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8日 星期二

《湖上閑思錄》是了解錢穆哲學思想的入路

錢穆迄今仍被人視為一史學家,其果真無自己之哲學思想?吳啟超<史家的哲學工夫 – 錢穆對朱子哲學研究之啟迪>稱錢穆有「哲學工夫」,但「哲學工夫」畢竟並非「哲學思想」,只是一種對抽象概念的理解及把握的能力而已。然則錢穆是否真有自己一套「哲學思想」,此實可作進一步探討。

據筆者愚見,錢穆是有哲學思想的,而要深入了解其中底蘊,《湖上閑思錄》是一個很好的入路。錢穆自述《湖上閑思錄》的寫作緣起,<序>:

我這一本《湖上閑思錄》,是今年春天因著一位友人的一番慫恿而觸機開頭寫起的,經過了約莫四個月的時間,積成這三十篇文字,把它彙集成冊。我的生活,其實也算不得是閒散,但總是在太湖的近邊,時時見到閑雲野鷗風帆浪濤,總還是有一些閒時光的。我的那些思想,則總是在那些閒時光中透逗,在那些閒時光中醞釀……

我這一本《閑思錄》,並不曾想如我們古代的先秦諸子們,儒墨道法,各成一家言,來誘世導俗。也並不曾想如我們宋明的理學先生們,程朱陸王,各各想承繼或發明一個道統,來繼絕學而開來者。我也並不曾想如西方歐洲的哲學家們,有系統、有組織、嚴格地、精密地,把思想凝練在一條線上,依照邏輯的推演,祈望發現一個客觀的真理,啟示宇宙人生之奇秘。我實在只是些閑思……

<跋>:

本書乃一九四八年春間所寫。其時余任教江蘇無錫江南大學,課務輕閒,胃病新愈,體況未佳,又值時局晦昧,光明難睹。時時徜徉湖山勝處,或晨出晚歸,或半日在外。即暫獲間隙,亦常徘徊田塍魚塘之間。盡拋書冊,惟求親接自然,俯仰逍遙以自遣。心胸積滯,逐一滌蕩,空所存抱,乃時有閑思遐想,如遊絲輕漾,微葉偶飄,來入庭際,亦足賞玩。乃於夜燈坐對,隨筆抒寫,初不自意遂成卷帙。嗣亦擱置,不復再續。越一年,倉皇南行,此稿亦未攜帶。今冬重入吾眼,則已轉瞬十年矣。再自披覽,即篇題亦都忘卻,更不論內容所涉。循誦而下,恍如讀他人書,乃深幸此人談吐,與其平日素所蓄藏,無大懸別,此亦大可欣喜之一境也。惟閑冗相異,儼如隔世。卻念生平,有此一段暇晷,堪作回憶,彌自珍惜。刊而布之,亦聊以存當時心影之一斑焉。

<再跋>:

余自對日抗戰期間,在雲南宜良寫成《國史大綱》一書以後,自念全部中國史中之大綱大節,已在書中揭舉。循此詳求,事在讀者。或有謬誤,亦待讀者指出,再作思考。余之興趣,遂從歷史逐漸轉移到文化問題上。

余之研治國史,本由民初新文化運動對國史多加詬詈,略有匡正。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庶於世風稍盡補偏救弊之功。但自世界第二次大戰開始,確信歐西文化亦多病痛,國家民族前途,斷不當一意慕效,無所批評抉擇,則盲人瞎馬,夜半深池,危險何堪設想。又歷史限於事實,可以專就本己,真相即明。而文化則寓有價值觀,必雙方比較,乃知得失。余在成都始寫《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此為余對自己學問有意開新之發端。

及抗戰勝利,頗謂國事未定,變端莫測,因決意不返平津,亦不滯京滬,惟冀覓一靜僻處,俾得潛心,以漸待時局之安定。乃重返昆明,初不料其學風囂張,乃有大出意料之外者。又在成都患胃病,迄是不愈,乃又決意歸家鄉,風土飲膳,庶於余病體有助。適江南大學新創,遂留任教。而國事益動盪,日夜讀《莊子》一書,為作纂箋。聊可於湖山勝境,遊神淡泊,自求寧靜。又以其間寫此《湖上閑思錄》一部。及來香港,將之付印,距今亦三十年以上矣。

此三十年中,對文化問題又續有撰述。兩年來,雙目失明,不能見字。報章書籍,皆已疏隔。惟尚能捉筆寫稿。方撰《中西文化比較觀》一書,不謂積稿已盈二十篇以上。大體皆雜憶平日心中存想,以不翻書,不引據材料為原則。忽一日,三民書局主人來索余《湖上閑思錄》,將以再付剞劂。因由內人誦讀一過,余逐篇聽之。初不意余方今所撰,正多舊來見解,並有前所發得,而今已漫忘者。自慚學問未有進步,而國事世風,每下愈況。回憶當年太湖邊一段心境,亦已有黃鶴一去不復返之狀。撫今追昔,感慨何似。

概言之,《湖上閑思錄》:

(1) 寫於 1948 年初,應友人 (即謝幼偉) 之邀而寫;

(2) 過程為四個月;

(3) 是用課餘閒暇的時間寫的一些閒思,故此,不講究系統性;

(4) 書中見解與錢穆中、晚年思想一致,「循誦而下,恍如讀他人書,乃深幸此人談吐,與其平日素所蓄藏,無大懸別,此亦大可欣喜之一境也」、「余方今所撰,正多舊來見解」;

儘管當事人自稱為「閑思」、不成系統、是書僅為一比較中西文化的論著,吾人未嘗不可用一嚴謹的、系統的眼光審視全書。尤其甚者,雖云比較,眾所周知,錢先生是傾向借西方突顯中國文化之優勝處,他對西方文化的批評,對中國文化的讚揚,不應純粹被看成是一種客觀的分析、論述,而應被理解為一種個人的、主觀的主張。這是他的一番哲學見解。

這麼看的話,《湖上閑思錄》就不是一部隨筆集那麼簡單,其學術價值亦和其篇幅不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