待客於西寺。每至姑蘇,恆止竹堂。目予實信其法,故為張侈其事,以惑沙氓,則非知予者矣。
嚴氏下案語:「顏公不信佛法,亦居佛寺肄業講學,則當時風尚本如此,從可知矣」。另中唐文人元稹撰<鶯鶯傳>,寫有「張生遊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北宋名臣范仲淹,年少時家境貧苦,在長白山醴泉寺讀書,過著「斷齏劃粥」的生活 (<范仲淹年譜>,見中國范仲淹研究會網頁)。耳濡目染令文人士子對佛教思想不抗拒,范仲淹曾說:
余嘗覽釋教大藏經,究諸善之理,見諸佛菩薩施廣大慈悲力,啟利益方便門。自天地山河,細及昆蟲草木。種種善諭,開悟迷徒。奈何業結障蔽,深高著惡,昧善者多,見性識心者少。故佛佛留訓,祖祖垂言,以濟群生,以成大願。(《范文正公別集》卷四<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序>,轉引自劉靜貞<略論宋儒的宗教信仰 – 以范仲淹的宗教觀為例>)
他更稱讚《十六羅漢因果識見頌》:
一句一歎、一頌一悟。以至卷終,胸臆豁然。頓覺世緣,大有所悟。….方知塵世中有無邊聖法,大藏之內有遺落寶文。(前引文)
何復平 (Mark Halperin)《宋代文人的精神生活 (960 – 1279)》提到:
在某種程度上講,文人的感受反映了佛寺如何發揮了學校、圖書館、驛站和守墓人的共同功能的。因此,無論士大夫是否喜愛佛教,寺院都和他們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繫。
文人與寺院關係密切,致使他們能以一種更虔誠的眼光對待佛教,以一種專注的態度來學習佛經。
契嵩雖為禪門僧人,學問卻突破佛門,「學為古文」,以文會友,兼且所交之友不是文壇俊彥,便是政界名士 (劉靜貞<略論宋儒的宗教信仰 – 以范仲淹的宗教觀為例>)。韓琦曾將其文展示歐陽修,歐陽修閱後,謂韓曰:「不意僧中有此郎,黎明當一識之」。歐陽修往見契嵩,見面後「大稱賞其學贍道明……由是師之聲德益振寰宇」(轉引自紀懿恬<北宋「華夷之辨」的僧侶詮釋 – 以契嵩為中心>)。
契嵩又和富弼、曾鞏等交往,冀其對佛法有所理解,加以廣佈流傳。深入士大夫階層,講解佛理之餘,亦表達某種社會理想、政治抱負。宋代禪宗的昌盛,不再靠皇帝加持,轉靠士大夫的稱許,此和北宋尊重文人、不殺文士的大格局脫不了關係。
d. 大慧宗杲
《佛光大辭典》介紹大慧宗杲:
宋代臨濟宗楊岐派僧……十七歲,出家於東山慧雲寺之慧齊門下,翌年受具足戒。先後參訪洞山微、湛堂文準、圓悟克勤等師。宣和年間,與圓悟克勤住東京 (開封),大悟後,乃嗣圓悟之法,圓悟並以所著「臨濟正宗記」付囑之。未幾,令師分座說法,由是叢林歸重,名振京師……紹興七年 (1137),應丞相張浚之請,住持徑山能仁寺,諸方緇素雲集,宗風大振。紹興十一年,侍郎張九成至能仁寺從師習禪,偶論議朝政;其時秦檜當道,力謀與金人議和,張九成則為朝中之主戰派。秦檜大權在握,竭力斬除異己,師亦不得倖免,於十一年五月褫奪衣牒,流放衡州 (今湖南衡陽),其間集錄古尊宿之機語及與門徒間商量討論之語錄公案,輯成「正法眼藏」六卷……師辯才縱橫,平日致力鼓吹公案禪法,其禪法被稱為「看話禪」(即以考察公案、話頭而求開悟之禪法),此與宏智正覺之「默照禪」相輝映。晚年,住徑山,四方道俗聞風而集,座下恆數千人。孝宗歸依之,並賜號「大慧禪師」…….
