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9日 星期五

韓侂胄與「開禧北伐」

韓侂胄是南宋寧宗朝的一大權臣,要了解這個具爭議性的歷史人物,還須從他的出身背景說起。

出身背景:名臣之後、外戚、內朝官

韓侂胄被列入《宋史.奸臣傳》。

韓侂胄,字節夫,魏忠獻王琦曾孫也。父誠,娶高宗憲聖慈烈皇后女弟,仕至寶寧軍承宣使。侂胄以父任入官,歷閤門祗候、宣贊舍人、帶御器械。淳熙末,以汝州防禦使知閤門事。

「魏忠獻王琦」是誰?韓琦。韓琦曾與范仲淹一起抗禦西夏,時稱「韓范」。慶曆新政,他站到范仲淹一邊。可是,王安石推行變法時,他極力反對,乃一骨鯁之臣。

韓侂胄的父親韓誠,娶宋高宗吳皇后的妹妹為妻。換言之,韓侂胄的身份是外戚。

韓誠官至寶寧軍承宣使。承宣使是什麼職位?宋初沿唐制,置節度觀察留後,無定員,無職守,雖冠有軍名而不赴任,僅為武臣加官虛銜。

侂胄因父親在朝而入仕,先後任職閤門祗候、宣贊舍人、帶御器械。

唐制,通事舍人隸中書省,如抽赴閤門供職,稱閤門祗候。宋時隸屬閤門司,以內廷諸司及三班使臣充閤門祗候,稱閤職,為武臣清要之選。

宣贊舍人原名通事舍人,掌傳宣贊謁之事。

皇帝選三班使臣以下或內侍親信者為衛士,以防不虞,賜佩帶橐鞬及御劍,稱御帶。真宗時改稱帶御器械。

據此,韓侂胄屬內朝官,為內臣。

嶄露頭角:促成「紹熙內禪」

《宋史.奸臣傳》:

孝宗崩,光宗以疾不能執喪,中外洶洶,趙汝愚議定策立皇子嘉王。時憲聖太后居慈福宮,而侂胄雅善慈福內侍張宗尹,汝愚乃使侂胄介宗尹以其議密啟太后。侂胄兩至宮門,不獲命,彷徨欲退,遇重華宮提舉關禮問故,入白憲聖,言甚懇切,憲聖可其議。禮以告侂胄,侂胄馳白汝愚。日已向夕,汝愚亟命殿帥郭杲以所部兵夜分衛南北內。翌日,憲聖太后即喪次垂簾,宰臣傳旨,命嘉王即皇帝位。

宋孝宗本想有一番作為,受制於太上皇宋高宗主和的定調,未敢違逆。《宋史.薛叔似傳》:

(孝宗) 因曰:「朕在宮中如一僧。」叔似曰:「此非所望於陛下,當論功業如何。正使海內富庶如文、景,不過江左之文、景;法度修明如明、章,不過江左之明、章。陛下即位二十餘年,國勢未張,未免牽於茍安無事之說。」上默然。

由此可見孝宗的無奈。

直到高宗死後,由淳熙十四年 (1187 年) 開始,孝宗逐漸部署「道學集團」入朝廷,「道學集團」不少是主戰派,如朱熹、徐誼、薛叔似等。其中一名尤其值得注意,叫葉適 (字正則,號水心)。

按照孝宗原來的打算,他是做預備工夫,北伐一事則由太子趙惇 (即宋光宗) 負責。可惜出乎意料,光宗甫即位,竟受皇后李鳳娘挑撥,拒絕前往重華宮探望患病的「壽皇」。《宋史.光宗紀》:

壽皇曰:「朕自秋涼以來,思與皇帝相見,卿等奏疏,已令進御前矣。」明日會慶節,帝以疾不果朝,丞相葛邲率百官賀於重華宮。侍從上章,居家待罪,詔不許。嘉王府翊善黃裳上疏,請誅內侍楊舜卿。臺諫張叔椿、章穎上疏,乞罷黜。戊午,太學生汪安仁等二百一十八人上書,請朝重華,皆不報。己未,丞相以下奏事重華宮。庚申,帝將朝重華宮,復以疾不果。丞相以下上疏自劾,請罷政,彭龜年請逐陳源以謝天下,皆不報。

……乙亥,帝將朝重華宮,復不果。戊寅,以壽皇聖帝疾,赦。權刑部尚書京鏜入對,請朝重華宮。庚辰,丞相以下詣重華宮問疾。癸未,起居舍人彭龜年叩頭請奏事,詔令上殿,乃請朝重華宮。甲申,從官列奏以請,嘉王府翊善黃裳、講讀官沈有開、彭龜年奏,乞令嘉王詣重華宮問疾,許之。王至重華宮,壽皇為之感動。丙戌,權戶部侍郎袁說友入對,請朝重華宮。

《宋史.后妃傳下》:

是時,帝久不朝太上,中外疑駭。紹熙四年九月重明節,宰執、侍從,臺諫連章請帝過宮。給事中謝深甫言:「父子至親,天理昭然。太上之愛陛下,亦猶陛下之愛嘉王。太上春秋高,千秋萬歲後,陛下何以見天下?」帝感悟,趣命駕朝重華宮。是日,百官班列俟帝出,至御屏,后挽留帝入,曰:「天寒,官家且飲酒。」百僚、侍衛相顧莫敢言。中書舍人陳傅良引帝裾請毋入,因至屏後,后叱曰:「此何地,爾秀才欲所頭邪?」傅良下殿慟哭,后復使人問曰:「此何理也。」傅良曰:「子諫父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后益怒,遂傳旨罷還宮。其後孝宗崩,帝不能親執喪。

