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30日 星期一

四十六、手足傷殘:對武后作同情的理解

武后其中一項為後世批評的行為,乃陷害自己之兄長、毒殺自己大姊之女兒。

何以武后會如此心狠手辣呢?我們宜先從武后的家庭背景講起。

武后之父親為武士彠。初時,武士彠娶相里氏為妻,生兒子武元慶、武元爽。其後,武士彠又另娶楊氏(父為楊達,伯父為隋朝觀王楊雄),生三女,長女後來嫁給賀蘭越石,二女即是武皇后,三女嫁郭孝慎為妻。

初,武士彠娶相里氏,生男元慶、元爽;又娶楊氏,生三女,長適越王府法曹賀蘭越石,次皇后,次適郭孝慎。(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武士彠死後,武元慶、武元爽等人對繼母楊氏並不禮待。適逢賀蘭越石、郭孝慎及其妻子早死,只剩下越石之妻(即楊氏的長女)生有一子與武氏一同和楊氏居住。越石之妻所生的兒子,即是後來的賀蘭敏之。

士彠卒,元慶、元爽及士彠兄子惟良、懷運皆不禮於楊氏,楊氏深銜之。越石、孝慎及孝慎妻並早卒,越石妻生敏之及一女而寡。(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武皇后在這樣一個充滿競爭性、危機性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其掙扎求存的意識必定強烈。此亦解釋到武后對付敵人何以會不留情面、斬草除根。

武后被立,武后家中的親屬亦得以叨光。武后之母親楊氏被尊稱為「榮國夫人」,其大姊(即賀蘭越石的妻子)則被尊稱為「韓國夫人」。至於武士彠兄長的兒子武惟良與武懷運,分別被升為司衞少卿、淄州刺史。武元慶轉任宗正少卿,武元爽則改任少府少監。武氏一家,可謂驟然顯赫起來。

后既立,楊氏號榮國夫人,越石妻號韓國夫人,惟良自始州長史超遷司衛少卿,懷運自瀛州長史遷淄州刺史,元慶自右衛郎將為宗正少卿,元爽自安州戶曹累遷少府少監。(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然而,武惟良等人雖叨盡武后之光,其卻依然不尊重武后。惟良更曰「以皇后之故,曲荷朝恩,夙夜憂懼,不為榮也」。

榮國夫人嘗置酒,謂惟良等曰:「頗憶疇昔之事乎?今日之榮貴復何如?」對曰:「惟良等幸以功臣子弟,早登宦籍,揣分量才,不求貴達,豈意以皇后之故,曲荷朝恩,夙夜憂懼,不為榮也。」榮國不悅。(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對於這群小人,武后自然不會加以重用。其於是向高宗上疏,請貶武惟良等為遠州刺史。於是,惟良、元慶、元爽盡數被貶,元慶、元爽更不久死去。

皇后乃上疏,請出惟良等為遠州刺史,外示謙抑,實惡之也。於是以惟良檢校始州刺史,元慶為龍州刺史,元爽為濠州刺史。元慶至州,以憂卒。元爽坐事流振州而死。(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由於武皇后的緣故,韓國夫人及其女賀蘭氏得以時常出入宮禁,二女更曾被唐高宗所寵幸(李唐皇室本有胡人之血統,此類通姦事件在當時本甚平常,不足為奇)。

韓國夫人及其女以后故出入禁中,皆得幸於上。(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韓國夫人不久死去,高宗於是對其女賜號「魏國夫人」。換言之,魏國夫人即是韓國夫人之女賀蘭氏。

韓國尋卒,其女賜號魏國夫人。(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高宗欲納魏國夫人入後宮,但怕武后介意,猶豫不決。武后知悉高宗有意納魏國夫人入後宮之事,對魏國夫人大為憎惡。

上欲以魏國為內職,心難后,未決,后惡之。(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適逢武惟良、武懷運與諸州刺史親至泰山朝覲(此時高宗進行封禪大典),二人至京師,向高宗獻食。武后於是暗中在惟良獻上的食物中下毒,並使魏國夫人食之。結果,魏國夫人暴斃。高宗追究責任,惟良、懷運獲罪被誅,並被改姓蝮式。