關於楊岐派,《佛光大辭典》這樣介紹:
禪宗五家七宗之一……以臨濟宗第七世石霜楚圓之弟子楊岐方會為開祖……與同門慧南之黃龍派同時並立,時人以虎喻稱方會,而以龍喻稱慧南。方會門下十三人,白雲守端、保寧仁勇為上足。仁勇下有壽聖楚文、上方日益;守端下有五祖法演。法演門下俊秀輩出,有佛眼清遠、太平慧勤、天目齊、圓悟克勤、五祖表自、雲頂才良等。其中,清遠、慧勤、克勤三人時稱演門三佛或二勤一遠……克勤編有碧岩錄,聞名於世,法嗣七十五人中,以大慧宗杲、虎丘紹隆最著。宗杲盛倡看話禪,與曹洞宗之默照禪並立……
概略言之,臨濟宗在北宋分成兩派,楊岐派與黃龍派並立,大慧宗杲屬楊岐派,為禪師圜悟克勤的傳人,提倡「看話禪」,與曹洞宗宏智正覺之「默照禪」迥異。宋室南渡後,大慧宗杲與朝中主戰派人物張浚、張九成時有往來,政治立場亦傾向主戰,反對議和,這卒之招致主和派領袖秦檜的打壓,被流放外地。
《大慧普覺禪師年譜》:
是年 (紹興十一年) 四月,侍郎張公九成以父卒哭,登山修崇。……未幾,遭論列,以張坐議朝廷,除三大帥事,因及徑山主僧應而和之。五月二十五日,准敕九成居家持服,服滿別聽指揮。徑山主僧宗杲追牒,責衡州。
「應而和之」四字,更見大慧宗杲對主戰立場的同情。
楊惠南<看話禪和南宋主戰派之間的交涉>指出,大慧宗杲的主戰立場與其所傳的禪法有關係:
大慧宗杲的「華嚴禪」和「看話禪」,歸納為下面的三個重要點︰(1) 簡單易行;(2) 不必荒廢世俗事務;(3) 融合儒學。
……其次,不必荒廢世俗的事務,是宗杲禪法的第二個特色。當時,和宗杲看話禪同時流行於南宋初期的禪法,還有曹洞宗天童正覺禪師 (宏智禪師,1091 – 1157) 所提倡的「默照禪」。宗杲曾極力批判這種禪法。這種禪法強調必須在淨室當中默然而坐……正覺顯然是在提倡下面這種禪法︰在清淨安樂的雅室之中,默默禪坐,並用智慧觀照禪理。這種禪法不但必須在淨室中才能修習,不但必須安靜地禪坐才能修習,而且有深陷空寂、不問世事的特色……正覺的默照禪是一種孤高又遠離世俗的禪法……
對於默照禪這樣的禪法,宗杲曾給以極其嚴厲、刻薄的批評。宗杲指責那是「斷佛慧命」,是「墮在黑山下鬼窟裡」的「默照邪禪」。宗杲以為,不必處在淨室之中,而在紛亂、雜沓的世俗事務之中,同樣可以修禪。
其更根據阿部肇一《中國禪宗史之研究》「臨濟宗楊岐派 (圜悟克勤、大慧宗杲等人) 比曹洞宗 (天童正覺禪師) 更善於結交權貴」,進一步說:
大慧宗杲是一位善於也樂於和政界人士交往的禪師,前面提到的張浚,只是其中一個而已。事實上,當時隸屬於臨濟宗楊岐派下的禪師,似乎都喜歡結交權貴;宗杲的師父圜悟克勤,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克勤不但和張浚交往,還和曾於北宋徽宗大觀四年 (1110) 入相,並且屬於王安石所領導之「新黨」的張商英 (無盡居士,1043 – 1122),相交甚篤。
真正影響大慧宗杲之主戰派立場的人物,是以趙鼎及其好友張浚等人所領導的一批人士,包括前面所提到的張九成、李邴、呂本中等宗杲的「方外道友」。其中尤以張九成 (無垢居士),對於宗杲的關係最為親密,影響也因而最為明顯。這可以從《宋元學案.橫浦學案》中的一句話看出來︰「先生 (張九成) 與宗杲為莫逆交。」
按照楊氏觀察,「曹洞宗和金國之間,一直保持著友好關係」。《釋氏稽古略・卷四》以下一條文字可以為證:
詔洞宗禪派萬松長老。於內殿說法。章宗躬親迎禮。
即便是宏智正覺本人,《佛祖統紀・卷四十七》記載:
初宏智禪師正覺,主天童開拓眾宇,聚眾至千二百人。虜之入境也,眾將散。師止之曰:「虜不至此,無用避。」
對金兵的燒殺、進犯不當作一回事。楊氏說:
由以上這些點點滴滴,可以證明金國和活動於華北地區的曹洞宗禪師之間,具有友善而又親密的關係。而在政治立場上,金國和曹洞宗人之間的這種關係,多少會影響曹洞宗人對於金國用兵的意見之上,這樣看來,曹洞宗人天童正覺之所以主張和議,似乎不是偶然的。
不過,筆者想強調一點,無論是大慧宗杲與南宋主戰派友好,抑或曹洞宗人與金國關係親密,二者與上層政治皆非絕緣。前者可視為契嵩路線的延續,後者則是唐代禪宗做法的一以貫之。
禪宗「老莊化」並不導致禪宗跟政治疏離
以上不嫌詞費勾勒出唐宋禪宗與當朝政治的互動,旨在證明:唐宋禪宗不只對文學和士大夫生活有大影響,亦多少左右上層的政治。神會助平安史之亂、大慧宗杲力挺主戰派,即為其中顯例。誠然,禪宗更多是借助政治力量達到宗派上的統一 (如神秀)、佛理上的傳播 (如契嵩),這無礙其對政治有影響。
余英時「禪宗跟政治有所疏離」的初步判斷不成立,關於「老莊化」的討論,我們應該聚焦在:佛學「老莊化」有否令禪宗持續和政治保持著關係。然而,在進一步闡釋之前,有必要弄清楚佛學「老莊化」的定義。
