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1日 星期三

對實證科學的批判,以及建立人文科學

錢穆反對用實證科學方法研究人文界,主張另建立人文科學,見於<科學與人生>、<緊張與鬆弛>、<推概與綜括>、<直覺與理智>、<無限與具足>、<價值觀與仁慈心>,今撮鈔各篇要旨於下。

I. <科學與人生>

要把握整個世界、人生之真相,用科學頭腦、冷靜、純理智的求真永遠做不到,理由是:世界、人生本身都不是冷靜、純理智。

視聽根本是一個動,滲進人的熱血,附帶著一番情緒、欲望。若把人生的熱血冷靜下來,把人生的情欲洗淨,來探求科學真理,那些科學真理對人生未必有好處,極有可能帶來壞處。

人生不是行屍走肉。家庭乃至任何團體,人生的場合,不是屍體陳列所。面對著活潑潑的生人,決不能讓你頭腦冷靜,決不能讓你純理智。倘若你真要用純冷靜、純理智的頭腦尋求對於活人的知識,把走進解剖室的那一種頭腦和心情來走進你的家庭和任何人群團體,你將永不得人生之真相。

冷靜,純理智和科學頭腦,或許可得到某幾種生理病態的知識,但病態不就是生機。人總是熱和血之動,情與欲之交流,把活人當死人看,此一心理習慣,其實不人道。

須知整個世界、人生都不單純,變動不居,與日俱新,事態一去不復來,絕不能老在一個狀態上反復無窮。科學家要求自己頭腦冷靜,要純理智,在處理單純而能無窮反復的事態上可以,但落到世界和人生,其絕不像實驗室裡的一切,彼那種心智習慣實甚有害。科學知識的用處,遠遠抵償不過此一心智習慣所帶來的害處。

更好的做法是,明白實證科學只是尋求知識的一條路,一種方法。我們須將科學態度和科學方法大大地解放,在科學中也放進熱和血之動,在科學中也滲入人之情感與欲望,從而讓科學走進人生廣大而複雜的場面。後一種科學,可稱為人文科學,以別於實證科學所成就的自然科學。

我們要有複雜的、變動的、熱情的人生科學,來運用那些單純的、靜定的、純理智的、非人生的自然科學。

II. <緊張與鬆弛>

人心分成緊張與鬆弛兩型。前一型的人,宜於在自然科學上探求。後一型的人,宜於在人文科學上體會。前一型的人,情感是強烈的,富於侵入性。後一型的人,情感是平淡的,富於感受性。西方民族比較前一型的多些,中國人則比較後一型的多些。

西方自然科學是緊張心緒下的產物。他們愛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盡量剔除,專從一點上直線深入,因此便有一切科學知識之發現。宗教也是緊張心緒下的產物。一切西方宗教經驗下之種種見神見鬼,在心緒鬆弛的人看來,都像是神經過敏。其他如戀愛心理戰爭心理,也都是緊張型的產物,都要火熱地不顧一切地向某一點衝進。這種心態根本不安和、不寧定。

莊子頌讚虛靜,禪宗說常惺惺,程朱言居敬。所謂虛靜,並不要他心上空無所有,只是鬆弛,不緊張,無組織,平鋪地覺醒,把全個心態敞開,開著門,開著窗,讓他八面玲瓏,時時通風,處處透氣,外面的一切隨時隨地可以感受,內面的一切隨時隨地可以鬆動,全域機靈沒有壓抑,沒有嚮往,這時是常惺惺,是敬,也是活潑天機。如是的人,不在自己心裡築圍牆,也不能信宗教,因他不會有那些見神見鬼的宗教上的活經驗。如是的態度,也不會向一點直前鑽,因而不能發明近代西方自然科學上的種種新知識。

緊張心緒,應用在宗教上,是上帝與魔鬼之對立。應用在哲學上,是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階級與法治。應用在人生上,是強力奮鬥與前進。應用在理智上,是多角形的深入與專精。後一種鬆弛心緒,應用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應用在哲學上,是萬物一體的一元論。應用在政治社會的組織上,是大同與太平的和平理想。應用在人生上,是悠閒恬淡與寧靜。應用在理智上,是物來順應,斟情酌理,不落偏見。

III. <推概與綜括>

知識對象分為自然與人文兩大類。對象不同,求知的心習與方法亦當隨而變。

自然科學的主要骨幹是象數之學,象數之學最抽象最不具體,但也是最可推演,推一可以概萬,不煩人類一一經驗。儘管近代自然科學已有不少運用綜括的知識,對歸納法亦予以重視,但到底抽象重於具體,重量過於重質,推概重於綜括,演繹重於歸納,人類還是想慕那些超經驗的客觀的自明真理。

人文科學講究經驗的累積,經驗如何可用純形式的,無內容的,超經驗的象數之學一類的靜定的格套來駕馭,來推概?只有把一切現象,只要能知道的,全部羅列,做成各種分類,排成各種序列,來解釋,來想像,來透進其內部而從事於再經驗。此將成就一種綜括性的蓋然的知識,決不能造成推概性的必然的理論。事實上,所謂人文學的一切知識,更須綜括,更只能獲得一種大體勢的蓋然性的想像和解釋。

先從某一點上直線推演出一套理論,再從這一套理論上用革命手段來求其實現。凡與這一條直線的理論不相適合的一切排除,若把這一套精神運用到人文界,則人類文化前途,受福的分數到底敵不住受禍的分數更多些。

