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5日 星期四

唐君毅的朱子哲學

唐君毅對朱子哲學有一番獨到的詮釋,頗有別於牟宗三。

簡單講,唐氏認為,朱陸之異首先表現於工夫論上的差異,象山講發明本心,朱子反對,另主「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由此衍生心性論上的分歧,象山主「心即理」,朱子覺得心不即是理,因有氣稟物欲夾雜其中,只有當去除氣稟物欲,心才與理一。不過,唐氏指出,朱子之心仍為一本心,非為純粹形而下的「氣之靈」,即經驗意義的認知心。

象山發明本心,唐氏視之為遙承孟子,近接程明道、胡五峯。明道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識仁篇>) 五峯曰:「齊王見牛而不忍殺,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間而見者也。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之,養而充之,以至於大。大而不已,與天同矣。此心在人,其發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可是,看在朱子眼裡,此一系可謂完全忽略氣稟物欲之夾雜,這種情況下做自識本心、發明本心的工夫,只會「泥沙並下,終成狂肆,流弊無窮」。事實上,伊川已發現氣稟物欲夾雜的問題,而思工夫對治之。朱子實沿襲伊川思路進一步發展。

朱子初採五峯識心工夫,卻發現「蓋只見得個直截根源,傾秋倒海底氣象,日間但覺為大化所驅,如在洪濤巨浪之中,不容少頃停泊。蓋所見一向如是,以故應事接物處,但覺粗厲勇果增倍於前,而寬裕雍容之氣,略無毫髮」(<答張敬夫>),他轉而思索對未發之心也該有工夫可做,於是成就「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工夫綱領,心體則分為未發、已發。察識 (自識本心、發明本心) 屬心已發時所用之工夫,但它不能獨立進行,必須依賴主敬涵養及格物窮理,後者屬心未發時所用之工夫。

關於主敬涵養,唐氏不把它看成空頭的對認知心的存養,而說:

此小學主敬涵養之功,不同於察識以及一切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之功者,在其為先自覺的,亦為超自覺的工夫......為自覺的工夫之本。此一工夫之所以當為本,正在吾人之先自覺的自然生命中,原有一依於氣質物欲而生之惰性......此種種規矩,有其機械的形式性,然其意義,則純是消極的為對治氣質物欲之機械的形式而有,其目標只在呈現心靈之清明,使渾然之天理,得粲然於中,則非可訶責。(<朱陸異同探源>)

至於格物窮理以致知,唐氏說:

意在使心由知物之理,而超拔於物之形氣之上一層次;同時藉理以使其自心,得自位於氣稟物欲之雜之上一層次,而更以此理為其第三義之察識、誠意、正心之所據。(<朱陸異同探源>)

這裡有兩個問題,「致知」是什麼意思?理在內抑在外?唐氏後來解釋:

朱子所謂格物窮理之事,實當自三面了解:其一是:吾人之心之向彼在外之物;二是,知此物之理,而見此理之在物,亦在我之知中;三是,我之「知此理」,即我之心體之有一「知此理」之用。此知理之用,即此心體所具此理之自顯於此知中;故謂心體具理,即謂心具理以為其體、為其性也。然此性理之顯,必待於心之有其所向所知之物而得顯。故即其物以致其知、窮其理,即所以更顯吾人之心體中所原具之此理,亦所以顯吾人之性,而使吾人更知此性者。故窮理之事,即知性之事。知性本為知自己之內在的心之體、心之性。然不接物而致其知、窮其理,又不能真昭顯此性而知性。故此即物窮理之事,如以粗俗之言喻之,實似人之心知之向於外之物理,以拉出其心之性理之事。如船上之一捲之繩索,將一頭拴在岸上,則船移,而繩皆自出。如以較文雅之言述之,即「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此乃實為一合內外之事,固不可專視為求諸外,或外在之事也。(<朱陸之學聖之道及王陽明之致良知之道())

「致知」非擴充聞見之知,而是展現德性之知。如何展現德性之知?即透過讓心向彼在外之物,從而拉出心本來具有之性理。因「求諸外而明諸內」,故為一合內外之事,非求理於外。

只有做妥此兩步工夫,自識本心才不會出錯。當然,從象山的角度看,這是「支離」。

唐氏認為,朱子對氣稟物欲夾雜的見解是深刻的,主敬涵養、格物窮理在對治氣稟物欲上亦甚可取。只是:

1. 氣稟物欲夾雜未必對自識本心、發明本心構成障礙,自識本心、發明本心可察覺到氣稟物欲夾雜所造成的弊病,繼而向上超拔;

2. 主敬涵養、格物窮理可被人天生氣稟扭曲,轉為迂腐拘謹、逐物於外,反而妨礙成德;

3. 識心講究機緣,待得完成涵養、致知,機緣錯失,終身無用再察。

建基於 1,唐氏覺得象山之學可消化朱子之學,以發明本心為起點,運用主敬涵養、格物窮理去除氣稟物欲夾雜。建基於 2,唐氏提出求誠或信實作為更根本的工夫。建基於 3,他主張涵養、致知、察識不分先後,齊頭並進。

