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錢穆對朱子學術思想的評價

<朱子學術述評>撰於 1947 年,增訂於 1978 年。<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撰於 1982 年。兩篇俱能代表錢穆對朱子學術思想的最後定論。

錢穆總結朱子對中國學術史的貢獻

錢穆總結朱子對中國學術史有三大貢獻。

第一,他推動了儒家新道統之組成。

然朱子在學術思想史上貢獻最大而最宜注意者,厥為對儒家新道統之組成。道統觀念,本由釋氏,隋唐間台、賢諸家皆有傳統,不獨禪宗也。韓愈《原道》,始為儒家創傳統。下及北宋初期,言儒學傳統,大率舉孔子、孟、荀以及董仲舒、揚雄、王通、韓愈。惟第二期宋學則頗已超越董、揚、王、韓,並於荀卿亦多不滿。朱子承之,始確然擺脫荀卿、董、揚以下,而以周、張、二程直接孟子,第二期宋學始確然占得新儒學中之正統地位。此為朱子第一大貢獻。關於此方面之著作,最著者為《近思錄》。(<朱子學術述評>)

第二,他在孔、孟之間增入曾子、子思兩傳,而有「四書」(《論語》、《大學》、《中庸》、《孟子》) 之彙集。朱注《四書》影響之大,歷元、明、清三朝而未衰。

其次朱子又於孔、孟之間增入曾子、子思兩傳,而有孔、曾、思、孟四書之彙集,此即《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是也。《論》、《孟》自來為儒學所尊。《中庸》起於秦代,其書融匯儒、道思想,與《易繫辭傳》相先後。南北朝釋、道思想盛行,《中庸》、《易繫》即為時所重。唐李翱《復性書》遠開宋代新儒學之先河,其篇中理論即據《中庸》。釋氏如天台宗等治《中庸》者亦盛。北宋初期諸儒皆於此書頗極重視,張橫渠初謁范文正,即勸其讀《中庸》。《大學》則由二程始特推尊,故曰程門專以《大學》、《西銘》開示學者。至朱子遂彙《學》、《庸》、《論》、《孟》成一系統,並以畢生精力為《論》、《孟》作《集注》,《學》、《庸》作《章句》。元、明以來迄於清末七百年朝廷取士,大體以朱注《四書》為圭臬,學者論學亦以朱注《四書》為準繩。朱子注《四書》,正猶孔子修《六經》。孔子修《六經》,未必有其事,而朱注《四書》則其影響之大,無與倫比。此為其第二大貢獻。(<朱子學術述評>)

第三,他對經學地位有新的估定。

朱子第三大貢獻,在其對經學地位之新估定。先秦儒學雖原本經術,但儒學與經學畢竟不同。兩漢博士始把經學替代了儒學。此一風氣,直到唐人未能改。宋儒始漸漸從經學中擺脫來復興儒學,朱子乃此一績業之完成者。(<朱子學術述評>)

「孔朱學脈」的理據

至於在中國思想史上,朱子最大的貢獻是:他獨尊儒家,並在儒家中自造一系統,透過這個系統,把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以上接《五經》、《四書》,下及宋代周、張、二程,融成一氣,互相發明。

若說到朱子的思想,則他的最大貢獻,不在其自己創闢,而在能把他理想中的儒學傳統,上自《五經》、《四書》下及宋代周、張、二程完全融成一氣,互相發明。在朱子的見解上,真是「先聖後聖,其揆一也」。他在中國思想史裡獨尊儒家,在儒家中又為製成一系統,把他系統下的各時代各家派,一切異說,融會貫通,調和一致。此非朱子氣魄大,胸襟寬,條理細密,而又局度開張,不能有此成就。孟子稱孔子為集大成,此層無可細說。至於朱子確是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這是朱子第四大貢獻。(<朱子學術述評>)

如果孔子是上古思想的集大成,朱子則是中古思想的集大成,孔、朱在這個層面上連言。

孔子乃上古之集大成者,則朱子乃中古之集大成者。其包孕豐富,組織圓密處,朱子甚似孔子。(<朱子學術述評>)

孔、朱相提並論的另一原因,在於思維方式的近似,二人皆喜歡「叩其兩端而竭焉」

孔子每好以相反相成之兩字面來表達一觀念或一境界,如言仁必言智,或言仁必言禮,又言禮必言樂之類。朱子亦常如此,如言理必及氣,言心必及性,言窮理必及居敬之類。(<朱子學術述評>)

以及對「以述為作」的堅持。

中國學術有一特徵,亦可謂是中國文化之特徵,即貴求與人同,不貴與人異......