宗室趙汝愚於是聯合趙彥逾、葉適、徐誼、郭杲等人策動政變,由韓侂胄出面,請太皇太后吳氏垂簾聽政,迫光宗將帝位內禪給嘉王趙擴,史稱「紹熙內禪」。

從「趙汝愚議定策立皇子嘉王。時憲聖太后居慈福宮,而侂胄雅善慈福內侍張宗尹,汝愚乃使侂胄介宗尹以其議密啟太后。侂胄兩至宮門,不獲命,彷徨欲退,遇重華宮提舉關禮問故,入白憲聖,言甚懇切,憲聖可其議。禮以告侂胄,侂胄馳白汝愚」看來,韓侂胄不只是趙汝愚的盟友,更是「紹熙內禪」得以成功,光宗卒之被廢的主要關鍵。

他以外戚身份擁立寧宗有功,時為紹熙五年 (1194 年) 七月。

慶元黨禁:打擊「道學集團」

韓侂胄為人功利自私,這在《宋史.奸臣傳》以下一段可以看出:

寧宗既立,侂胄欲推定策恩,汝愚曰:「吾宗臣也,汝外戚也,何可以言功?惟爪牙之臣,則當推賞。」乃加郭杲節鉞,而侂胄但遷宜州觀察使兼樞密都承旨。侂胄始觖望 (不滿、怨望),然以傳導詔旨,浸見親幸,時時乘間竊弄威福。

趙汝愚是個什麼樣的人?《宋史.趙汝愚傳》:

汝愚學務有用,常以司馬光、富弼、韓琦、范仲淹自期。凡平昔所聞於師友,如張栻、朱熹、呂祖謙、汪應辰、王十朋、胡銓、李燾、林光朝之言,欲次第行之,未果。

張栻、朱熹、呂祖謙,清一色道學家。范仲淹是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韓侂胄根本不受這一套,他要實際的利益、權力,彼給不了,他遂不時與右丞相趙汝愚為難,二人矛盾日益加深。

作為趙汝愚的盟友,朱熹曾給予建議,化解矛盾,《宋史.奸臣傳》:

朱熹白汝愚當用厚賞酬其勞而疏遠之,汝愚不以為意。

奈何汝愚未有採納。

隨著黃度意圖彈劾韓侂胄事洩,韓侂胄旋即展開大規模反擊,《宋史.奸臣傳》:

右正言黃度欲劾侂胄,謀泄,斥去。朱熹奏其姦,侂胄怒,使優人峩冠闊袖象大儒,戲於上前,熹遂去。彭龜年請留熹而逐侂胄。未幾,龜年與郡;侂胄進保寧軍承宣使,提舉佑神觀。自是,胄益用事,而以抑賞故,怨汝愚日深。

霅川劉㢸者,曩與侂胄同知閤門事,頗以知書自負。方議內禪時,汝愚獨與侂胄計議,㢸弗得與聞,內懷不平,至是,謂侂胄曰:「趙相欲專大功,君豈惟不得節度,將恐不免嶺海之行矣。」侂胄愕然,因問計,㢸曰:「惟有用臺諫爾。」侂胄問:「若何而可?」㢸曰:「御筆批出是也。」侂胄悟,即以內批除所知劉德秀為監察御史,楊大法為殿中侍御史;罷吳獵監察御史,而用劉三傑代之。於是言路皆侂胄之黨,汝愚之跡始危。

侂胄欲逐汝愚而難其名,謀於京鏜,鏜曰:「彼宗姓,誣以謀危社稷可也。」慶元元年,侂胄引李沐為右正言。沐嘗有求於汝愚不獲,即奏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將不利於社稷,汝愚罷相。始,侂胄之見汝愚,徐誼實薦之,汝愚既斥,遂併逐誼。朱熹、彭龜年、黃度、李祥、楊簡、呂祖儉等以攻侂胄得罪,太學生楊宏中、張衟、徐範、蔣傅、林仲麟、周端朝等又以上書論侂胄編置,朝士以言侂胄遭責者數十人。

概言之,韓侂胄聯合跟趙汝愚有過節者,把持臺諫,攻擊、貶斥跟趙汝愚有密切來往者,從而削去趙汝愚的羽翼,迫其罷相。

(1) 跟趙汝愚有過節者:劉㢸、劉德秀、楊大法、劉三傑、京鏜 (《宋史.京鏜傳》:「當是時,韓侂胄權勢震天下,其親幸者由禁從不一二歲至宰輔;而不附侂胄者,往往沉滯不偶。鏜既得位,一變其素守,於國事謾無所可否,但奉行侂胄風旨而已」)、李沐。

(2) 跟趙汝愚有緊密來往者:黃度、朱熹、彭龜年、徐誼、李祥、楊簡、呂祖儉等,以及太學生楊宏中、張衟、徐範、蔣傅、林仲麟、周端朝等。

觀乎「方議內禪時,汝愚獨與侂胄計議,㢸弗得與聞,內懷不平」,劉㢸心胸狹窄,可見一斑。「沐嘗有求於汝愚不獲,即奏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將不利於社稷,汝愚罷相」,李沐亦是在乎個人私利的小人之流。

結果,趙汝愚、朱熹等被韓侂胄打成「偽黨」,「道學集團」成為「偽學」分子,「慶元黨禁」標誌著韓侂胄用事的高峰。《宋史.奸臣傳》:

已而侂胄拜保寧軍節度使、提舉佑神觀。又設偽學之目,以網括汝愚、朱熹門下知名之士。用何澹、胡紘為言官。澹言偽學宜加風厲,或指汝愚為偽學罪首。紘條奏汝愚有十不遜,且及徐誼。汝愚謫永州,誼謫南安軍。慮他日汝愚復用,密諭衡守錢鍪圖之,汝愚抵衡暴薨。留正舊在都堂眾辱侂胄,至是,劉德秀論正引用偽黨,正坐罷斥。吏部尚書葉翥要侍郎倪思列疏論偽學,思不從,侂胄乃擢翥執政而免思官。侂胄加開府儀同三司。時臺諫迎合侂胄意,以攻偽學為言,然憚清議,不欲顯斥熹。侂胄意未快,以陳賈嘗攻熹,召除賈兵部侍郎。未至,亟除沈繼祖臺察。繼祖誣熹十罪,落職罷祠。三年,劉三傑入對,言前日偽黨,今變而為逆黨。侂胄大喜,即日除三傑為右正言,而坐偽學逆黨得罪者五十有九人。王沇獻言令省部籍記偽學姓名,姚愈請降詔嚴偽學之禁,二人皆得遷官。施康年、陳讜、鄧友龍、林采皆以攻偽學久居言路,而張釜、張巖、程松率由此秉政。

四年,侂胄拜少傅,封豫國公。

兩宋中央政制,臺諫是和宰相針鋒相對的。范仲淹以參知政事身份,得以推行慶曆新政,是因為臺諫系統俱為他的人,如歐陽修、蔡襄。至王安石,臺諫不斷攻擊他,他終於要杜塞言路,換去臺諫系統的人。韓侂胄拉趙汝愚下馬,亦離不開此一套路,利用臺諫之力挫丞相的威風。

《宋史.奸臣傳》:

有蔡璉者嘗得罪,汝愚執而黥之。五年,侂胄使璉告汝愚定策時有異謀,具其賓客所言七十紙。侂胄欲逮彭龜年、曾三聘、徐誼、沈有開下大理鞫之,張仲藝力爭乃止。其年遷少師,封平原郡王。六年,進太傅。婺州布衣呂祖泰上書言道學不可禁,請誅侂胄,以周必大為相。侂胄大怒,決杖流欽州。言者希侂胄意,劾必大首植偽黨。降為少保。一時善類悉罹黨禍,雖本侂胄意,而謀實始京鏜。逮鏜死,侂胄亦稍厭前事,張孝伯以為不弛黨禁,後恐不免報復之禍。侂胄以為然,追復汝愚、朱熹職名,留正、周必大亦復秩還政,徐誼等皆先後復官。偽黨之禁寖解。

「慶元黨禁」令「一時善類悉罹黨禍」,「而謀實始京鏜」。京鏜死,侂胄厭前事,加上考慮到張孝伯「恐不免報復之禍」的提醒,侂胄於是追復汝愚、朱熹職名,徐誼等亦先後復官,黨禁解除,時為寧宗嘉泰二年 (1202 年)。

「開禧北伐」是當時士大夫的共識,非純粹出自韓侂胄一己之私

有論者以為,「開禧北伐」是「侂胄立蓋世功名以自固」造成。我們不妨看一下北伐前夕,韓侂胄在朝中的情況,《宋史.奸臣傳》:

三年,拜太師。監惠民局夏允中上書,請侂胄平章國政,侂胄繆為辭謝,乞致其仕,詔不許,允中放罷。時侂胄以勢利蠱士大夫之心,薛叔似、辛棄疾、陳謙皆起廢顯用,當時固有困於久斥,損晚節以規榮進者矣。若陳自強則以侂胄童子師,自選人不數年致位宰相,而蘇師旦、周筠又侂胄廝役也,亦皆預聞國政,超取顯仕。群小阿附,勢焰熏灼。侂胄凡所欲為,宰執惕息不敢為異,自強至印空名敕劄授之,惟所欲用,三省不預知也。言路厄塞,每月舉論二三常事而已,謂之月課。

「拜太師」、被「請平章國政」、「群小阿附」、「侂胄凡所欲為,宰執惕息不敢為異」、「言路厄塞,每月舉論二三常事而已」,宰相是他的人,臺諫不敢得罪他,還有一群嘍囉為他吶喊助威,韓侂胄有必要刻意弄一場北伐嗎?

北伐的主意,更似是薛叔似、辛棄疾等人多年來的心願。

《宋史.薛叔似傳》:

薛叔似,字象先,其先河東人,後徙永嘉……叔似曰「此非所望於陛下,當論功業如何。正使海內富庶如文、景,不過江左之文、景;法度修明如明、章,不過江左之明、章。陛下即位二十餘年,國勢未張,未免牽於茍安無事之說。」上默然。

……屬金主殂,太孫景立,叔似奏:「規模果定,則乘五單於爭立之機;規模不存,則恐成五胡叠起之勢。」光宗受禪,時傳金使入界使名未正,叔似奏:「自壽皇一正匹敵之禮,金人常有南顧之虞,使名未正而遽受之,祗以重其玩侮。」翼日復奏:「謀國者畏敵太過。」上奮然開納。

……叔似雅慕朱熹,窮道德性命之旨,談天文、地理、鐘律、象數之學,有稿二十卷。

薛叔似傾向收復中原,思想亦受主戰的朱熹影響,反對「茍安無事」。

《宋史.辛棄疾傳》:

辛棄疾,字幼安,齊之曆城人。少師蔡伯堅,與党懷英同學,號「辛党」……

乾道四年,通判建康府。六年,孝宗召對延和殿。時虞允文當國,帝銳意恢復,棄疾因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才,持論勁直,不為迎合。作《九議》並《應問》三篇、《美芹十論》獻於朝,言逆順之理,消長之勢,技之長短,地之要害,甚備。以講和方定,議不行……

