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7日 星期六

可卿患病

金榮是賈璜妻子的侄兒,據茗煙說,賈璜妻子「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迎逢討便宜,就要仰人鼻息,賈璜妻子尚且如此,何況金榮。

賈瑞迫金榮向秦鐘磕頭。金榮雖磕了,卻心生不忿。他母親胡氏勸其忍氣吞聲,說:

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裡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念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這麼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

賈璜妻子來到金榮家,「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那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

且看賈璜妻子的反應,先是「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氣沖沖要找秦可卿理論,但到了寧府,見了賈珍之妻尤氏,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閒話」,最後更「把方纔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窪國去了」。

賈璜妻子變臉之速,自然和她時常請託鳳姐、尤氏有關,第十回有以下一段:

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相比秦可卿深得賈母寵愛,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金榮的靠山實在薄弱,他因此和秦鐘不可同日而語。

秦可卿雖深得賈府上下喜歡,但未幾便患病,這消息從尤氏口中帶出:

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這裡取來。倘或我這裡沒有,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裡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裡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聽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裡去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裡倒像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關於秦可卿,可以用兩個角度來審視和研究。

一個角度是,從尤氏「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等話語,證明秦可卿在寧國府乃至賈府受盡榮寵,第八回提及的養生堂棄嬰身份有問題,吾人宜另覓秦氏真正身份;

另一個角度是,對秦氏身份存而不論,吾人只看曹雪芹寫她受盡榮寵而短命死一節,從而欣賞其匠心獨運,脂批有一則曰:

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惡奴之凶頑,而後及以秦鐘來告,層層克入,點露其用心過當,種種文章逼之。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我不知作者於著筆時何等妙心繡口,能道此無礙法語,令人不禁眼花撩亂。

「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非常重要,這就是「無常」,就是第一回一僧一道說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秦可卿的出場及病死,是一個前奏,點出人生無常。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學者王蒙指出,「張先生看病一節平平。」整個張先生給秦可卿看病一段文字,完全找不到內在的解釋 (張友士只在第十回出現),屬於一種「富有遊戲性」的寫法,「有一種特殊的間離感」(《紅樓啟示錄》)。

張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他表示,秦可卿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癒了」。

第十一回有「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看見秦氏的光景……秦氏說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第十二回有「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按理到了第十三回,秦氏應該已經痊癒,偏偏秦氏死了。

一個方面看,曹雪芹固然是要突顯人生無常,人的命運無法預測。可是,從另一方面看,第十三回脂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第五回判畫: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

秦可卿果真是病死?大有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