......古今學人著作,論其浩富,朱子當首屈一指。但無一書自抒其創見......與精心結撰有系統有組織刻意著成一書,以表現其自我一己之獨得與創見者,大不同。是則,即就朱子一人,可證中國學術史一特徵,貴能上同古人,不貴能自創新說矣。

然所謂上同古人者,乃以己上同,非除古人外無己......

......周張二程四人之為學,亦各有其一己,亦互有其相異。而朱子會通和合之,以成宋元明三代理學一大傳統,與先秦孔孟以來之儒學會通和合,以成儒學之新傳統。今欲研討朱子學,其最大難題,乃見朱子僅若網羅舊說,稱述前古,而其自己則若不見有新創特見,可以自異於前人,而確認其為朱子一人之學......

......惟朱子為學精神重在會通和合,尋求古人之共同處,不在獨抒己見,表明其個人之特異處。今果專向此方面探索,則不免有失朱子為學精神之主要所在矣。(<略論朱子學之主要精神>)

孔、朱迥異的地方只在於:孔子從人生界直接立論,較親切,易入手。朱子則兼言理氣,合宇宙人生一併論述,略嫌瑣碎支離。

但其間卻有一分別。孔子只就人心人事立論,令人當下有入手處。孔子的圓密是面面俱到,或是面面兼顧。朱子則以宇宙、人生糾合在一起,他的思想似乎相互間依恃的條件更多了,如理必依恃著氣,必以氣為條件。氣亦依恃著理,必以理為條件。同樣心必依恃著性,必以性為條件。性亦依恃著心,必以心為條件。一切互相依靠,言及於此,則必以彼為條件。所以研究朱子思想,常覺其氣魄大而苦難下手,若圓密而又嫌瑣碎。陸象山譏其支離者即在此。(<朱子學術述評>)

朱學非求理於外,也非章句訓詁之學

錢穆不同意朱子一心向外求,而更相信他是「合內外」:

朱子在此方面,確曾下過一番深功夫。他最先頗像要擺脫當時向心用功的舊習,轉換到向外事物方面去。但最後依然折回到老路上,而把此兩面牽綰合一。一方面和會舊說,一方面開闢新趨,這是朱子之大氣魄處,亦是朱子學說之所以頭緒紛繁處。(<朱子學術述評>)

清儒以東漢鄭玄與朱子相比,錢穆也不認同,說:

清儒常以朱子與鄭玄相擬,其實康成非晦翁之儔......為教人的方便,乃不免以讀書來代替著窮理,漸漸以研窮字義來代替研窮物理,於是又漸漸從讀書轉到章句與訓詁上,這是朱學之流弊。但不能說朱學精神只是讀書,只是章句與訓詁,乃以與康成相比擬。此則只以見清代漢學之陋耳。(<朱子學術述評>)

結語

自創系統以消融各時代各家派,固然了不起。可是,假如所創系統接不上孔子、孟子的哲學洞見 (philosophical insight),對北宋諸儒的道德體會及工夫修養也不甚了了,只知用自己的系統語言把各家學說解得頭頭是道,客觀了解則欠奉。這未嘗沒有問題。

事實上,陸象山的支離不是指朱子把宇宙、人生糾合在一起說,而是批評朱子喜歡「閒議論」,玩文字概念把戲,所謂「揣量模寫之工,依倣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安」,竟忽略了成德的關鍵在「不忍人之心」、良知的甦醒。

錢穆的正面評價可以成立,但無損牟宗三「別子為宗」的判定,這裡二人對儒家、對孔子亦似乎有著不一樣的理解 (當代新儒家視儒家為成德之教,孔子可貴在點出仁心。錢穆視儒家兼重進德修業,業指學業、事業,孔子可貴在仁心,更在其好學不倦及尊古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