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9日 星期六

嵇康生平綜述

嵇康,字叔夜,三國魏譙郡銍人。其祖先原本姓奚,住在會稽上虞,因避仇家,舉家遷徙,改姓嵇。

嵇康,字叔夜,譙國銍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

嵇康的哥哥嵇喜,曾任太僕、宗正等職,有政治才華。

兄喜,有當世才,曆太僕、宗正。

《三國志》有「(嵇) 喜為康傳曰:『家世儒學......』」,嵇喜入朝為官,和家族受儒家思想薰陶脫不了關係。

偏偏弟弟有遠離甚至厭惡政治的意向。《晉書》形容嵇康:

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慾,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

那份清逸,那份高潔,完全是道家出世式,非儒家入世式。

身高七尺八寸,是體態之美。工於文章詞句,是文采之美。有風度儀範,是言行之美。不修邊幅,是真誠自然之美。嵇康集諸美於一身,名副其實是一名「美」男子,是上天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神采非凡,天質自然,恬靜少欲,由此可見其人稟氣之高質素。至於做學問不秉承師傳,博覽群籍無不精通,基本上是天才行徑。天才較難與世俗常人共處,故嵇康喜好《老子》、《莊子》。

「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多少是為了滿足家族的期望,非自己心甘情願。他成為家族中的「異端」,「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於是有服食丹藥、彈琴詠詩的舉措,以排遣內心的憂傷。

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

從思想上看,嵇康似乎不好迷信,崇尚理性,這從他提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可證。

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

不過,他認為長壽是可以藉後天努力達至。

至於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

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是嵇康最好的朋友,七人常在竹林暢飲聚會,時人稱之為「竹林七賢」。

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也。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父親阮瑀為曹操文吏。阮籍本有濟世之志,值魏晉之際,天下多有變故,名士很少有能保全自己的,阮籍為此不參與世事,常常飲酒至醉。思想亦由儒入道。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山濤字巨源,河內懷縣人。早年喪親,家貧。少年即有器量,獨立不群。喜好《莊子》、《老子》,常隱居鄉里,掩蓋自己的志向才能。年四十歲進入仕途。

山濤,字巨源,河內懷人也。父曜,宛句令。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濤年四十,始為郡主簿、功曹、上計掾。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縣人,跟山濤是同鄉。明慧有遠見,年少時為山濤所賞識,特別愛好老莊之學。嵇康被殺後出仕,向司馬昭說:「我認為巢父和許由是偏狹之人,不通曉帝堯的用心,哪值得羨慕呢?」覺今是而昨非。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放縱情志,有宇宙細小、萬物齊一的觀念。他沉默寡言,不隨便與人交游,也不曾留意寫文章。一度出任建威參軍,卻始終堅持原則,崇尚無為無用,最後得以壽終。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遊,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

阮咸字仲容,父親阮熙是武都太守,為人放任曠達,不拘禮節,與叔父阮籍遨游於山林。歷任散騎侍郎,曾獲山濤推舉掌管選拔人才之事,被晉武帝司馬炎以「沉溺飲酒,言行虛浮」拒絕任用。阮咸還精通音律,無物我之分。

阮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咸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遊,當世禮法者譏其所為......曆仕散騎侍郎。山濤舉咸典選,曰:「阮咸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於時。」武帝以咸耽酒浮虛,遂不用。咸妙解音律,善彈琵琶。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酣宴而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荀勖每與咸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疾之,出補始平太守......

王戎字濬沖,琅琊臨沂人。幼年聰明伶俐,神彩秀美。為人坦率,不注重儀表,且擅長清談,獲阮籍賞識。

王戎,字濬沖,琅琊臨沂人也......戎幼而穎悟,神彩秀徹。視日不眩,裴楷見而目之曰:「戎眼燦燦,如岩下電。」......阮籍與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善發談端,賞其要會。

其雖無特殊才能,但庶政料理得好。後遷為光祿勛、吏部尚書,因母喪離職。

戎在職雖無殊能,而庶績修理。後遷光祿勳、吏部尚書,以母憂去職。

王戎有孝心,卻不拘禮法。晚年仰慕古人蘧伯玉,隨波逐流,無剛直之節。

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後起。裴頠往吊之,謂人曰:「若使一慟能傷人,濬沖不免滅性之譏也。」時和嶠亦居父喪,以禮法自持,量米而食,哀毀不逾於戎。帝謂劉毅曰:「和嶠毀頓過禮,使人憂之。」毅曰:「嶠雖寢苫食粥,乃生孝耳。至於王戎,所謂死孝,陛下當先憂之。」戎先有吐疾,居喪增甚。帝遣醫療之,並賜藥物,又斷賓客。

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

大抵阮籍與嵇康性格背景最為類似,氣味最相投。

劉伶「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則劉伶的精神世界亦與阮、嵇同。

山濤、向秀是同鄉。向秀「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跟王戎「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在精神意態上是一貫的,都是向當權者卑躬屈膝、稍作退讓以全身保命。