余英時對佛學「老莊化」的理解,和葛兆光的一致,葛兆光說:
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和老莊思想的結合,禪宗就越來越強調回到內心。正是因為過分強調內心,它逐漸地走上「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的道路。它認為,你苦苦學習經典反而被教條、道理所束縛,在禪宗看來,苦讀經典那叫「文字障」。
沒有文字會有很多道理不能傳播,可是靠了文字道理又會傳播走歪,念歪了經,又會被文字束縛。怎麼辦?所以,後來禪宗就發明出很多扭曲的、矛盾的、誤讀的方法,用一些非常奇怪的、違背邏輯和理性的話來啟發你,不是來教導你而是來啟發你。所以就產生出機鋒、棒喝,用文字來破壞文字,用語言來瓦解語言這種方法。這是影響到後來禪宗走向士大夫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禪宗與中國文化>)
葛兆光的界定不能算錯,但問題是,佛學「老莊化」就只有這麼一個面向 (dimension)?元鍾實<略談莊子無為說與慧能禪宗三無論 – 以修養工夫、境界論為主>闡述莊子思想:
莊子所謂無成心,也是無知工夫之一。此之「成心」是指發自人為自我的一切主觀價值判斷,有了「成心」,必自有相對是非真偽之分別。因為「成心」是出自於人為中心的認識判斷,有偏有私,故產生各種是非爭執。若有了成心,自然會出現與其真面目不同者。人之成心因各有所執,故不能分辨真正的是非,人之所謂是非皆是相對概念,唯有天道是絕對價值、絕對精神。故莊子為了消除成心,即提出「照之於天」的具體無知法門。
《莊子.內篇》整個思想,始終一貫地追求屬天道的天知天心,即是超越屬人為的一切是非、彼此、真偽、生死之對待概念和價值判斷的超越智慧、超越心。此與佛教般若學所謂「不取不捨」的般若智慧、般若心極其類似。般若之智乃般若心,是指不取不捨的智慧,亦是指超乎世間之智,於一切萬法不執著又不脫離,只顯現萬物之真相或實相……而且禪宗所謂明心見性的「明心」工夫,亦與莊子所言「以明」工夫非常類似。明心工夫乃是用般若不取不捨之智來破除一切分別心,以顯見與佛無二的佛性……「識自本心」或「識本心」的具體工夫,即是去除一切相對性分別,無具任何對待性的差別。因此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無上無下、無大無小……
佛學「老莊化」當還包括打破「出世 / 入世」、「修道成佛 / 日常生活」之二元對立。事實上,《五燈會元.卷十七》有以下一段:
吉州青原惟信禪師,上堂:「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箇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箇休歇處,依前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
另聖嚴法師編《禪門修證指要》(轉引自印順<平常心是道>) 記馬祖道一說法:
江西大寂道一禪師示眾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謂平常心,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經云:「非凡夫行,非賢聖行,是菩薩行。」
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云何言無盡燈?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萬法皆從心生,心為萬法之根本。經云:「識心達本,故號沙門。」
佛只是世間的覺者,非離世間而進入一新世界,誠如慧能言「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六祖壇經.般若品第二》),故「擔水砍柴,無非妙道」(《景德傳燈錄.卷八》),在家盡孝也可以是修佛。此一層面的佛學「老莊化」,馮友蘭把握得最好,他說:
我們可以問:如果擔水砍柴就是妙道,為什麽「事父事君」就不是妙道?如果從以上分析的禪宗的教義,推出邏輯的結論,我們就不能不作肯定的回答。(《中國哲學簡史》)
正因為禪宗反對脫離塵世以成佛,其比較關心人倫秩序 (故與儒學有交流),亦在意政治發展。禪宗中國化或「老莊化」,不但沒有令其疏遠政治,反而與政治保持著聯繫。
學界不熱衷探討唐宋禪宗跟政治史關係的原因