棄疾豪爽尚氣節,識拔英俊,所交多海內知名士。嘗跋紹興間詔書曰:「使此詔出於紹興之前,可以無事讐之大恥;使此詔行於隆興之後,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詔與讐敵俱存也,悲夫!」人服其警切……

棄疾嘗同朱熹遊武夷山,賦《九曲棹歌》,熹書「克己復禮」、「夙興夜寐」,題其二齋室。熹歿,偽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棄疾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辛棄疾畢生力主北伐,「慶元黨禁」期間,他親自為朱熹哭喪,和朱熹是好朋友。

除了薛、辛二人,還有陸游。

陸游知道韓侂胄有意抗金中興,特意寫《南園記》。《鶴林玉露》:「《南園記》唯勉以忠獻之事業,無諛辭。」《記》中有以下一段:

然公之志,豈在於登臨遊觀之美哉!始曰「許閑」,終曰「歸耕」,是公之志也。公之為此名,皆取於忠獻王之詩,則公之志,忠獻之志也。與忠獻同時,功名富貴畧相埒者,豈無其人,今百四五十年,其後徃徃寂寥無聞,而韓氏子孫,功足以銘彛鼎,被絃歌者,獨相踵也。迄至於公,勤勞王家,勲在社稷,復如忠獻之盛,而又謙恭抑畏,拳拳於忠獻之志,不忘如此,公之子孫,又將嗣公之志而不敢忘,則韓氏之昌,將與宋無極,雖周之齊魯,尚何加焉。或曰:「上方倚公,如濟大川之舟;公雖欲遂其志,其可得乎?」是不然,上之倚公,公之自處,本自不侔,惟有此志,然後足以當上之倚,而齊忠獻之名,天下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處,知公之勲業,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園之所以不可無述。游老病謝事,居山隂澤中,公以手書曰:「子為我作南園記。」遊竊伏思公之門,才傑所萃也,而顧以屬遊者,豈謂其愚且老,又已掛冠而去,則庶幾其無諛辭、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歟?此遊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也。

充滿欣賞稱讚之意。

陸游臨終前,留詩《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這麼推崇韓侂胄,是因為韓意圖把他念茲在茲的予以實現。北伐也有陸游的意見在。

最後不得不提葉適,《宋史.葉適傳》:

「人臣之義,當為陛下建明者,一大事而已。二陵之仇未報,故疆之半未復,而言者以為當乘其機,當待其時。然機自我發,何彼之乘?時自我為,何彼之待?非真難真不可也,正以我自為難,自為不可耳……

……適志意慷慨,雅以經濟自負。方侂胄之欲開兵端也,以適每有大仇未復之言重之。

據此,他亦有修復中原的想法。

然則,北伐作為南宋士大夫多年來的共識,殆無疑問。這也是孝宗一早想做的事情。

北伐失敗原因探析

「開禧北伐」以失敗告終,究其原因,首為錯用吳曦,《宋史.奸臣傳》:

或勸侂胄立蓋世功名以自固者,於是恢復之議興。以殿前都指揮使吳曦為興州都統,識者多言曦不可,主西師必叛,侂胄不省。

吳曦何許人?《宋史.吳曦傳》:

吳曦,信王璘之孫……

會韓侂胄謀開邊,曦潛畜異志,因附侂胄求還蜀。樞密何澹覺其意,力沮之。陳自強納曦厚賂,陰贊侂胄,遂命曦興州駐紮御前諸軍都統制,兼知興州、利州西路安撫使。

吳曦是抗金名將吳璘之孫,但他有意謀反。用這麼一個人守興州 (今陝西省略陽縣等地),西部領土必失。北伐不成,反容易釀出亂事。

次為錯信厲仲方、辛棄疾、鄭挺、鄧友龍、毛自知等的跨張失實言論,置楊輔、傅伯成、華岳、李大異的逆耳忠言於不顧,一意孤行。《宋史.奸臣傳》:

安豐守臣厲仲方言淮北流民願歸附,會辛棄疾入見,言敵國必亂必亡,願屬元老大臣預為應變計,鄭挺、鄧友龍等又附和其言。開禧改元,進士毛自知廷對,言當乘機以定中原,侂胄大悅。詔中外諸將密為行軍之計。先是,楊輔、傅伯成言兵不可動,抵罪。至是,武學生華岳叩閽乞斬侂胄、蘇師旦、周筠以謝天下,諫議大夫李大異亦論止開邊。岳下大理劾罪編置,大異斥去。

《宋史紀事本末》:

既而安豐守臣厲仲方言:「淮北流民咸願歸附。」浙東安撫使辛棄疾入見,言:「金國必亡,願屬大臣備兵,為倉卒應變之計。」侂胄大喜。會鄧友龍使金還,言:「金有賂驛使夜半求見者,具言金國困弱,王師若來,勢如拉朽。」侂胄聞之,用師之意益決矣。

《宋史.楊輔傳》:

吳挺病,輔以吳氏世帥武興,久恐生變,密白二府,早擇人望以鎮方面。又貽書四川制置丘崈言:「統制官李奭乃吳氏腹心,緩急不可令權軍。」崈然之。

此見楊輔對吳曦有謀反之心早已知情。

《宋史.傅伯成傳》:

時權臣方開邊,語尚祕。伯成言:「天下之勢,譬如乘舟,中興且八十年矣,外而望之,舟若堅緻,歲月既久,罅漏寖多,苟安旦夕,猶懼覆敗,乃欲徼倖圖古人之所難,臣則未之知也。」相府災,同列相率唁丞相,或以為偶然者,伯成正色謂:「天意如此,官師相規時也,以為偶然乎?」丞相色動。遂陳三事:一曰失民心,二曰隳 (損毀) 軍政,三曰啟邊釁。進右司郎官,權幸有私謁者,皆峻拒之。出為湖、廣總領。朝議欲納金人之叛降者,伯成言不宜輕棄信誓,乞戒將帥毋生事。御史中丞鄧友龍遂劾伯成,罷之。