阮咸雖獲山濤推薦,但一來他是阮籍的親戚,二來他「耽酒浮虛」、「妙解音律」,似靠近阮、嵇。

簡言之,「竹林七賢」內實分成兩派,兩阮、嵇、劉為一派,山、向、王為另一派。

儘管兩派在志向和做人態度上有根本分歧,彼此初時尚且能互相欣賞、推許。王戎曾說,嵇康與他在山陽居了二十年,不曾見過他有喜怒之色。

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直至山濤舉薦嵇康代替自己出任官職,嵇康才撰<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山濤絕交。

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

嵇康不願出仕,非政治立場親近曹魏,而是自知天性不適合從政。孫登形容嵇康「性烈而才雋」,性格剛烈,文采出眾,要麼容易得罪當權者,要麼容易惹起同僚嫉妒。選擇隱居山林,打鐵過活,其實十分明智。

至汲郡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遊。登沉默自守,無所言說。康臨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

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

可惜看在當權者眼裡,嵇康的所作所為就是一種表態:與司馬氏政權不合作。特別是嵇康的支持者頗多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當權者尤其擔心他會帶來政治上的威脅。鍾會的進讒不過是火種,燃點起司馬昭積存已久的殺機。

及是,言於文帝曰:「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因譖「康欲助毌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

鍾會字士季,潁川長社人。異母兄鍾毓曾協助司馬師剷除異己,處死了夏侯玄等人。鍾會想借機與夏侯玄結交,被夏侯玄嚴正拒絕。鍾會後來又多次問阮籍一些時事問題,想趁機找出差錯來治他的罪,阮籍都以大醉倖免。

鍾會字士季,潁川長社人,太傅繇小子也。少敏惠夙成。中護軍蔣濟著論,謂「觀其眸子,足以知人。」會年五歲,繇遣見濟,濟甚異之,曰:「非常人也。」及壯,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練名理,以夜續晝,由是獲聲譽。

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

鍾會屬司馬昭陣營,顯而易見。

一般以為鍾會拜訪嵇康卻不被嵇康理會,因而懷恨在心,勸司馬昭殺死嵇康。

初,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鐘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

可是,《世語新語》有以下一條: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四本論》的「四本」,是指「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鍾會自己是認同「才性合」。

《四本論》表面上是討論哲學問題,實際則涉及嚴肅的政治「站隊」。

曹操出身寒門,魏武三詔令有「重才不重德」,支持「才性異」、「才性離」因此等於支持曹魏政權。密謀誅殺司馬師的中書令李豐,便是持「才性異」。

司馬氏為典型的儒家地方豪族,儒家講究才德兼備,支持「才性同」、「才性合」因此等於認同司馬氏政權。輔助司馬師及司馬昭兄弟的傅嘏,便是力主「才性同」。

鍾會擅長名理,弱冠時與天才王弼齊名。單就學問功力切磋較量,鍾會決無可能因畏怕嵇康問難,無自信到倉促把《四本論》擲入,急忙離開。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鍾會的《四本論》根本不是純學術著作,投擲《四本論》除了是問學,更多是想知悉嵇康的政治取態。掛學術的羊頭,賣政治的狗肉。不光明磊落的行徑,連鍾會自己都覺得心虛,擔心嵇康揭發自己陰謀 (畏其難),故懷書不敢拿出 (懷不敢出)。他最後突破心理關口,把書拋出,但急步逃走一舉動正好反映鍾會內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四本論》事件不知是否發生在「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事件前。假如是,鍾會更加有理由肯定嵇康不接受司馬氏政權。他向司馬昭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就來得合情合理了。

嵇康有一好友呂安,呂安妻子徐氏貌美,被呂安的兄長呂巽灌醉並姦污。呂安告發呂巽,並將事情告知嵇康,嵇康欲為兩兄弟作中間人,平息紛爭。呂安決定不告兄長,呂巽卻反告弟弟不孝。呂安被判有罪流徙,嵇康得知後撰《與呂長悌絕交書》與呂巽絕交,且出面為呂安作證申冤,結果與呂安一同下獄。

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輙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後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繫獄,辭相證引,遂復收康。

如上所述,司馬氏集團早已有除掉嵇康的打算,三千名太學生聚集,只證明嵇康更有被除去的必要。

嵇康在獄中寫下<幽憤詩>,並為兒子嵇紹寫下<家誡>。行刑當日,嵇康於刑場上顧視日影,向兄長嵇喜要來了一把琴,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廣陵散》是他的得意之作。曲罷,嵇康慨嘆:「《廣陵散》於今絕矣!」隨即被處死在洛陽東市,年僅四十歲。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

嵇康如何學得絕世神曲,見以下一條:

初,康嘗游乎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

由「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可見嵇康儼然成為士族的領袖。司馬氏汲汲於拉攏士族,今日竟因錯殺嵇康而盡失士族支持,「帝尋悟而恨焉」。

嵇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作<太師箴>以明帝王之道,復作<聲無哀樂論>,甚有條理。

[主要參考資料]

1. 房玄齡等,《晉書・嵇康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