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2日 星期二

引導我窺見朱子哲學堂奧的領路人

2019 年 9 月,吳啟超師在中文大學哲學系開設了一門課,名為「孟子與朱子」。這兩位哲學家屬於不同時代,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陸象山曾言「因讀《孟子》而自得之」,而陸乃朱之論敵,這門課實際是要探討朱陸在理論上的異同,我早對「心即理」、「性即理」的確切意義感興趣,遂毅然選修此課,並在當年暑假率先拜讀錢穆先生的《朱子學提綱》。

關於對吳啟超師的稱呼,也有一段故事可說。哲學系習慣稱呼老師輩為某生如張生、王生、李生等,起初,我亦稱呼啟超師為吳生。但啟超師為人親切,叫我們稱他「阿超」便可,於是我至現在都稱呼他「阿超」。除了沒架子,慎思明辨而無霸氣外泄,亦是啟超師的特色。勞思光先生是他的偶像 (另外就是劉德華),傾向英美分析哲學也令他擅沉思,某程度上他和王生類似,而有別於鄭生。

整個課由孟子心學開始,都是中國哲學史讀過的東西,但到了朱子的部份,基本上就是其博士論文的內容,近年他出版了《朱子的窮理工夫論》,正是其博士論文的擴充及修訂。

啟超師講朱子,立足點在牟宗三對朱子心體的判定:朱子的心為可善可惡的「氣之靈」/ 「氣之精爽」,並非先天內在固有的全善的道德本心。這個立足點非常重要,有不少研究朱子的學者,如唐君毅、金春峰乃至近年的翟志成,都認為朱子的心是有道德本心義,只是多了一層講氣質,引伸至講工夫,未發涵養、格物窮理都旨在變化氣質,讓本心更好地呈現。我讀錢先生的書,最初也傾向此義。可是,啟超師不以為然,他恪守牟氏的講法,堅持朱子對本心根本無體會,故有<答張敬夫>:「蓋只見得箇直截根源傾湫倒海底氣象,日間但覺為大化所驅,如在洪濤巨浪之中,不容少頃停泊。蓋其所見一向如是,以故應事接物處但覺粗厲勇果增倍於前,而寬裕雍容之氣略無毫髮。」在朱子看來,心是形而下的氣心,會發出惡念,所以在其未發時要涵養,已發時要檢點念頭,標準從何而來?從聖賢書,所以要讀書窮理。絲毫鬆懈不得,持之以恆做下去,便能成聖成賢,而且有相當的知識素養 (成德的副產品)。

關於朱子的理,啟超師教我們時仍本牟氏說法,守「存在之理」義,近幾年,他反省過後,轉用「總紋路」來解。「理性之知如何提供完足動力讓人持續作道德實踐?」、「朱子窮理工夫是否他律道德?」乃當時課堂上被深入探討的問題,最記得他有次說:「或許……人就是沒有完足動力去成就道德,人就是會有惰性,朱子只是把這個事實坦白說出來。」我欣賞朱子甚於孟子,實始於此。孟子也好,程明道等人也好,他們是要立教,故不得不說人性是全善,心是能知善知惡。朱子頭腦卻非常科學,實是求是,他不給人假希望,只說人生實相,成德本來非常艱難,只是不得不做。

那時課堂上講書的,大多不會親自帶領導修,有問題只可問助教。啟超師則親自帶領導修,我很多疑惑,是在導修後提問,從而獲得解決。啟超師第二年開「宋代儒學」,我也有選修,印象中,中間的小息時間,我問過他胡五峰「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的「同體」是什麼意思,他說「體」不是指「本體」而是指「事體」。

2010 年畢業後,我發現讀哲學在職場找不到相關工作,遂有意重返校園讀研究院。我與啟超師聯絡,他當時在中大開《論語》課,建議我讀些相關書籍,寫些論文,好作準備,我因此買了錢穆先生的《孔子與論語》、《四書釋義》等,又求得父親千里迢迢至尖沙咀商務替我買陳來的《朱子哲學研究》(啟超師十分喜歡這本書,另外便是錢穆五冊《朱子新學案》)。一篇篇寫下去,由孔子的仁,至其論天命,再到漢儒賈誼、宋儒周濂溪和張橫渠,合共十篇,每篇俱逾萬言,以求符合標準。

2011 年 8 月,我被任職小學的校長以「不擅拍照」、「弄喊小朋友」為由,變相迫走。生計無著落,家中財困,求入研究院之心更切 (讀碩士當助教有萬四元月入),10 月,我重回馮景禧四樓,哲學系辦公室已然翻新,不復暗沉,我約了啟超師見面,打算和他談我寫的論文,以及考研究院種種,豈知他回答哲學系碩士每年只收十人,有相當部份是錄取中國大陸學生,另外的也要求不只通中國哲學,還須兼通分析哲學或現象學,另要學外語,故競爭異常激烈,不易考入。他又表示,只可為我寫一封推薦信 (兩封推薦信是最低門檻)。當聽到我已失業個多月,他大為驚訝,「哇!咁好嚴重喎!」提議我找「豬文」打聽一下到台灣升讀研究院。我母親剛離世,父親年邁,弟弟要讀大學,家中缺錢,我又如何到台灣?我本性自傲,回到家中,打消了考研究院的念頭,奈何找工作,小學卻開了學,不再請人了。我卒之到半年後才找到大角咀一所小學收留,我倒是住荃灣的。

2013 – 2014 年,我到中大進修小學教育文憑,得知啟超師與歷史系「明仔」(張學明教授,我曾修讀其「西方歷史傳統與變革」) 合教新亞書院通識課程「中國通史」,遂前去旁聽,礙於要上鄭漢文教授的「價值教育」課,每次只能聽半個小時多些,拿份筆記便要從新亞下山至崇基,但雖然如此,第一課啟超師談三監之亂,便刺激我看顧頡剛相關文章,我從事細緻的歷史考據,是在這時候開始的。

今天很多人認識「吳啟超」三字,是從「哲學有偈傾」。中大學生認識他,亦可能從「自由與命運」一課。我卻是由孔子、朱子認識他,轉眼間,他亦不在香港,而在台灣執教了,2014 年距今已經八年。

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啟超師曾帶哲學系文學碩士的同學跟我們哲學系的同學,一起到西灣河香港電影資料館看費穆 1940 年的電影《孔夫子》。2010 年前後,《孔子:決戰春秋》大行其道,《孔夫子》中所呈現的孔子形象,跟《孔子:決戰春秋》的大不同。粗略言之,《孔子:決戰春秋》偏重孔子政治的一面,有政治儒學的氣味。《孔夫子》中的孔子是宋明儒心目中的孔子,偏重成德教化。在是次電影欣賞中,我更發現,自幼聽他講波的足球評述員鍾志光先生,竟是哲學系文學碩士的學生。

姑勿論如何,研究院入不了,所寫哲學論文從此封塵十多年,所買的書頁面都已泛黃,或被蟲蛀。更為不幸的是,父親對我所讀亦由滿懷希望一轉而為絕望,今天我家中一提及哲學,無不報以譏嘲不屑的目光,這已成為家常便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