此見傅伯成洞悉偏安之局是不穩固的,問題重重,根本不宜在這個時間對金國動干戈。

《宋史.李大性傳》:

朝論將用兵,大性條陳利害,主不宜輕舉之說,忤韓侂胄意,出知平江,移知福州,又移知江陵,充荊湖制置使。

李大性是李大異的兄長。

楊、傅、李三人都是理性務實派,韓侂胄用不上。反而辛棄疾等浪漫派詩人,韓侂胄看得起。

尤其值得注意《本末》「金有賂驛使夜半求見者,具言金國困弱,王師若來,勢如拉朽」,這會是事實嗎?不是恐防有詐嗎?

又薛叔似「夙以功業自期,逮臨事,絕無可稱」(《宋史.薛叔似傳》),是個講得做不得的人,只知紙上談兵,韓侂胄對其予以信任、重用,焉得不敗?

北伐雪恥是一眾士大夫的共同願望,奈何客觀現實條件配合不上,好夢終於成空。

「開禧北伐」始末

在黨羽陳自強 (右丞相)、鄧友龍 (掌臺諫) 推波助瀾下,韓侂胄以外戚身份,領平章軍國事 (即任丞相)。

他一方面以心腹蘇師旦為安遠軍節度使,一方面「自置機速房」,「機速房」即處理緊急軍機大事的官署,相當於清代軍機處。

尤其甚者,他更「假作御筆,陞黜將帥,事關機要,未嘗奏稟」,簡言之,就是架空寧宗,獨攬大權。

《宋史.奸臣傳》:

陳自強援故事乞命侂胄兼領平章,臺諫鄧友龍等繼以為請,侂胄除平章軍國事。蕭逵、李壁時在太常,論定典禮,三日一朝,因至都堂,序班丞相之上,三省印並納其第。侂胄昵蘇師旦為腹心,除師旦安遠軍節度使。自置機速房於私第,甚者假作御筆,陞黜將帥,事關機要,未嘗奏稟,人莫敢言。

徐邦憲建議弭兵不成,被「削二秩」。從此,易袚、陳景俊、錢廷玉皆起而言恢復之計。《宋史.奸臣傳》:

徐邦憲自處州召見,以弭兵為言,忤侂胄意,削二秩。於是左司諫易袚、大理少卿陳景俊、太學博士錢廷玉皆起而言恢復之計矣。

薛叔似、鄧友龍、吳曦、皇甫斌獲重用,北伐終於功敗垂成,《宋史.奸臣傳》:

二年,以薛叔似為京湖宣諭使;鄧友龍為兩淮宣諭使;程松為四川宣撫使,吳曦副之……詔侂胄日一朝。友龍、叔似並升宣撫使。吳曦兼陝西、河東招撫使,皇甫斌副之。時鎮江武鋒軍統制陳孝廣復泗州及虹縣,江州統制許進復新息縣,光州孫成復褒信縣。捷書聞,侂胄乃議降詔趣諸將進兵。

未幾,皇甫斌兵敗於唐州;秦世輔至城固軍潰;郭倬、李汝翼敗於宿州,敵追圍倬,倬執統制田俊邁以遺敵,乃獲免。事聞,鄧友龍罷,以丘崈代為宣撫使。侂胄既喪師,始覺為師旦所誤。侂胄招李壁飲酒,酒酣,語及師旦,壁微摘其過,侂胄以為然。壁乃悉數其罪,贊侂胄斥去之。翌日,師旦謫韶州,斬郭倬於京口,流李汝翼、王大節、李爽於嶺南。

已而金人渡淮,攻廬、和、真、揚,取安豐、濠,又攻襄陽,至棗陽,乃以丘崈僉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軍馬。侂胄輸家財二十萬以助軍,而諭丘崈募人持書幣赴敵營,謂用兵乃蘇師旦、鄧友龍、皇甫斌所為,非朝廷意。金人答書辭甚倨,且多所要索,謂「侂胄無意用兵,師旦等安得專?」崈又遣書許還淮北流民及今年歲幣,金人乃有許意。

會招撫使郭倪與金人戰,敗於六合;金人攻蜀,吳曦叛,受金命稱蜀王。崈乞移書敵營伸前議,且謂金人指太師平章為首謀,宜免繫銜。侂胄忿,崈坐罷。曦反狀聞,舉朝震駭。侂胄亟遺曦書,許以茅土之封,書未達而安丙、楊巨源已率義士誅曦矣。侂胄連遣方信孺使北請和,以林拱辰為通謝使。金人欲責正隆以前禮賂,以侵疆為界,且索犒軍銀凡數千萬,而縛送首議用兵之臣。信孺歸,白事朝堂,不敢斥言,侂胄窮其說,乃微及之。侂胄大怒,和議遂輟。起辛棄疾為樞密都承旨。會棄疾死,乃以殿前副都指揮使趙淳為江淮制置使,復銳意用兵。

細察北伐全過程,可分成七個階段:

