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5日 星期日

論「華夏文化」不應作為香港「國本」(三):道家無助建構民主、公民社會

前言

道家思想是先秦時期另一支原創文明。它的代表人物包括:老子、莊子。

和儒家以「成德」作為大方向不同,道家以「解苦」作為其學說的大方向。

而人生之苦痛,源於以下三個條件之同時成立:

(1) 萬事萬物正在處於變動不居之中。

(2) 人有區分某時、某地、某種狀態的事和物的認知能力,且能夠時刻運用。

(3) 人對某時、某地、某種狀態的事和物有所執著 / 無法順應。

老、莊立言既然旨在「解苦」,他們於是一方面詳細闡發「變幻才是永恆」的道理,一方面則主張「破成心」、「齊物」、「無欲」、「安時而處順」等。

我們先由老子談起。

老、莊思想要旨

A. 老子

《道德經》中有以下的文字: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第五十八章>)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第二十三章>)

反者道之動 (<第四十章>)

第一條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第二條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反映某一狀態的事物不能持續於永久,暗示變動的發生是必然的。第三條的「反」,指事物向它的另一面轉化,即是變動的意思。變動乃恆久的「道」的一種表現方式。老子如此說,目的在於協助人將變動視作平常,不對此感到稀奇。

事物變動本身並不令人感到痛苦。人之所以生起苦痛,一是源自無法適應已變動的新環境,一是源自心裡有所爭逐、有所追求。老子因此說: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第十二章>)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第一、二、三條勸喻人不要過份貪圖物質世界的五光十色、繽紛璀璨,而應心如止水。第三條則是應對變動處境的法門:依乎自身的本性而行,也讓萬事萬物按照自身的發展規律而行,不作任何故意的干預。

老子認為,人能看透事物的變遷,恪守「不爭」、順應自然的原則,苦痛自然消除。

而在政治方面,老子反對統治者刻意干擾人民的生活,而主張「無為而治」。他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第三十七章>)

他又對儒家用以維繫社會倫理秩序的「禮」、「樂」予以批評: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

即使是人民運用智慧所發明的器物和技巧,老子亦否定其價值:

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第五十七章>)

在老子眼中,理想的國度是「小國寡民」、「民復結繩」、「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原始社會。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八十章>)

老子建議統治者做到「無為」、「好靜」、「無事」、「無欲」,以讓百姓有足夠的空間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

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五十七章>)

老子對政治的看法,驟眼看來,與英國的古典「自由主義」相似。然而,他始終未有對統治者予以制衡,也未有為統治者所享有的權力劃下界線。其思想和「自由主義」畢竟仍有一段距離。

B. 莊子

和老子一樣,莊子立說亦旨在替人「解苦」。

莊子首先指出,萬事萬物的生滅成毀只是一氣之所化,從而消除人們對變遷的恐懼。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後化為神奇,神奇復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聖人故貴一。(<知北遊>)

生死也是事物變遷的一種方式,屬於自然氣化的事,故莊子反對人為他人的死亡而悲痛。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其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樂>)

事物本來只是一氣之流行,人何以會將他們稱為「萬事萬物」呢?莊子回答:因為人有將事物予以區分的心,名曰「成心」。

本來,人有「成心」並無問題,世間一切知識的出現,何嘗不是人作出種種區分而成?但問題是,人有了區分,就會有彼我的對立,繼而生出自我偏執。結果,人往往以自己對事物的主觀區分作為事物原來的本相,對於他人提出不一樣的見解,人往往予以排斥,甚至大張韃伐。莊子因此說: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莊子認為,世上一切爭辯之所以發生,全因對辯雙方只知自己的觀點為是,他人的觀點為非。世間一切事物本來並無分別,卻因眾人各執一詞,而變成千差萬別,客觀的事物生滅成毀的規律 (即「道」) 因而被隱埋,言說上的真理亦被對辯雙方貌似堂皇的說辭掩沒了。

尤有進者,人往往建基於自己對事物的區分而心生依戀、追逐、怨憤、失望等,無邊的痛苦於是出現,卻不能止息。

要「解苦」,就要破除「成心」。莊子在<人間世>中提出「心齋」之說。所謂「心齋」,即是「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人能明白萬事萬物皆是一氣之所化,一切區分皆為人為造作,「成心」自然不能起作用。又莊子在<大宗師>中提出「坐忘」,作為達至「心齋」的具體實踐工夫。「坐忘」的要旨在於「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

莊子相信,人能持續「心齋」、「坐忘」的工夫,「成心」一破,萬事萬物自然還歸其原來的位置,不帶有任何的差別,是為「齊物」。而一切對辯的言論,根本不是如實反映事物生滅成毀的客觀規律,即不是表達客觀的真理,它們之間因此並無本質上的分別,只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人們大可因應時勢環境之轉變而選擇立場迥異的主張、見解,不囿限於某種對事物的理解,此之謂「逍遙」。