人文科學尊重經驗,愛把一點一點的經驗綜括起來,不肯專從某一點經驗上甚至某一個概念上來建立系統,更不敢用一條直線式的演繹來作出邏輯的必然定論。只在每一點經驗上有限地放大,做成一小圓形的蓋然的推說。點與點之間,常留鬆動與推移之餘地。不輕易想把那些一點一點的經驗在某一理論下嚴密地組織。理論決不遠離了經驗向前跑。不輕易使理論組織化與系統化。默識心通取代言辯的往前直推,深入一物之內裡,來作一番同情的再經驗,並看重優異的個別性,看重其領導性與標準性,不愛作形式上的歸類,重質而不重量,愛作一渾整的全體看,不愛分割,不尚偏鋒。

自然科學容易導致用人力改造自然,人文科學則常愛用同情來護惜自然。

IV. <直覺與理智>

思想分兩種,一種是運用語言文字而思想,一種是不憑藉語言文字而思想。後一種叫做默思 (又稱本能、直覺)。

人類運用思想,多要憑藉語言文字。憑藉語言文字的思想,只是把思想平鋪開。

默思不看重語言文字之分析,看似神秘、籠統、不科學,卻自然不過,體現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

理智是分析的,直覺是渾成的。人類心態由渾成展演而為分析,歸功於語言的發明。換言之,人類心靈其先也只是直覺用事而已,必待語言發明逐漸使用,然後逐漸從直覺轉化出理智來。

理智是較淺較顯的,直覺是較深較隱的。理智是人文的,後天的,而直覺則是自然的,先天的。直覺是理智的根源。

V. <無限與具足>

西方人想像時間,猶如一直線,過去無限,將來無限,人生乃自無限過去,跨越現在,以進入無限之將來。印度佛教看人生,大體與近代西方人相近,三世無限,斯六道輪回亦無限。

歐洲人見人生無限,而勇於追逐,樂於長往,不厭不倦,義不反顧。佛教教義憫此長途之悠悠不盡,而願為濟渡,願為解脫,願為入於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然諸佛菩薩皆盡未來際作諸功德,則仍屬一種無限向前。

中國人之時間觀是環形的、球體的、非線狀的。宇宙為一球體,人生亦成一球體,死後則回復到生前,如環無端,圓成一體。

若要抱一種無限向前的人生觀,你必視現實人生為缺陷,為不足,必勇於捨棄,樂於追尋,必懸一遠離現實之理想,而甘願於捨棄一切而奔赴。近代歐洲人之科學精神與其以前之宗教信仰,同為此種捨棄,追尋,永永向前的人生精神之表現。佛教精神雖若消極,然一樣的勇於捨棄,樂於追尋,其為一種無限向前之人生則同。

中國人並不肯無限向前,因亦不勇於捨棄,不樂於追尋,徒欲於現實人生中得一種當下現前之圓滿具足。

拾取西方人生之外皮,高抬嗜欲,不恥奔競,一面對現實抱不滿,一面卻仍是將就現實索補償,如是則不惟自苦,亦以擾人。

VI. <價值觀與仁慈心>

近代西方二三百年來物質科學進步,人文科學卻落後脫節,其弊已顯。究其原因,還在它們的方法上。科學須面對事實,在事實上面去求知識,只要事實有新發現,知識便該立刻追隨求調整。宗教上的信仰和理論則不因人事轉變而改變。兩者因而有衝突。

把物質科學的律則來代替宗教指導人文,人類社會本身依然無地位、無重量。從前是聽命於宗教,聽命於人類以外的上帝。現在是聽命於物質,依然要聽命於人類以外之另一位上帝。

要認真研究人類社會,不能把研究人類社會以外的一番法則與理論轉移過來,而應切實針對人類社會之自身。要求對於某項事類有真知識,則必向該項事類之本身去找尋。此乃一切科學最普通基本的律則。故此,要建立新的人文科學,既不應該乞靈於牛頓與達爾文,也不應該乞靈於上帝或神。人文科學必含有價值面向,抹殺了價值,抹殺了階級等第而來研究人文科學,要想把自然科學上的一視平等的精神移植到人文科學的園地裡來,這只會令人文科學不能理想發展。

物質科學家乃至生命科學家,可以是純理智的,不動自己的情感,而且也應該純理智,應該不夾雜絲毫情感的。但若研究人文科學,則不可能也不應該不羼進自己的一份情感。人文科學家不應該像自然科學家一樣,對他研究的物件,只發生興趣,而沒有絲毫的情感,如自然科學家般的冷淡和嚴肅。他必須對研究的物件,有一番極廣博極誠摯的仁慈之心。

價值觀、仁慈心是建立人文科學所必備的兩要件。要尋求一種心習,富於價值觀,又富於仁慈心,而又不致染上宗教色彩的,而又能實事求是向人類本身去探討人生知識的,而又不是消極與悲觀,如印度佛學般只講出世的,那只有中國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是一種人文科學。至少與我們理想中要建立的人文科學很接近,它已具備了想要建立人文科學所必需的幾個心習。儒家的很多理論,將來必為新興的人文科學所接受。

 自然科學人文科學
研究對象人類以外的物質世界 (冰冷無情、單純靜定)人類自身 (滲有熱血,附帶一番情緒、欲望,有價值面向,複雜多變)
思維模式純冷靜、純理智的頭腦純冷靜、純理智的頭腦 + 價值觀、仁慈心
心態較緊張 (不安和、不寧定)較鬆弛 (安和、不寧定)
研究方法演繹法,著重抽象的推演 (用人力改造自然),運用語言文字來思想 (條分縷析)歸納法,著重經驗的綜括 (用同情來護惜自然),默思 (渾成,體現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境界)
時間觀線性,無限向前 (視現實人生為缺陷,為不足,必勇於捨棄,樂於追尋,必懸一遠離現實之理想,而甘願於捨棄一切而奔赴)環形的、球體的 (不勇於捨棄,不樂於追尋,於現實人生中得一種當下現前之圓滿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