I. 初步小勝:「時鎮江武鋒軍統制陳孝廣復泗州及虹縣,江州統制許進復新息縣,光州孫成復褒信縣」;

II. 接連失利:「皇甫斌兵敗於唐州;秦世輔至城固軍潰;郭倬、李汝翼敗於宿州,敵追圍倬,倬執統制田俊邁以遺敵,乃獲免」;

III. 陣前易帥:信李壁之言,更易蘇師旦,謫韶州,斬郭倬於京口,流放李汝翼、王大節、李爽於嶺南,以丘崈 (楊輔的上司) 僉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軍馬;

IV. 向金乞和:「輸家財二十萬以助軍,而諭丘崈募人持書幣赴敵營,謂用兵乃蘇師旦、鄧友龍、皇甫斌所為,非朝廷意」,金人許以還淮北流民及今年歲幣。

V. 吳曦反叛:金人攻蜀,吳曦叛,受金命稱蜀王,後被安丙、楊巨源率義士誅滅。

VI. 再起戰火:金人堅持要韓侂胄的首級,侂胄大怒,罷丘崈。侂胄再遣方信孺出使北方求和,金人「以侵疆為界,且索犒軍銀凡數千萬,而縛送首議用兵之臣」。侂胄不能答應,和議遂輟,復銳意用兵。

陣前易帥、和戰不定,皆為用兵大忌,韓侂胄通通犯下。加上他不知兵事,宋朝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仍要繼續打下去,令大臣們心感憂慮。

「玉津園之變」

《宋史.奸臣傳》:

自兵興以來,蜀口、漢、淮之民死於兵戈者,不可勝計,公私之力大屈,而侂胄意猶未已,中外憂懼。禮部侍郎史彌遠,時兼資善堂翊善,謀誅侂胄,議甚秘,皇子榮王入奏,楊皇后亦從中力請,乃得密旨。彌遠以告參知政事錢象祖、李壁。御筆云:「韓侂胄久任國柄,輕啟兵端,使南北生靈枉罹凶害,可罷平章軍國事,與在外宮觀。陳自強阿附充位,不恤國事,可罷右丞相。日下出國門。」仍令權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以兵三百防護。象祖欲奏審,壁謂事留恐泄,不可。翌日,侂胄入朝,震呵止於途,擁至玉津園側殛殺之。

《宋史.史彌遠傳》:

史彌遠,字同叔,浩之子也……

韓侂胄建開邊之議,以堅寵固位,已而邊兵大衄,詔在位者言事,彌遠上疏曰:「今之議者,以為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此為將之事,施於一勝一負之間,則可以爭雄而捷出。若夫事關國體、宗廟社稷,所係甚重,詎可舉數千萬人之命輕於一擲乎?京師根本之地,今出戍既多,留衛者寡,萬一盜賊竊發,誰其禦之?若夫沿江屯駐之兵,各當一面,皆所以拱護行都,尤當整備,繼今勿輕調發,則內外表裡俱有足恃,而無可伺之隙矣。所遣撫諭之臣,止令按歷邊陲,招集逋寇,戒飭將士,固守封圻。毋惑浮言以撓吾之規,毋貪小利以滋敵之釁,使民力愈寬,國勢愈壯,遲之歲月,以俟大舉,實宗社無疆之福。」

……兵端既開,敗衄相屬,累使求和,金人不聽。都城震搖,宮闈疑懼,常若禍在朝暮,然皆畏侂胄莫敢言。彌遠力陳危迫之勢,皇子詢聞之,亟具奏,乃罷侂胄並陳自強右丞相。既而臺諫、給舍交章論駁,侂胄乃就誅。

史彌遠與楊皇后聯手,策劃殺害韓侂胄,韓侂胄於玉津園內被槌死,史稱「玉津園之變」。

史彌遠是史浩之子,觀點同於主和派。再看《宋史・道學傳》:

五年,史浩再相,除知南康軍,降旨便道之官,熹再辭,不許。

時史浩入見,請收天下人望,乃除熹秘閣修撰,主管南京鴻慶宮。熹再辭,詔:「論撰之職,以寵名儒。」乃拜命。

朱熹明顯在價值取態上不認同史浩,則史浩也是主和派明矣!

韓黨旋即被肅清,《宋史・奸臣傳》:

嘉定元年,金人求函侂胄首,乃命臨安府斵侂胄棺,取其首遺之。

史彌遠開棺砍去韓侂胄的首級送給金國,宋金兩國簽訂《嘉定和議》,雙邊關係由「叔侄之國」變成「伯侄之國」。

「玉津園之變」成為主和派捲土重來的標誌。

主戰派的下場

韓侂胄死後,「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宋史.薛叔似傳》:

時宣司兵戍襄陽,都統趙淳、副統制魏友諒與統制呂渭孫不相下,渭孫死之,叔似遂自劾委任失當……以御史王益祥論,奪職罷祠。侂胄誅,諫官葉時再論,降兩官,謫福州,以兵端之開,叔似迎合故也。久之,許自便。嘉定十四年卒,贈銀青光祿大夫,謚「恭翼」。

最無辜可算是葉適,《宋史.葉適傳》:

時有勸侂胄立蓋世功以固位者,侂胄然之,將啟兵端。適因奏曰:

「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而就強者興。陛下申命大臣,先慮預算,思報積恥,規恢祖業,蓋欲改弱以就強矣。竊謂必先審知強弱之勢而定其論,論定然後修實政,行實德,弱可變而為強,非有難也。今欲改弱以就強,為問罪驟興之舉,此至大至重事也。故必備成而後動,守定而後戰。今或謂金已衰弱,姑開先釁,不懼後艱,求宣和之所不能,為紹興之所不敢,此至險至危事也。且所謂實政者,當經營瀕淮沿漢諸郡,各為處所,牢實自守。敵兵至則阻於堅城,彼此策應,而後進取之計可言。至於四處御前大軍,練之使足以制敵,小大之臣,試之使足以立事,皆實政也。所謂實德者,當今賦稅雖重而國愈貧,如和買、折帛之類,民間至有用田租一半以上輸納者。況欲規恢,宜有恩澤。乞詔有司審度何名之賦害民最甚,何等橫費裁節宜先。減所入之額,定所出之費。既修實政於上,又行實德於下。此其所以能屢戰而不屈,必勝而無敗也。」

