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6日 星期日

續談我對儒學的新領悟

在過去,我們談到,儒家工夫論中的誠、敬、格物、進學等,本可一個個孤立地看,作為找尋 (亦可說實踐) 人生終極意義的法門。用一譬喻說明,人生終極意義若是魚,誠、敬、格物、進學等便是釣具。事實上,儒家其他工夫如「自反」(即自我反省)、立志 (確定自己的志向),皆是找尋 / 實踐人生終極意義的法門之一。眾多法門互相配合使用,一律貫徹之以身體力行,對人生之虛無感、荒謬感自然一掃而空。要之,此處心、性是不是一,乃無關宏旨。成德做君子亦非首要達到的目標,過一個有價值、有意義、豐盛的人生,才是一切實踐的總歸宿。

勉強要講心性關係的話,可以說:每個人皆有追求人生價值、意義的心,這便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性。美國哲學家羅爾斯 (John Rawls) 認為人有兩種基本能力,分別是正義感,以及理性地計劃美好將來的能力。後一種等於承認人皆想追求人生價值、意義。一個完全對未來無美好憧憬幻想的人,除非他歷經苦難,否則我們是很難想像的。換言之,人禽之別不在與生俱來的道德感通 (荀子已證動物也會為同伴之死而悲鳴),而是在對人生意義、價值鍥而不捨的追尋上。正因為鍥而不捨,所以追不到的時候,會沮喪、絕望,繼而想自殺,即使不自殺,也會生出許多無法解答的問題 (即所謂人生哲學問題),陷於苦惱當中。其實自殺、苦惱根本不必,明白其出現的由來,即人生開始轉向的契機,只要作出相應實踐,平實去生活,問題即可解決。

某程度上,用追求人生價值、意義的能動性界定心,以之為性,亦屬心性是一的一種形態。又這個心不只我有,他人都有,他人都在實踐,都在為其人生意義而努力,如是者,此心是 intersubjective 的,中文譯作「交互主體性」。以往儒家最大的問題是,視自己的道德良知為客觀天理,天經地義,自古常存,此容易造成獨斷,以自己的意見排斥他人,更甚者造成政治上的黨派鬥爭。其實,主觀的道德良知又怎完全同於客觀天理?反而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良知的呈現,這是比較容易肯定。而相對道德良知,追求人生價值、意義的心,展現的頻率、密度,必比道德良知為多、為強。謂「每個人皆有追求人生價值、意義的心」,比謂「每個人皆有道德良知」,實在更加有說服力。這個心體現在每一個人身上,驅動著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也令人與人之間能「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這未嘗不是一種「理 (追求人生價值、意義的心的無限) 先 (優先、凌駕) 於氣 (人物質形驅的有限)」、「理生 (主宰、驅動、轉化) 氣」的另類解讀。

據此,儒家艱澀的形上論述也被吸納入來,賦予新解釋,雖一時仍不易消化,但至少可認取其為有道理,無需摒棄。若仍嫌抽象,且舉一具體例子以說明。錢穆先生、唐君毅先生、李怡先生、羅文、尹光……雖性格、經歷、壽命、從事志業迥異,但真誠待人、認真做事、不固步自封、時刻反省卻是異常地一致。在他們身上,彷彿散發著一種精神,透過其作品感染著每一個人。人受其感染,又會依其待人處事方式過活,修正自己昔日的不足,此一精神就像擴展、延伸多一分。待此精神延伸至其極,人人皆可找到自己人生的價值、意義。這種精神不是什麼上帝、外在的超越者,歸根究底,就只是一番欲實現人生意義、價值的心而已。我覺得,傳統上「理一分殊」、「理在氣先」、「理生氣」都可在此獲得正解。

科學當道下,講「天人合一」、「參贊天地之化育」是奇怪的,人可以做的,應該是和大自然、宇宙共存共榮,並行不悖。須知道,地球健康、冰川不融化,有舞台,人才可在台上演出種種悲喜劇。若舞台都沒了,死亡迫在眉睫,還有什麼人生意義可言?故此,人真想追求人生意義與價值,必不能不關注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及種種綠色產業,用儒家以前的講法,叫做「利用厚生」。

按照羅爾斯的看法,人對自己人生有理想藍圖、願景,自然有動力去爭取外在公正的政治、社會、經濟制度以求保障,公民參與於此得以可能。獨裁制、寡頭制都不是人心所樂見,只有確保平等的公民參與,方是最好的政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