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4日 星期五

平兒理妝

平兒飽受委屈,哽咽地哭,十分傷心。李紈見狀,忙拉她入大觀園去散心。

脂批:

可知吃蟹一回非閑文也。

第三十九回李紈和平兒一段對話,原來是為此作伏線,無脂硯齋的批語,人很容易忽略過去。

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

寶釵是個女聖人,愛講道理。她這番話,說得有理有節,很配合身份。

簡言之,寶釵告訴平兒:

(1) 鳳姐只是一時酒醉,氣上心頭,非存心對她不好,平兒該想想鳳姐日常如何對待自己,就可以看開些;

(2) 鳳姐拿她出氣,是因為彼此關係密切,換轉是關係疏遠的,鳳姐未必敢這樣。

(3) 要做一個真正忠心的人,不能只記著丁點兒委曲。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纔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對於寶釵的話,平兒受不受落呢?曹雪芹沒正面寫,但有暗示。

什麼叫做「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纔漸漸的好了」?即未聽見賈母的話時,平兒仍然面無神采,一臉委屈。

寶釵的道理很動聽,但對安慰平兒,似乎收效不大。亦因為這樣,「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避免尷尬。

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 「好好兒的從那裡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

襲人是寶釵的鏡像、影子,「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和寶釵所說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襲人和平兒關係很親密,感情非常好,平兒待襲人,就不像待寶釵,可以直抒胸懷。

「二奶奶倒沒說的」,這是不把不開心的源頭歸結到鳳姐身上,由此可見其忠心。

「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錯的不是鳳姐,而是那鮑二家的,鮑二家的方是始作俑者。

「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平兒介意賈璉糊塗,出手打她。

之後緊要,「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許多人讀《紅樓夢》,不覺平兒對賈璉有什麼感情,但細看此處,倘若無感情,她會那麼在意賈璉動手?平兒一早接受自己是賈璉的妾了。

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斗來。平兒素習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趕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

這段文字透露出幾個重要訊息:

(a) 寶玉為人並不自私,他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而是把別人的事都攬在身上,「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背後則是一視同仁的平等慧,即「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

(b) 所謂「意淫」,是指專能和女孩兒們交接,為女孩兒們盡心,事事想得周到,卻不失禮數。

(c)「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可見平兒已經是賈璉的妾侍。

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我們讀這一段,很容易有共鳴,寶玉的口吻、語調,不就是活像現在專業的化妝師、美容師嗎?誰說「抓周」抓起女孩子家的脂粉釵環一定是色鬼?只要有合適的環境、條件,女性化、愛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也可以是一種優點,一種技能。寶玉實在生不逢時!

「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那麼熟悉,可見平時一定是他擺放。「宣窯瓷盒」、「一排十根玉簪花棒」,何其精細,反映寶玉的在意和珍視。

「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寶玉對脂粉非常認識。

「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這些脂粉必定是寶玉親自研製,講究到這個地步,不得不教人佩服。

「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如玫瑰膏子一樣」,這是寶玉細心擺放的表現。

「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此透露脂粉果然是寶玉悉心研製,一絲不苟。

「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寶玉不只精於脂粉,還擅於為女孩兒打扮得美美的,集化妝師、造型師於一身。

脂硯齋有一則批語:

忽使平兒在絳芸軒中梳妝,非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費盡心機了。寫寶玉最善閨閣中事,諸如脂粉等類,不寫成別緻文章,則寶玉不成寶玉矣。然要寫又不便特為此費一番筆墨,故思及借人髮端。然借人又無人,若襲人輩則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揀一日細寫?似覺無味。若寶釵等又系姊妹,更不便來細搜襲人之妝奩,況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須得一個又甚親、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襲人等極親、又和襲人等不大常處、又得襲人輩之美、又不得襲人輩之修飾一人來方可髮端。故思及平兒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細寫絳芸閨中之什物也。

曹雪芹為何要寫平兒理妝,原因正是這樣。讀《紅樓夢》不能不讀脂批,此處又是一例。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儘力落了幾點痛淚。復起身,又見方纔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閑話,掌燈後方散。

須知道寶玉和平兒並不是經常往來,二人略嫌生疏,但寶玉仍能高度評價「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兼以「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他內心那份單純,那顆赤子之心,世所罕見。

他又想到平兒的處境,「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儘力落了幾點痛淚。」竟為平兒的身世掉眼淚,其情感充沛,懂得替人設想,可以窺見。

寶玉的心,實際就是儒家的仁心,佛家的慈悲心。

「又見方纔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請注意,寶玉是有丫鬟可供使喚,為何不讓丫鬟做,要親自動手?因親自動手表達著一份心意,他體貼平兒的心意。

經過這一節,平兒正式站到寶玉一邊,成為寶玉陣營的人,「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平兒也有出席,她還與寶玉同一天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