除權工部侍郎。侂胄欲藉其草詔以動中外,改權吏部侍郎兼直學士院,以疾力辭兼職。會詔諸將四路出師,適又告侂胄宜先防江,不聽。未幾,諸軍皆敗,侂胄懼,以丘崈為江淮宣撫使,除適寶謨閣待制、知建康府兼沿江制置使。適謂三國孫氏嘗以江北守江,自南唐以來始失之,建炎、紹興未暇尋繹。乃請於朝,乞節制江北諸州。

及金兵大入,一日,有二騎舉旗若將渡者,淮民倉皇爭斫舟纜,覆溺者眾,建康震動。適謂人心一搖,不可復制,惟劫砦南人所長,乃募市井悍少並帳下願行者,得二百人,使采石將徐緯統以往。夜過半,遇金人,蔽茅葦中射之,應弦而倒。矢盡,揮刀以前,金人皆錯愕不進。黎明,知我軍寡來追,則已在舟中矣。復命石跋、定山之人劫敵營,得其俘馘以歸。金解和州圍,退屯瓜步,城中始安。又遣石斌賢渡宣化,夏侯成等分道而往,所向皆捷。金自滁州遁去。時羽檄旁午,而適治事如平時,軍須皆從官給,民以不擾。淮民渡江有舟,次止有寺,給錢餉米,其來如歸。兵退,進寶文閣待制、兼江淮制置使,措置屯田,遂上堡塢之議。

初,淮民被兵驚散,日不自保。適遂於墟落數十里內,依山水險要為堡塢,使復業以守,春夏散耕,秋冬入堡,凡四十七處。又度沿江地創三大堡:石跋則屏蔽采石,定山則屏蔽靖安,瓜步則屏蔽東陽、下蜀。西護溧陽,或連儀真,緩急應援,首尾聯絡,東西三百里,南北三四十里。每堡以二千家為率,教之習射。無事則戍,以五百人一將。有警則增募新兵及抽摘諸州禁軍二千人,並堡塢內居民,通為四千五百人,共相守戍。而制司於每歲防秋,別募死士千人,以為劫砦焚糧之用。因言堡塢之成有四利,大要謂:「敵在北岸,共長江之險,而我有堡塢以為聲援,則敵不敢窺江,而士氣自倍,戰艦亦可以策勳。和、滁、真、六合等城或有退遁,我以堡塢全力助其襲逐,或邀其前,或尾其後,制勝必矣。此所謂用力寡而收功博也。」三堡就,流民漸歸。而侂胄適誅,中丞雷孝友劾適附侂胄用兵,遂奪職。自後奉祠者凡十三年,至寶文閣學士、通議大夫。嘉定十六年,卒,年七十四。贈光祿大夫,諡「文定」。

葉適雖主戰,但他的做法和韓侂胄完全不同,包括:

(a) 加強經濟實力,確保有足夠軍費;

(b) 固守戰略要地江北 (即荊襄地區);

(c) 依山水險要建堡塢,「每堡以二千家為率,教之習射。無事則戍,以五百人一將。有警則增募新兵及抽摘諸州禁軍二千人,並堡塢內居民,通為四千五百人,共相守戍」,從而做到「敵在北岸,共長江之險,而我有堡塢以為聲援,則敵不敢窺江,而士氣自倍,戰艦亦可以策勳。和、滁、真、六合等城或有退遁,我以堡塢全力助其襲逐,或邀其前,或尾其後,制勝必矣」,可攻可守。

可惜侂胄未納其議,侂胄死後,史彌遠決心肅清所有主戰派,葉適於是因「附侂胄用兵」,被奪職。

有趣的是,《宋史》評論葉適:

適志意慷慨,雅以經濟自負。方侂胄之欲開兵端也,以適每有大仇未復之言重之。而適自召還,每奏疏必言當審而後發,且力辭草詔。第出師之時,適能極力諫止,曉以利害禍福,則侂胄必不妄為,可免南北生靈之禍。議者不能不為之歎息焉。

字裡行間頗有為葉適辯白,替葉適不值的感覺。錢大昕《廿二史考異》:

《宋史》於南渡人物,褒貶多不公,總由胸中橫一道學之私見。

在葉適的例子中可以反映出。

補充一點,據《宋史.葉適傳》,「紹熙內禪」後,

汝愚既相,賞功將及適,適曰:「國危效忠,職也。適何功之有?」而侂胄恃功,以遷秩不滿望怨汝愚。適以告汝愚曰:「侂胄所望不過節鉞,宜與之。」汝愚不從。適歎曰:「禍自此始矣!」遂力求補外。除太府卿、總領淮東軍馬錢糧。及汝愚貶衡陽,而適亦為御史胡紘所劾,降兩官罷,主管沖佑觀,差知衢州,辭。

……初,韓侂胄用事,患人不附,一時小人在言路者,創為「偽學」之名,舉海內知名士貶竄殆盡。其後侂胄亦悔,故適奏及之,且薦樓鑰、丘崈、黃度三人,悉與郡。自是禁網漸解矣。

