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0日 星期四

說《紅樓夢》之一

《紅樓夢》本來叫《石頭記》,由石頭所作的記錄,石頭指什麼?通靈寶玉。第一回剛開始,曹雪芹就巧妙地改造了「女媧補天」這個陳腔濫調的神話,寫成女媧用剩一塊石頭,棄於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倘若石頭無知無覺,問題仍不大,可惜此石靈性已通,日夜在山下悲傷嚎哭。一天,來了一僧一道,他們正前往了結一宗風流案件。原來赤霞宮神瑛侍者有意下凡,其曾灌溉一絳珠仙草,仙草為了報恩,欲以一生之淚還他,亦決心陪其下凡。石頭希望到凡間受享一番,懇求一僧一道帶自己下凡,結果一僧一道把石頭幻化成通靈寶玉,夾帶在神瑛侍者身上,一同下凡,神瑛侍者即是主人公賈寶玉。

細緻點看,曹雪芹此番改造可謂極具深意。賈寶玉是個「逸氣棄才」(牟宗三語) 的人物,未寫寶玉,曹公先以石頭做前驅,寫它如何不得女媧所用,心中如何不憤。「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九字,分明用了諧音,自嘲接下來的故事荒誕無稽,卻又以情為根。「赤霞」宮,玉中有瑕疵,已暗示寶玉虛有其表,光有好皮囊,卻無所作為,難耐淒涼。「赤」通「絳」,亦通「紅」,是情的專用顏色,寶玉後來住「怡紅院」,自稱「怡紅公子」,有一「絳洞花主」的別號,這都不是後天改成,乃先天有一番因緣。絳珠草與神瑛侍者見於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靈河」是阿彌陀佛所居的世界,即西方淨土。「三生石」意涵情定「三生」。「三生」代表前生、今生、來生。絳珠草乃林黛玉的前世。如是,寶黛情緣乃一仙緣,為前世於仙界已定,但弔詭的是,這段情緣註定無法開花結果,其將會作為一契機,令神瑛侍者開悟,成為情僧。

上世紀二十年代,俞平伯曾提出一觀點:《紅樓夢》體現了色空觀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現象都是緣起幻有,何必執著?這是空宗般若學的大智慧,很了不起。可是,《紅樓夢》整部書真是講這個嗎?周汝昌率先提出質疑,他根據戚序本凡例詩: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首四句確實和色空觀呼應,但曹公思想不止於此,還有後四句,「紅袖啼痕重」、「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更花上十年來撰寫,此分明是極深的執著!因何執著?正是為了一個情字。讀者如果不信,請看看第一回,「雖其中大旨談情」,第一首標題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倘若雪芹先生主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應該豁達才對,怎會有「一把辛酸淚」?怎會自認是痴人?和俞平伯看法迥異,魯迅評《紅樓夢》為「清代人情小說」,比較妥當。白先勇指賈寶玉是以情為教,他的出家,標誌著以情為自己畢生的宗教信仰,這也和曹雪芹重情的想法相通。

《石頭記》變成《紅樓夢》,是因為程偉元、高鶚編輯整理不同抄本,再刊出活字印刷本時,本子上以「紅樓夢」三字為題。隨著程甲本、程乙本廣為流行,《紅樓夢》便取代《石頭記》成為通行的書名。石頭亦變成了賈寶玉本人。

《紅樓夢》寫法一大特色是「真事隱去,假語村言」。引用書中原文,就是「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用作家李怡先生的話說,就是「小說,除了年代與人名是假的之外,其他都是真的。」以第十三回為例,曹雪芹本寫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即賈珍與兒媳婦秦可卿亂倫通姦。脂硯齋留下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脂硯齋是誰,眾說紛紜,但該和曹公關係密切。整段批語最重要是「作者用史筆也」,中國傳統對小說的觀念,跟西方的不同,中國的小說仍是史,叫做稗史、野史,既屬史,就不能完全天馬行空,而必須有真實事件和人物為依據,《紅樓夢》亦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