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6日 星期五

寶玉奇論

鳳姐派人來叫襲人,襲人同寶釵出怡紅院,往鳳姐這裡來。果然,她被告知「把我 (王夫人) 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要她向王夫人叩頭,且不必去見賈母,襲人一邊聽,一邊不好意思。

襲人為什麼不好意思?第一,這等於變相把她看成寶玉的妾,不把她當丫鬟。晴雯等更加有口實。第二,客觀上,她從此成了王夫人的人,不再是在賈母名下,王夫人不同於賈母,很著緊寶玉有沒有行差踏錯,偏偏寶玉是個不聽人勸的,工作的壓力更加大了。值得留意是,王夫人和賈母是兩個不同陣營,襲人為妾一事,即王夫人開始對賈母陣營動手。

襲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原故,襲人含糊答應。至此,曹雪芹借用洪昇《長生殿》的氛圍:

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

脂批:

夜深人靜時,不減長生殿風味。何等告法?何等聽法?人生不遇此等景況,實辜負此一生!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曹雪芹予以吸納、消化,成為襲人與寶玉輕私語的場景。

只見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裡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麽,說了那麽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以後,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

脂批:

「唬」字妙!爾果條明決男子,何得畏女子唬哉?

用上「唬」字,可見寶玉非「果條明決男子」,無男子之剛性,脂硯齋這裡暗示了。

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麽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

寶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教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沒意思。」

襲人笑道:「有什麽沒意思,難道作了强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竪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作了強盜賊」是伏筆,《好了歌》「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脂批:「柳湘蓮一干人。」柳湘蓮和寶玉友好,寶玉後來受其牽累,被關進獄神廟。這是八十回後的情節。襲人「難道作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伏她八十回後不再服侍寶玉,她會嫁琪官。

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

此見寶玉體貼襲人,對襲人有情。

之後一段厲害,二人閒話家常,寶玉竟發表起奇論來:

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後談到女兒如何好,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踈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汙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沖,即時棄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寶玉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這一大段文字,要分成好幾層來分析:

(a) 襲人性格

由「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那寶玉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反映襲人懂得投寶玉之所好,因勢利導,避免與寶玉正面衝突。寶玉和她相處是舒服的。

(b) 寶玉奇論

死是沒有問題的,但要死得其所 (即死得有價值)。

死得其所不是「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未必死得有價值。

以文官為例,「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所以,若文官「念兩句書汙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沖,即時棄死」,此絕非死得好,死得其所。

再以武將為例,「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如果「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踈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也不是死得好,死得其所。

死不得其所的文武官員,寶玉認為,「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

(c) 襲人、寶玉價值觀分歧

寶玉謂「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皆非正死,襲人卻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才死。」

(d) 寶玉人生理想

在寶玉心目中,死得有價值是指:「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對於 (b),此顛覆了兩漢以來的綱常名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錯的,死要死得有價值,有意思。有謂此證寶玉反傳統反禮教,非也,他不是反傳統反禮教,只是反已經僵化的傳統和禮教。

(a) 與 (c) 是一對。只有 (c),沒有 (a),就成了寶釵和寶玉的狀況,寶玉最後會離家出走的。

至於 (d),寶玉明顯很自我中心。他亦對離情很敏感,不想有散席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