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1日 星期二

陶淵明<桃花源記>

<桃花源記>是陶淵明傳世的作品之一。全文如下: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晉」指東晉。「太元」是孝武帝司馬曜的年號。「武陵」即武陵郡,相當於今日湖南、湖北、貴州、重慶、廣西一帶。

東晉太元年間,武陵郡有一個以捕魚為生的漁夫,沿著溪間划船,一直划,一直划,竟至「忘路之遠近」,忘記了已經走了多少路,其出神可知。

忽然遇見一片桃花林,由這裡開始,全轉成漁夫的敍事視角。漁夫看見什麼呢?桃花緊靠著兩岸生長,有幾百步長。其中沒有別的種類的樹,青草芳香,鮮嫩美麗,落花繁多。「芳草鮮美」屬於嗅覺描寫,「落英繽紛」則屬於視覺描寫。

漁夫驟進仙境,「甚異之」,此乃心理描寫,內心大為驚奇。他希望走到桃花林的盡頭,於是繼續前行。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桃花林的盡頭原來是溪水的源頭,這裡有一座山,山上有個小洞口,隱約透出一點亮光。此完全是步移法的運用,順著漁夫的步步深入而介紹景點,令人有親歷其境之感。

漁夫離開船,從洞口進去,起初極狹窄,僅容一個人通過,走了幾十步,才豁然開朗起來。淵明敍事之細緻,可見一斑。

土地平坦寬闊,房屋整齊,有肥沃的田地、美麗的池沼、桑樹、竹子等,凡此種種,俱暗示這裡有人聚居。

「阡陌」指田間小路,用來區分田界,東西為阡,南北為陌。亦有南北為阡,東西為陌。「雞犬相聞」出自《老子》:「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雞和狗的叫聲可以相互聽見,比喻住家相近,桃花林中的社區跡近老子所嚮往的小國寡民。

男女來來往往耕種勞作,老幼皆得其所養,怡然自樂,這完全是一個人間天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漁夫是外來人,突然闖進桃花源村民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們感到驚訝,也是正常反應。

不過,再驚訝,仍無掩其對外界的好奇,以及率真善良的天性。詢問漁夫從何處來,是好奇。邀請漁夫到自己家裡去,擺酒殺雞做飯來款待他,是熱情待客無機心,是心地善良。

原來桃花源村民的祖先為逃避秦朝時的戰亂,帶同自己的妻兒子女,以及鄉黨鄰里,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從此在這裡定居,不再離開,遂與外面的人斷絕了來往。

村民不知有漢朝,遑論魏國和晉朝。當其聽到漁夫言外面事時,不禁感嘆惋惜,此乃心中有情,同情共感的表現。他們又對漁夫說:「這裡並沒有甚麼特別,你不必跟外人說。」可見其不願捲入外面的紛爭,只求安居樂業。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説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明明村民千叮萬囑「不足為外人道也」,漁夫離開時不只沿途做了標記,到達郡城,還馬上把桃花源的所見所聞告知太守。漁夫可謂一俗人!桃花源乃一仙境,一俗人帶著一群俗人去找,自然找不到,標記都不見了,結果迷路收場。

「南陽劉子驥」原名劉雅,是陶淵明的遠房親戚,「好遊山澤」。他志行高潔,若要前往,必獲招待。可惜無法成行,未幾更病死了。桃花源從此無人再提起和探尋。陶淵明為桃花源添上一層神秘色彩。

歷來解讀這篇文章的人多矣,陳寅恪從歷史考證的角度,堅持桃花源真有其地,他甚至說:「真實之桃源在弘農山谷中,而不在南方之武陵」(<桃花源記旁證>)。

另有從社會政治的角度,指<桃花源記>表達出陶淵明對當時社會的不滿,以及對一個平靜和諧的社會的嚮往。

亦有人認為<桃花源記>含有對一切社會政治制度的否定,覺得這些都是破壞和平安寧的根源,不能帶給人幸福美滿的生活。

就筆者看來,<桃花源記>是一篇文學水平甚高的文章,這是毫無疑問的:

(1) 步移法、遊歷者視角敍事、多感官描寫,開遊記先河,影響所及,包括唐之柳宗元 (永州八記)、北宋之歐陽修 (<醉翁亭記>);

(2) 六朝人好作四六言駢文,<桃花源記>卻是駢散夾雜,句式較自由;

(3) 或四言 (如「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或三言 (如「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及郡下,詣太守,説如此」),讀起來語調鏗鏘;

(4) 善用象徵,如以「黃髮」代表老者,「垂髫」代表小童;

(5) 給桃花源塑造神秘感,令結尾出人意表。

若從歷史及政治的層面看,<桃花源記>反映中國人面對現實暴政及戰亂的悲哀。他們不能扭轉局勢,只能消極逃避,總之外面再亂,不要影響我的生活就好。這和現代西方講究公民參與、政治是生活的一部份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