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7日 星期四

寶黛和好

白先勇表示,《紅樓夢》一大好處是,隨便翻開一回,便可以追看下去。以第二十八回為例,一開首是這樣描述: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

簡單扼要把《葬花吟》的寫作緣起道出,讀者無需重看第二十六、七回,即可投入故事。此非部部小說能夠做到。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脂批:

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

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推求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

「慟」是極端哀痛、過度悲傷的意思,有慟哭、哀慟等詞。寶玉哀痛得在山坡上跌倒,「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這個哀痛對寶玉來說一定很大。

留意寶玉欲護花卻花撒一地的動作,極具象徵意味,very symbolic,他立志要保護大觀園眾女兒,但面對無常襲來,賈府破落,群芳離散,他竟落得個無可奈何,阻不住,也守不住,黛玉的《葬花吟》就是點出了無常,故寶玉驟聽,心頭猛然震撼,繼而悲痛至極。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這是覺悟美色難逃無常的摧殘。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此乃覺悟再親再厚的人終有一日會離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這是覺悟人生的價值、歸宿可剎那間破滅,人突然可由躊躇滿志變得行屍走肉,由朝夕安穩變得日夜擔驚受怕。

「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此乃覺悟身外之物終不能永久擁有。

無常那麼可怕,該如何對治?「逃大造,出塵網」,簡單講,就是出世,從大造化中逃離,擺脫紅塵網羅捆綁而跳出。

寶玉本有慧根佛性,見聽曲文悟禪機,今受黛玉《葬花吟》觸發,竟以出世破色相、倫常關係、人生價值、身外物之幻滅所帶來之苦楚。他能悟道,源於他深情,故是情僧。

「善知識」是佛教用語,專指能引導眾生離惡修善,入於佛法的人,尤其是佛、菩薩、高僧大德。脂硯齋「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等於默認寶玉是情僧。

「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指不從文學技法著眼,「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推求悲傷感慨」指從當下機緣勾出對人生的感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寶玉的心靈不是文學的,是哲學的。「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黛玉也是哲學的心靈。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黛玉對無常有所感,寶玉亦然,二人因此是知己。

不過,寶玉是以般若智斷去無明,是以「心」代「玉」,有「情極之毒」的問題。黛玉則是直面情感,隨喜隨悲,以文學和淚水排遣、宣洩之。

「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黛玉恨寶玉跟寶釵好,恨寶玉不開門給她。

但恨歸恨,「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黛玉對寶玉始終愛比較多,愛勝過恨,凌駕、掩蓋恨,甚至可以說,黛玉是因愛成恨,太愛寶玉,心變得敏感,便容易恨。故脂批:

「情情」,不忍道出「的」字來。

再看下去。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裡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如劉再復所講,寶玉心靈是純粹的,是赤子之心。小孩子哪裡知道懷春少女的心事?「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說得何其天真!何其稚氣!

「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黛玉動了愛情之心。然而,寶玉不明白。在他看來,黛玉除了是親戚、「老祖宗」的外孫女,還有另一重身份:猶如他的妹妹。賈環、探春是趙姨娘所生,元春入了宮,賈珠早死,寶玉在榮國府基本上像獨子般,亦正因此,黛玉與他青梅竹馬,他對黛玉的感情、對黛玉的重視更加深。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瞭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寶黛發生誤會,永遠是寶玉率先請求原諒、低聲下氣向黛玉道歉。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當所愛的人願意「認低威」,發毒誓,還有什麼恨意、執著不能消除?寶黛卒之和好。

「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反映怡紅院部份丫鬟 (如晴雯) 處事表現的確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