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6日 星期二

自傷自憐

第三十五回的回目是「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玉釧姓白,金釧的妹妹,王夫人的丫頭。「黃金鶯」指寶釵的丫鬟鶯兒,她擅長打絡子,絡子是中國結的一種用法,做成袋子模樣,用來裝東西。曹雪芹不只以女性為主體開展小說,而且在回目上特別看重兩個小丫鬟,此種對女性高度重視的意識,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很罕見,是《紅樓夢》的進步處。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

此見寶釵不以自我為中心,將孝順、對母親哥哥的記掛凌駕其上。

這裡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纔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黛玉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寶玉身上,所以是「情情」。

黛玉盤算鳳姐不來怡紅院的原因,此乃其心細的表現。秦可卿也有心細的毛病,結果很早就病死。

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麽樣?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麽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跕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無父無母的孤女形象,從來是黛玉心中虛構,用以自傷自憐,不是榮國府中人的看法。榮國府自賈母以降,一直視黛玉為寵兒,所謂「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

黛玉性格最大的問題是,只看到自己沒有什麼、缺乏什麼、哪些地方不如人,卻看不見自己已經擁有什麼、哪些地方比人好。賈母對她的溺愛,她看不見,就連紫鵑這麼一個丫鬟,如此忠心,親自前來提醒吃藥,她都因為眼看寶釵薛姨媽入怡紅院,一時氣上心頭,罵紫鵑一頓。周汝昌說得好:「林黛玉短處就在此,太自我,太狹小,沒有世界天地。紫娟、雪雁她也大概沒有太多的關懷,這麼一個人。」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有謂黛玉是患肺癆,肺癆病患者會在五月天氣熱的日子改善咳嗽徵狀嗎?黛玉的病另有根源。

「跕」指拖著鞋子走路。大清早起,跕了半日,腿酸而不自知,由此可見黛玉多麼掛念寶玉。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冷冷」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

「雙文」是崔鶯鶯的字,此黛玉借崔鶯鶯感懷身世,無病呻吟,也暗中以崔鶯鶯自比。

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麽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鈎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今人好言動物權益,主張人與動物平等相處,黛玉待鸚哥,何其平等!這是《紅樓夢》又一進步處。

中國傳統以孔孟儒家為主流,孟子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動物和人似乎有分別,比人低一級,儘管荀子反駁:「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越月踰時,則必反鉛;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後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猶有啁焦之頃焉,然後能去之」,其畢竟被視為歧出。

曹雪芹不是儒家信徒,他是魏晉道家之殿軍,道家講究齊物、破去認知偏執,其因此視動物和人同為造化的一部份,無分彼此,成就出人與動物平等相處。

「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物似主人形」。之所以「物似主人形」,則因為黛玉平時花了不少時間跟鸚哥相處,「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可以為證。

《神鵰俠侶》寫「鵰兄」:

楊過無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當我是獨孤大俠」,轉念一想,此雕長期伴隨獨孤前輩,瞧它撲啄趨退間,隱隱然有武學家數,多半獨孤前輩寂居荒谷,無聊之時便當它是過招的對手。獨孤前輩屍骨已朽,絕世武功便此湮沒,但從此雕身上,或能尋到這位前輩大師的一些遺風典型。想到此處,心中轉喜,站起身來,叫道:「雕兄,劍招又來啦!」重劍疾刺,指向神鵰胸間。神鵰左翅橫展擋住,右翅猛擊過來。

神鵰彷彿有鸚哥的影子,金庸深受《紅樓夢》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