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9日 星期三

金蘭相契

鳳姐言出必行,一諾千金,見於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寶玉出名「無事忙」,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

脂批:

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幫」字,可笑可笑,所謂《春秋》筆法。

《春秋》筆法是透過細節描寫、詞彙選取和材料篩選,委婉而微妙地表達作者對人物的看法。

「幫忙」現在解成:幫助他人做事或解決困難。然而,就字面意思看,為忙碌添一分力,助就一分,方叫「幫忙」。寶玉無事找事做,「自忙不暇」,曹雪芹稱呼為「幫忙」,幫著去忙,用字極精準,也突顯寶玉性格。

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裡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夜復漸長」後有一批語:

「復」字妙,補出寶釵每年夜長之事,皆《春秋》字法也。

「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後有一批語:

代下收夕,寫針線下「商議」二字,直將寡母訓女多少溫存活現在紙上。不寫阿呆兄已見阿呆兄終日飽醉優游,怒則吼、喜則躍,家務一概無聞之形景畢露矣。《春秋》筆法。

寶釵的優點,之前回數有簡單交代,但不具體。

「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至此方具體呈現其孝順及懂得未雨綢繆。

「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時」,此乃尊敬長輩。

「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這是不得失園中眾姊妹,盡量做到面面俱圓。

「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寧願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都不願得罪別人,在別人心目中留下壞印象,這就是寶釵。

加上「復」字,是指每逢由秋入冬,寶釵都習慣性地做針線,多做些衣服。

又越寫寶釵孝順、為人設想,越見其兄長薛蟠游手好閒,自我中心,不守規矩,這是不寫之寫。

有寶釵,不能無黛玉,釵黛所為恰好成一對比,且看以下一段: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游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黛玉長期不做針線,寶釵「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寶釵卻經常外出,與人交談,不願得失任何一個人。

當然,釵黛行為迥異,和二人身體狀況、身份地位不同有關。

寶釵「先天壯」,故能做女紅、捱夜。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游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病情顯然嚴重多了,身體更加虛弱。

又寶釵是王夫人妹妹之女,與榮國府疏了一層。黛玉是賈母的親孫女,關係近得多,而且深受賈母溺愛,與寶玉共稱「兩個玉兒」,她自然較容易獲眾人體諒,所以「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不是個常法。」

此見寶釵對黛玉健康的關心。

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

據黛玉所言,即使在病情未惡化,其身體健康已不太好,上文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

「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黛玉對痊癒基本上持消極絕望的態度。

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

「食穀者生」出自司馬遷《史記》,「穀」泛指五穀,食五穀可以延長人的壽命。《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有「後十日乃死,所以過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實,中藏實故過期。師言曰『安穀者過期,不安穀者不及期』」。

寶釵的學問路數是史學的、經驗的,力求在可能控制的範圍內多努力些。比觀之下,黛玉的學問路數卻是哲學的、義理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出自《論語.顏淵》。「不是人力可強」更跡近相信命定論,採取坦然接受命運的認命態度。

黛玉認命,其實是病入膏肓者的人之常情,「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都反映黛玉的病情越來越差,當人身難敵病魔煎熬,萌生消極負面思想是正常不過的。

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此見寶釵懂醫理。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姦。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纔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這段話透露幾個重要訊息:

(1) 覺今是而昨非:因寶釵前日說「看雜書不好」,予以善意規勸,黛玉承認自己昔日觀人出了錯,寶釵「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自己卻「是個多心的人」,誤會寶釵「心裡藏姦」,為此後悔不已。

(2) 家庭際遇成就孤僻、疑心的個性:黛玉表示,「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自己只得十五歲 (脂批:「黛玉才十五歲,記清」),年紀尚輕,平素竟無一人像寶釵前日那樣教導她,她起初因此覺得寶釵不是好人,聽見史湘雲說寶釵好,也不以為然。

(3) 有陰暗面,卻能見賢思齊:黛玉坦言「若是你 (指寶釵) 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此乃其人性陰暗的一面,喜歡拿著別人一時的缺失無限放大,非常心細,會記仇。不過,她又說:「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懂得反省,自我糾正。

(4) 寄人籬下的感覺源自婆子丫鬟的竊竊私語:因對寶釵改觀,釵黛和解,黛玉敢對寶釵說真心話。原來在黛玉看來,賈母、王夫人、鳳姐雖對她好,底下的婆子丫頭們卻私底下有怨言,她們見賈母多疼了寶玉和鳳姐,便背地裡說三道四,黛玉不想被婆子丫頭們嫌多事,加上考慮到自己「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遂不敢要求更多,包括提出吃燕窩粥。

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人總容易看見別人風光,自己不幸,黛玉亦不例外。

「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可見寶釵有家產,故有富態。

「要走就走了」伏抄檢大觀園時寶釵搬出園外。

「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這暗示黛玉將來會和賈府共存亡,留在大觀園直至最後一刻,那是命運的無可奈何,她沒其他地方可以依靠。

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

脂批:

寶釵此一戲直抵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細心看不出。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

寶釵是個謹慎的人,不會隨便開玩笑。「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倘若賈母心思不是屬意黛玉做寶二奶奶,寶釵會這麼說嗎?

又寶釵敢戲弄黛玉,可見黛玉在寶釵心目中變得親近了、熟落了,如批語所講,「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

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口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司馬牛之嘆」出自《論語.顏淵》:「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用以比喻對孑然一身、孤立無援的感嘆。寶釵引《論語》,是要對應黛玉,跟她在相同的經典平台上交流,那份為人設想,那種博學,都是第一流。

「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此完全是負責任的好姐姐安慰、照顧妹妹的口吻,黛玉可是孤女,聽了怎能不動心?

「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寶釵表態要互相照料,同氣連枝,黛玉內心的冰山更加融化了。

寶釵不只用口講,還表現為具體行動,「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竟親自安排丫頭送燕窩至瀟湘館,目的是希望黛玉身體健康有改善。如此用心,黛玉哪裡有硬下心腸猜疑之理?

黛玉本來嫌人煩,但聽見寶釵道:「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便馬上說:「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黛玉態度的轉變,準確些叫做軟化,跟寶釵真心誠意待她脫不了關係。

寶釵果真是冷美人?從黛玉「難得你多情如此」,可見真正的寶釵也有多情的一面。

經過「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釵黛儼如親姊妹,脂批:

通部眾人必從寶釵之評方定,然寶釵亦必從顰兒之評始可,何妙之至!

可以為證。

後四十回寫釵黛爭婚,黛玉含恨而終,並非前八十回應有的發展。反而富察明義有詩詠黛玉之死,比較符合前八十回曹雪芹的佈局: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沉痼」指積久不癒的病,黛玉因病而死,未能與寶玉再續前緣,她最後死於大觀園瀟灑館中,故寶玉「對景悼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