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6日 星期二

勞思光先生門下的三位得意弟子

2007 – 2008 年度的「西方哲學史一」,由關子尹教授負責。該年度的第一學期,他曾教授「哲學概論」一課,我因跌傷休學,未能修讀,就此錯過了豐富的內容及講演。

關生是勞思光先生的弟子,另有張燦輝、劉國英兩位教授,都是出自思光先生門下,謂三人為「勞門三傑」,亦未嘗不可。

關生的「哲學概論」,內容廣泛,從課綱可見,由中國《易經》講到胡塞爾的場域觀及海德格的時間觀,真可謂應有盡有,琳琅滿目。他又好用手寫筆記,兼附親筆圖解,我由此見出學者治學之謹嚴。

關生曾負笈德國,精通德語及德國哲學。因愛子早逝,他悟出「以情款情」的哲學慧識,說:

在這一如噩夢般的歷程中,我們往往發覺一切哲學理性都不奏效,而這就是哲學在生活裡最感到無力的時刻!

情之所至,在至親逝亡的時候,悲傷是應該的……所以那個時刻而言,你就容許自己的情感一步一步慢慢的伸張,去紓解,這個我稱為以情款情。

2019 年反修例風波期間,關生有見於港共政權冥頑不靈,遂於《明報》撰<玉石豈俱焚 – 為香港危局進一言>,其中前言提到「最近目睹香港局勢江河日下,憂心得五內如焚」,竊以為這繼承自勞思光先生憂國憂民的情懷,亦見他非純粹固守書齋的學者。

由早年翻譯《論康德與黑格爾》,到近年出版《徘徊於天人之際:海德格的哲學思路》,關生的治學路數是很清晰的。不過,他閒時喜歡寫詩,對希臘悲劇及神話也有深刻研究,近年更全心開發一建基於古文字研究的「漢語多功能字庫」,為此投入大量精神和時間,其學問領域似未有因年歲增長而固守一隅。

細讀《徘徊》一書,感激勞思光先生、蒲格勒教授 (關生另一恩師) 的言辭溢於言表,其對海德格的評價:

我從不諱言海德格的學問對自己所構成的重大激盪,但也從來認定其思想於過人的洞見背後藏有嚴重盲點。我常與生員說,我或未算是一海德格敵視者 (Heidegger – Gegner),但與海德格肯定會保持一定距離 (Heidegger – Distanz)。至於海德格的為人,我更從來都不欣賞,這也是生員熟知者,至於他的納粹往跡,我一向認為在這大是大非的議題上,海德格無論如何辯解也不能輕易搪塞。

隱然有把生命與學問掛勾的氣味,且重視道德人格,此見關生有深受中國文化薰陶的面向。

張燦輝、劉國英兩教授的課,我也有選修,張生口吃,不擅辭令,但其歐陸哲學造詣之高,是無容置疑的。那時他還是哲學系的系主任,兼負責中大通識課程。可是,真正讓我感受到他人格的高貴與偉大,仍是在反修例風波期間他的言論。張生新近一篇文章,提到:

業師勞思光先生在生前多次教誨我:「在共產黨專制下生活是無可奈何之事,但一定不要做幫兇,不搖旗吶喊,不阿諛奉承!」

勞先生 1955 年從台灣到香港,逃離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白色恐怖逼害,直到 1989 年重回台灣清華大學為訪問學人。那時台灣已慢慢成為民主和開放社會,已確立學術和言論自由,以及免於恐懼的自由。因此之故,勞先生實在從未有在共產黨暴政下生活過。他自由地在香港生活和做學術研究超過 30 多年,除了哲學研究外,還深入理解共產黨思想和歷史發展,對共產獨裁政權的批判從未間斷。他鄭重的告訴我:共產黨是不可以相信的。

如果 2019 年勞先生仍在生,親眼看到中文大學變成戰場,2020 年目睹香港政府利用國安法將幾十年的自由香港毁於一旦,他又會如何評論?如何在中文大學繼續教學和研究?當然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他絕對不會在五星旗下苟且殘存,做一個為生活而營役於獨裁政權的學者。他肯定會離開香港前往自由的地方。現在仍留在香港的學者教授,如何忍受在沒有真正學術自由的大學繼續工作?除了謹記勞先生的教誨外,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山城滄桑之三>)

謹記業師教訓,堅持說真話,而且身體力行 (不到中國大陸參與任何學術會議),這正是我欣賞張生的地方。

至於劉生,精於法國哲學及批判理論,但同時致力編整「思光學術論著」。思光先生雖然「哲人日已遠」,其精神及風骨卻多少藉三位弟子保留了下來,此乃中文大學哲學系彌足珍貴的一幅人文圖景。

補充一點,勞思光先生當年任教崇基哲學系,劉、關、張亦出身崇基,而崇基哲學系向來與新亞哲學系有隙,可能跟勞氏不認同牟宗三關於宋明理學的觀點有關。

另外,三人上課,皆好談哲學史源流,由古希臘蘇格拉底講起,一個個理論娓娓道來,甚少突出哲學問題,這是歐陸哲學的入路,而我總覺此不太哲學,有鈍化乃至模糊了哲學問題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