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日 星期日

諷詠螃蟹

第三十八回尾聲,有寶釵諷和螃蟹詠一幕。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呢?

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生動活潑,卻流於淺白直接。黛玉於是忍不住取笑他,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聽了,並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不愧是「詩魂」,信手拈來,隨筆一揮,便成一詩。

和寶玉的比較,黛玉的詩明顯「雅」得多,「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玉」是肉的諧音,「紅脂」代指蟹膏,對得亦甚工整。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纔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

黛玉是在說反話,嘲諷寶玉詩才不濟。

這個時候,寶釵出來,

寶釵接著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了出來。大家看時,寫道是: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我們先用白話翻一下寶釵的螃蟹詠。

桂香氤氳梧桐陰下端坐著舉起杯,好吃貪饞的人瞧著你螃蟹盼重陽。

眼前的道路你從不管縱橫一味旁行,裝模作樣肚子裡卻只有黑膏和蟹黃。

酒也敵不過你那腥味還得用菊花,為防腹內積冷吃時定要多加薑。

橫行到今落入鍋裡得到了什麼好處?月夜裡水邊上只留下了禾黍的芳香。

寶釵和上這麼一首,究竟是什麼意思?

中國大陸學者普遍認為,

作為封建衛道者的薛寶釵,借吟詠螃蟹這個「小題目」,「寓大意思」,嘲笑和辱駡封建階級的叛逆者,攻擊寶黛所走的反對封建宗法制度的叛逆道路是錯誤的,行不通的。

薛寶釵是借題發揮,借貶螃蟹以斥責不守禮法、背棄仕途的叛逆行為,暗罵寶玉不走正路,一肚子「異端邪說」,予以警誡規勸。

然而,這合符文本脈絡嗎?

有兩個事實必須注意:

(1) 螃蟹宴、菊花詩,從籌備到辦成,出力最多是寶釵,偏偏菊花詩奪魁,佔盡風頭者,是「詩魂」黛玉,用今人的話說,黛玉是「學霸」,在詩界可謂「打橫行」。

(2) 從之前回數看來,寶釵是對寶玉有好感的,偏偏黛玉笑寶玉寫詩不濟,寶釵不可能完全沒有反應。

據此,螃蟹詠的寫作緣由,大致可以被推想。寶釵是要借此譏諷黛玉,挫挫黛玉的銳氣,蟹是借指黛玉。

網上有位紅迷解釋得非常好:

看事情應當前前後後的看,看螃蟹宴前幾天發生的事。

寶玉做夢說夢話:什麼金玉良緣,我只念木石前盟。

寶釵聽到了,當時好像沒事人一樣跟後來回來的襲人繼續聊天,聊了一會才走。

然後探春弄詩社,寶玉一直跟李紈糾纏說黛玉的詩詞比寶釵的好。

然後湘雲聽說了詩社,馬上辦了螃蟹宴,同時又有菊花詩。這次黛玉一個人包攬前三名。寶玉說評的很公道。

黛玉的菊花詩道盡了黛玉的風骨:孤高自詡,目下無塵。

你們看看寶釵是什麼想法。這幾天你寶玉做夢也說黛玉好,做完詩也說黛玉好,黛玉當然開心啦,而且當時眾人看了黛玉的詩,「都道是這首為上」,只是寶釵硬是被李紈給安上了一個第一名,寶玉還在那裡嘀嘀咕咕。當時的寶釵是不是很尷尬呢?反正接下來寶釵沒說話閉嘴了。第二天寫菊花詩竟然前三名的詩全部都是黛玉的,寶釵再不拿出絕活似乎就要完蛋了,搞的好像被黛玉壓的死死的一樣。

她發火了,寫了一首「諷刺世人很毒」的螃蟹詩。

……寶釵未必就對寶玉情根深種,但是被人當面說自己不如黛玉,在第一次詩會上又當眾說黛玉的詩比她好,她當然也不會服氣啦。

當然,純粹就螃蟹詠的表面意思看,不講蟹作為食物如何的吸引,轉去講蟹一味橫行終致身死,再帶出專橫及好用詭計的人終不得好下場,其意義又比寶黛的深一層。大體寶釵的文學是儒家式的文學,講究平實不輕浮,文以載道。黛玉則是道家式的,率性自然,有豐富想像力,具藝術美,卻不好講道理。

脂批總結全回:

請看此回中,閨中女兒能作此等豪情韻事,且筆下各能自畫其性情,毫不乖舛。作者之錦繡口,無庸贅續。其用意之深,獎勵之勤,都此文者亦不得輕忽戒之也。

評價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