「國危效忠,職也。適何功之有?」跟韓侂胄恃功成一對比,反映葉適重義輕利,道德人格高尚。

「侂胄所望不過節鉞,宜與之」亦與朱熹的看法一致。

「及汝愚貶衡陽,而適亦為御史胡紘所劾,降兩官罷,主管沖佑觀,差知衢州,辭」,可見葉適也受「慶元黨禁」連累。

他和韓侂胄有合作空間,是在侂胄悔過後。葉適奏薦樓鑰、丘崈、黃度三人,黨禁因而得以緩解。

總結

韓侂胄憑藉其外戚身份,在「紹熙內禪」中發揮積極作用,迫光宗禪位,擁立寧宗,這個功勞必須肯定,由此亦見宋朝非無外戚問題。

及至跟丞相趙汝愚交惡,純粹出於自私自利。他透過控制臺諫,杜塞言路,再而扶植親信黨羽為丞相 (如陳自強),攻擊朱熹等是「偽黨」,宣揚「偽學」,這仍是北宋官員排斥異己的套路的一以貫之。臺諫原是諫皇帝,因君主權力大,遂改為諫宰相。此乃一大屈曲 (王安石便曾因此撤換臺諫官員)。至南宋,野心家專門利用臺諫攻擊宰相,臺諫監察當權者濫用權力的功能驟失,竟淪為野心家對付政敵的工具。制度崩壞,韓侂胄有份促成。

「道學集團」被逐出朝廷,乃至絕跡民間,這是對學風的大破壞,韓侂胄難辭其咎!惟晚年他悔悟後,起用薛叔似、辛棄疾等,這些人皆和朱熹有密切關係。他又用葉適及其舉薦之人。吾人不妨說,韓侂胄柄政後期,「道學集團」已一定程度上重新發揮作用。「開禧北伐」是「道學集團」主戰願望,以及韓侂胄欲建蓋世功名的私心所導致的結果。

北伐沒有錯,錯在執行,用理學的術語說,錯不在理,而在氣。因為韓的私心,於是錯信了蘇師旦等人,對楊輔、傅伯成等的勸告聽不入耳。因為求北伐心切,辛棄疾、鄧友龍等發表失實言論,錯判形勢。「開禧北伐」之所以功敗垂成,不在初心出問題,而是客觀條件配合不上,落實不了。

因為北伐,韓侂胄賠上性命,可悲的是,主戰的「道學集團」成員,亦被無條件地斥逐,葉適便是一例。

歷史充滿諷刺,謀害韓侂胄的史彌遠,是楊簡的學生,楊簡當年曾被韓侂胄打為「偽黨」分子。

彭龜年當年是「道學集團」一分子,面對「開禧北伐」,《宋史.彭龜年傳》:

聞蘇師旦建節,曰:「此韓氏之陽虎,其禍韓氏必矣。」及聞用兵,曰:「禍其在此乎?」

他因為韓侂胄用蘇師旦,覺得整個北伐行動是一場大禍,不予支持。

徐誼也是「道學集團」成員,《宋史.徐誼傳》:

初,金攻廬、楚不下,留兵綴濠州以待和,時時鈔掠,與宋師遇,殺傷相當,淮人大驚,復迸流江南,在建康者以數十萬計。誼晝夜拊循,益嚴備禦,請專捍敵,勿從中禦。朝廷懼生事,移知隆興府以卒。

未有積極配合北伐,只是消極防禦。

遭殃的「道學集團」成員,或多或少,直接間接受朱熹思想影響,或與朱熹立場一致。換句話說,「開禧北伐」失敗,不只是韓個人的失敗,更是以朱熹為首的「道學集團」的一次大挫折。

韓侂胄孰忠孰奸?《宋史.奸臣傳》:

始,侂胄以導達中外之言,遂見寵任。朱熹、彭龜年既以論侂胄去,貴戚吳琚語人曰:「帝初無固留侂胄意,使有一人繼言之,去之易爾。而一時臺諫及執政大臣多其黨與,故稔其惡以底大僇。」開禧用兵,帝意弗善也。侂胄死,寧宗諭大臣曰:「恢復豈非美事,但不量力爾。」

寧宗不贊成北伐,且揶揄侂胄不自量力,侂胄非一忠臣可知 (侂胄常偽造內批用人唯親,繞過寧宗,又是一證)。

但《續資治通鑑卷一百五十七》:

癸未,追封岳飛為鄂王。飛先已賜謚,至是韓侂胄欲風厲諸將,乃追封之。

寧宗嘉泰四年 (1204 年) 五月,給岳飛加諡號武穆之後,追封岳飛為鄂王,並削去秦檜的王爵,諡號改為「繆丑」,是由韓侂胄提出,他是百分百的歹人?也不盡然。

《宋史》把韓侂胄列入《奸臣傳》,史彌遠卻不入,誠如錢大昕所言:

推原其故,則以侂胄禁偽學,而彌遠弛其禁也。

安排未必公允。

反而,鄧之誠說:

(韓侂胄) 操弄威福,有廢立之漸,無不臣之心,其所行事,亦善惡互見,不盡如《宋史》所詆……盡以奸臣目之,不免門戶道學之見。(《中華二千年史》)

竊以為比較妥當。

最後,且以《宋史.奸臣傳》以下一段文字作結:

侂胄用事十四年,威行宮省,權震寓內。嘗鑿山為園,下瞰宗廟。出入宮闈無度。孝宗疇昔思政之所,偃然居之,老宮人見之往往垂涕。顏棫草制,言其得聖之清。易袚撰答詔,以元聖褒之。四方投書獻頌者,謂伊、霍、旦、奭不足以似其勳,有稱為「我王」者。余𡕇請加九錫,趙師𢍰乞置平原郡王府官屬。侂胄皆當之不辭。所嬖妾張、譚、王、陳皆封郡國夫人,號「四夫人」,每內宴,與妃嬪雜坐,恃勢驕倨,掖庭皆惡之;其下受封者尤眾。至是,論四夫人罪,或杖或徒,餘數十人縱遣之。有司籍其家,多乘輿服御之飾,其僭紊極矣。

人生無常,一代權臣亦難以倖免,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