隨著大學分科專門化,文史哲涇渭分明。禪宗基本上屬哲學史的範圍。有歷史學者研究思想史,亦會對禪宗青眼相加。惟前者偏重《壇經》、語錄的義理架構、哲學問題,後者多探討不同宗派的師承源流,以及禪宗興起的社會經濟背景。治文學的偶及禪宗,亦只談某詩人、某首詩的禪理意境。如是者,禪宗與政治史那一版塊遂被忽略。
尤其甚者,禪宗語錄何其多,受禪宗影響的詩歌創作亦不少,學人埋首一領域,即無從兼顧其他領域。偏偏要展開禪宗與政治史的研究,需多少了解禪宗義理及唐宋政治發展。材料浩如煙海,學者難以抽身,又是學界反應冷淡之一因。
前輩學人未有開山劈石,要獨自肩負篳路藍縷之重擔,一來容易出錯走上歧路,二來全無依傍,舉步為艱。新晉學者因此寧願在前人的途轍上深化,也不想開創一新途。
鄭宗義<人文學科內外交煎,斯人獨憔悴>提及大專院校人文學者的困境:
由於大學的規模已變得十分龐大,學科繁多,一切量化確實會有利於管理 (尤其是外行管理內行)。再加上數量 (研究經費與論文出版) 等同質量,即越多越好,正是當時得令的理工科的發展邏輯,於是套用來管理人文學科,似乎順理成章。結果,人文學者亦被要求去申請科研經費、每年要出版文章多少,不達標者則受懲罰晉升無望。或者有些人文學者真的需要經費出外跑檔案館做田野考查,或者有些真的才思敏捷下筆如飛著作甚豐,但大部分人文學者做研究其實不用分文,只是閱讀、思考與寫作,且優秀的著述更是必須要時間來醞釀發酵。
不過,這些人文學者曾據理力爭的抗議理由,在管理者眼中,不是偷懶,就是無法接受既定事實配合發展的藉口……
當學界注重專門化、量多及速效,新題目注定乏人問津,這是今天人文學科研究停滯不前,無法有大進步的根本原因。
結語
余英時先生雖然已經仙逝,但其留下的問題意識仍深具啟發性,值得學人正視,繼而持續探究。
就研究「唐代佛教與文人」言,余氏最初的想法如下:
如果身體還好,我想集中看看唐代的詩和禪宗語錄等資料。換句話說,就是探討一下唐代的精神世界。你知道在唐代的精神世界裡儒家實際上占不了什麼位置的,不是佛教就是道教,佛教更重要;另外一個在文化上非常重要的就是詩,當然這要以當時整個歷史為背景。我現在就想再補看一些唐代的歷史資料,包括《全唐文》、《全唐詩》、兩《唐書》一類,等等,然後從歷史的角度,看看它在文化史上占有什麼樣的角色。
我肯定是從原始文獻和我所做的歷史的角度出發,談宗教時也不會著重在宗教教義,談詩也不會談詩的技巧、詩的精神之類的。我可能和我研究理學一樣,採取一個別人不大注意的角度,所以大概不會與什麼人有正面衝突的問題。(陳致《我走過的路:余英時訪談錄》)
從「唐代詩歌、佛教及其所反映的精神世界」調整為對唐宋禪宗與政治的考察,可見余氏做學問從抽象到具體,從寬泛到專精。此一套路,也極具參考價值。
唐代禪宗,借的是皇帝的力量。宋代禪宗,則積極與士大夫為伍,爭取士大夫支持,此一轉變,或許證實了余英時的觀察是對的,他說:
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是宋代儒家政治文化的一個最突出的特色,已預設在「士當以天下為己任」這句綱領之中。用現代話說,宋代的「士」充分發展了「政治主體」的意識:他們要直接對政治秩序負起責任。所以「共治天下」的觀念同時必然涵蘊了對於皇權的限制。「天下」不屬於「一人」或「一家」,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士」則自居為代「天下人」參與政治、議論政治,因為他們來自民間各階層。「致君行道」首先要求「君」的言行必須合乎「道」,這也是對「君權」的限制。從王安石、程頤到朱熹、陸九淵等都曾公開地強調「道尊於勢」的理念,他們心目中的「君」,通過分析,則可見只是「無為」的虛君,程頤所謂「天下治亂系宰相」便說得很露骨,因為宰相代表了「在位」的「士」。(陳致《我走過的路:余英時訪談錄》)
又王汎森<史學家的訓練 – 談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
在熙寧變法之初,不同流派的士人多起而支持其新法,期待能實踐士人重整人間秩序的理想,而此時北宋以來「士」的政治主體性也有進一步突破,神宗公開引用「與士大夫共定國是」,文彥博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這樣的思想到了南宋依然存在,曹彥約說士大夫為「天下之共治者」,即其顯證。
唐宋之際士人地位的升降、君主權力的消長,皆可透過唐宋禪宗與政治這一面鏡子被折射出,竊以為此乃余英時未完成的研究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