人能破除「成心」以遊於各種對事物的理解之間,人自然不會害怕失去、死亡、身敗名裂等。簡言之,環境的種種轉變無損於我心靈之平靜。莊子由是說「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養生主>)

以上主要說明莊子對解除人生痛苦的見解,這也是《莊子》一書的重心所在。

至於政治方面,莊子亦主張「無為而治」,讓人民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強加一己之私心於人民身上:

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應帝王>)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應帝王>)

《莊子》書中有一著名的比喻「七日而渾沌死」,充分表現莊子反對統治者有為: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

莊子認為,理想的統治者應該如明鏡一樣,切忌迴避管治問題,且能夠因應人民的需要而給予適切的援助,自己卻不以此居功。他說: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

唯莊子仍未探討統治者享有權力的界線,人民多大程度上不應被統治者干擾,這是他思想上的不足。

道家思想不宜作為香港的「國本」:三大流弊

筆者反對老、莊思想成為香港將來的立國根本,主要是因為老、莊思想容易帶來三種流弊,包括:

第一,養成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投機政客。

第二,只能開出類似「君主立憲」的制度,卻不能成就民主。

第三,無法促成政治共識,落實公民社會。

A. 養成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投機政客

老、莊固然不是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徒。可是,他們的學說卻易於催生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徒。綜觀中國歷史,最顯著者莫如北宋中葉的蘇軾、蘇轍兩兄弟。

錢穆於《國史大綱》中曾猛烈批評蘇軾、蘇轍,其中提到他們思想深受道家老子影響:

蜀派的主張和態度,又和洛、朔兩派不同。他們的議論,可以蘇氏兄弟 (軾、轍) 為代表。上層則為黃老,下層則為縱橫。尚權術,主機變,其意見常在轉動中,不易捉摸。

他們的學術,因為先罩上一層極厚的釋老的色采,所以他們對於世務,認為並沒有一種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標準 (此層所以與洛學異)。他們一面對世務卻相當練達,憑他們活的聰明來隨機應付。他們亦不信有某一種制度,定比別一種制度好些 (此層所以與朔學異)。

其實,「其意見常在轉動中,不易捉摸」、「他們對於世務,認為並沒有一種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標準」、「他們亦不信有某一種制度,定比別一種制度好些」,與莊子「齊物」、「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等主張是一脈相承的,這是老、莊之學帶有「虛無主義」、「相對主義」性格所致。

香港日後如果以「華夏文化」建國,而「華夏文化」以老、莊思想為內涵,這間接孕育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政治代理人」,香港政壇將會更趨昏暗,不復再現光明。

B. 只能開出「君主立憲」,卻不能開出民主制度

老、莊反對統治者過度干預老百姓的正常生活,間接肯定老百姓應該享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生活空間,用伯林 (Isaiah Berlin) 的話說,即是肯定了「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

可惜的是,老、莊並未為人民應該享有多少自由設下界限。統治者施行權力的範圍因而得不到具體限制,「基本自由」、「公民權利」亦無從談起。

又老、莊未有用制度上的安排制衡統治者,而只是對統治者予以提點、警醒,這一希望統治者自己改過遷善的心態,注定無法為民主制度奠基 (現代的民主制度就是建基於對統治者的不信任)。

退一步講,老、莊思想強調統治者的「無為而治」,這只能開出類似「君主立憲」的制度 (君主受制於憲法,形同虛設,讓人民過自己的生活)。香港人現在卻是要爭取平等的參與政治的權利,希望建立一個規定政黨 / 統治者定期輪替的民主普選制度,選出真正捍衛香港本土利益的立法會和最高統治者。倘若我們將老、莊思想視為香港建國的根本,香港人的願望不見得有機會實現 (是故陳雲主張在香港恢復「君主立憲」,以趙宋遺裔作為將來香港的最高領導人,詳見《本土政綱》)。

C. 無法促成政治共識,落實公民社會

莊子視一切言論皆不能表達客觀的真理,人們可因應時勢環境之轉變而選擇立場迥異的主張、見解,這變相助長人們不細心聽取他人的意見、觀點,各說各話,扼殺「透過理性討論以尋求共識」。

適逢「理性、互動的公共討論」是「公民社會」賴以構成的一個主要元素,而「公民社會」乃民主制度得以持續運作的社會基礎,莊子思想無法為香港帶來公民社會,事甚顯然。

結語

老莊道家較為重視「個人選擇」的第一優先性,這是它比儒家優勝的地方。

可是,道家始終開展不出捍衛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和公民社會,這和儒家所面對的問題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