會惟良、懷運與諸州刺史詣泰山朝覲,從至京師,惟良等獻食。后密置毒醢中,使魏國食之,暴卒,因歸罪於惟良、懷運,丁未,誅之,改其姓為蝮式。(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懷運兄長懷亮之妻子善氏對榮國夫人甚為無禮,惟良等被殺後,善氏被收入宮中為奴。榮國夫人乘機令武后借故束棘鞭撻善氏,善氏最終「肉盡見骨而死」。

懷運兄懷亮早卒,其妻善氏尤不禮於榮國,坐惟良等沒入掖庭,榮國令后以他事束棘鞭之,肉盡見骨而死。(資治通鑑卷二百零一)

吾人嘗試細心留意武后陷害自己之兄長、毒殺魏國夫人之全過程,武后施行這一連串狠毒手段並非無故。反之,乃是迫不得已。

我們試想想,武后自小已因母親楊氏為武士彠的填房而飽受武元慶等人冷眼。其內心深處或許早就對這些人不滿,只是礙於自己力量單薄,其只好忍氣吞聲。及至武后被高宗所立,此對武后個人來說,可謂是吐氣揚眉的時候。其對武元慶、武惟良等人施以恩惠,使之得被升遷,此與其說是令親人分沾自己之光彩,不如說此乃武后向武元慶、武惟良等人示威之舉動。武惟良說「以皇后之故,曲荷朝恩,夙夜憂懼,不為榮也」,這番話表面上是惟良不領武后的情,但其實卻是惟良早已看穿武后的用意。對於惟良之機智、不願順服,武后自必引以為憂。因此之故,武后才請高宗把武惟良、武元慶、武元爽等人貶官。

武元慶、武元爽等早逝,此對武后而言可說是鬆了一口氣。可是,武惟良依然在世,此多少對武后構成威脅。加上,魏國夫人之日漸為高宗寵愛,高宗又早對武后表示不滿(武后多少知道高宗命上官儀草詔廢后),武后親身經歷過王皇后失勢被廢,深知失去高宗作為靠山所可能生出的最壞的處境。其不願自己重蹈王皇后的覆轍,不願自己再次身處險地,此一掙扎求存之意識一生起,其於是不顧魏國夫人為自己大姊之女兒這一事實,而決意將之毒殺。適逢武惟良等人前來獻食,這更給武后帶來一石二鳥之機緣。武后遂借武惟良等人之手殺魏國夫人,從而間接消去武惟良等「眼中釘」。

後世史家、讀者每指武后殺魏國夫人為「因愛(指愛高宗)成恨」,又指武后殘忍,連同胞骨肉也不放過。然而,試觀我們上述的分析,武后何嘗是為了深愛高宗而殺魏國夫人?又武后何嘗是因為個性上之殘忍而殺害武惟良等人?

事實上,由武后知道高宗心有廢后念頭後,其早已怨恨高宗,何來深愛之理?我們與其說武后「因愛成恨」,不如說其殺魏國夫人是為了「自求保存」。此亦是其一生常常處於危險之環境使然。

至於他陷害武惟良等人,此純是出於對早年鬱結之宣洩。用現代心理學家的術語說,即所謂克服「童年陰影」也。武后既有此不快的過去,其因此需在長大後面對之、安頓之。面對、安頓之法不離兩種:一為以德報怨(即寬恕仇恨之人),一為以怨報怨(即以牙還牙向仇恨的人反擊)。而武后為人常抱有危機意識、掙扎圖存之念,其在成長的過程中甚少有得以展露仁心的機緣。於是,其很自然採用「以怨報怨」的手段克服「童年陰影」。武惟良等人亦因此喪命。這一切根本不能只以「武后為人殘忍」概括,以其促成原因本甚複雜故。

研治武后之事必至於此,才可做到客觀公允。對武后作如實的評價,亦只有以客觀公允的理解為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