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8日 星期四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有很多詞作,但最感人至深的,當數<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先看上片。

「十年」指夫妻陰陽相隔的時間差距。「生死」指作者生而其妻已死。「兩茫茫」指不可預測的、未知的迷茫。全句反映作者極思念已故的愛妻,非常長情,十年仍放不下。

「不思量」看似薄情,其實不然,「自難忘」,關於妻子的種種,實在太不容易忘記,不容易忘記到一個點,不必刻意思量,腦海都馬上浮現,雖死猶生,此更見作者用情之深。

但用情再深,終究無法扭轉現實的殘酷。現實的殘酷為何?「千里孤墳」,妻子的墳墓在千里之外,而且是「孤墳」,孤伶伶的,無人陪伴的。「無處話淒涼」,拉回講自己,心中縱有綿綿情話,點點思念,種種辛酸,都無地方訴說。一是「孤墳」,一是「無處話淒涼」,本來合在一起就很好,偏偏天要令二者分離,天各一方。

本來合在一起就很好?也不盡然。作者就作一設想,假使刻下便與亡妻相見,會如何?「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即使再見又如何?都事隔十年了,大家都老了,面容鬢髮都改變,哪裡還能認得出對方?深愛一個人,欲與該人相見,卻又擺脫不到現實的作弄,那種悲痛,那種無奈,躍然紙上。

再看下片。

「夜來幽夢忽還鄉」,上片集中寫現實,至此筆鋒一轉,不寫天意弄人,轉寫夢境。為何要寫夢境?因在夢境之中,人最不受現實束縛,最能做現實所不能做的事,以彌補遺憾。對蘇軾來說,要彌補喪妻遺憾,自然就是在夢中和年輕的愛妻相見。

「小軒窗,正梳妝」,請注意,六個大字,全無明示有個「她」,「小軒窗」是指小室的窗,「正梳妝」是動作,對鏡梳妝。但配合起來,年輕女子的形象就浮現,此乃不寫之寫。

午夜夢迴,看見日思夜想的妻子,該十分歡喜吧!非也,比這更複雜,「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既為久別重逢而喜,亦為這麼艱難才能見上一面而悲,當真五味雜陳,非筆墨所能形容。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從夢境回到現實,因「無處話淒涼」嘛,所以「年年腸斷」,至於妻子的「孤墳」,他希望晚間有明月相伴,不至太過寥落,明月也有團聚之意,作者寄望有朝一日可在世界另一端與愛妻重聚。

全首詞洋溢著真摯深刻的感情,非蘇軾其他詞作可以相比,堪稱一絕。

有謂此詞是寫給結髮妻王弗,觀乎<亡妻王氏墓志銘>:「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卒於京師……其死也,蓋年二十有七而已。」治平二年即公元 1065 年,是年蘇軾二十八歲,再看詞中「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小軒窗,正梳妝」,有關說法大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