關於朱子的理氣論,唐氏說:

朱子之所以重理,即重其為一實現原則。

朱子之理,應指生之理或生生之理,而非指物之形式之理。該文於理先氣後之說明,則首取証於人之道德生活中,恆是先知一當然之理,而後志氣隨之,以証理之呈現於先,氣之隨從於後......由此以言萬物之生,自亦當是有生生之理為導於先,乃有生生之事生生之氣,隨之於後,故此先後乃形而上之先後云云。(原太極中天地之根原問題,與太極一名之諸義及朱子太極理氣論之哲學涵義>)

至於「心為氣之靈、氣之精爽」,唐氏說:

然在朱子思想,則其於心性論上雖亦有此一內觀,而未能充其義,以統其宇宙論之外觀;乃反而以宇宙論上之外觀所成之心為氣之靈之說,混淆於其心性論上之內觀初所見之心,乃以「理為所覺」,為「理之所會之地」,其「自理說心之義」,遂不能更循此內觀,深入向上,以與陸王同歸矣。然此亦非朱子全無此內觀之說之謂。故吾人今如克就朱子之在心性論上所有之內觀而說,則固可不說心為氣之靈、氣之精爽,而只須說「心為內具理而通於理,更表現之於外,以通於氣」而已足。此亦正為相應於心統性情、寂感、內外,而言之語。而所謂心之主宰運用義,亦唯由此,方見其實義。(<朱子之理氣心性論>)

概言之,這些都是朱子顧及宇宙論所下的滯辭,如欲進一步嚴密心性論,當摒棄之。

唐君毅對朱子哲學的詮釋是否允當,吾人大可審視朱子原文以比對。然而,他似乎不滿牟宗三對朱子哲學的詮釋,1969 10 30 日的日記有「閱宗三兄書第三冊 (《心體與性體》第三冊專講朱子) 完,此冊問題頗多,不如第一冊」。細觀以下一段文字,唐先生更是有意無意不點名批評牟氏觀點:

由朱子之格物致知,乃即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故陸王一派以朱子之格物窮理,若視理為外,即不免於誤解。在朱子之言心之性理處,更處處言此中直下萬理具足,此乃人之所得於天而具於心者。故時以「一性渾然,而道義全具、萬理燦然」為說。此性理之原超越地內在於心,以為心之本體之義,朱子與陸王未有異。其與陸王之分別,唯在朱子於心之虛靈知覺,與其中之性理之內容,必分別說。故心之虛靈知覺本身,不即是性理。由是而人亦不能只反省其心之發用之處,即以為足以見性理之全。此心之接事物,而更求知其理,即所以昭顯此性理。此心之「似由內而往外,以求理於外,而攝取之於內」之格物窮理之事,即所以去其「形氣之梏、聞見之滯」,以使此心所得於天之「超越地內在於心之性理」,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於心之前,而為吾人之心所自明之事。此中專自此性理之由上而下,由內而出,以昭顯於心之前處看,其與陸王之言性理即心之體,由心之發用中見者,正無殊異。故陸王一派之學者,謂朱子之格物窮理,純為視理為外,求理於外,而後更攝取之於內,朱子蓋決不受也。(<朱陸之學聖之道及王陽明之致良知之道())

有趣的是,代表徐復觀晚年定論的<程朱異同 - 平鋪地人文世界與貫通地人文世界>有這麼一段:

格物當然是聞見之知,但經過體認、體得的工夫,將客觀之理,內在化而與心性之理相符應、相融和,因而將心性之理加以充實、彰著。

見解竟與唐氏出奇地相同,視格物窮理為一「求諸外而明諸內」之事,非單純的「求理於外,而後更攝取之於內」。新儒家對朱子哲學的詮釋以牟宗三的觀點一枝獨秀,唐、徐則乏人問津,未免可惜。

由唐君毅對朱子的詮釋,亦可窺見其處理哲學史的態度,較著重對各宗派理論之價值予以正面肯定,並搭建彼此可以溝通、交流的橋樑。這與牟宗三的判教思維有所不同。

2020年3月3日 星期二

到此為止,不再念記

2020 年 3 月 2 日下午,我此生最心愛的女人曉瑩,亦即《念瑩》的女主角,發表了一張跟她最心愛的男人的親吻照。加上 2 月份的摟抱照,去年十月電郵我永不再見,五月十八日的過客論、cut 線、要求我將《念瑩》三十篇文章全幅刪掉,我十二年的愛情夢至今正式幻滅!大學的師友早已忘我,今曉瑩亦棄我而去,大學一階段之於我,只徒添我人生之悲嘆!我難忘曉瑩,卻又如何,她早已忘我矣!念,試問如何念下去?難道要可憐到對別人的妻子念念不忘?

我放棄了,我的心如被劍刺,很痛,淚水卻再哭不出來。什麼在世上另一端總有個人不想我自殺,什麼不想看見我的愛情成一悲劇,我苦苦惦記,又有何用?她記得嗎?抑或根本她從沒說過?那些電腦上的字都是假的?同遊的時光,哈,那個證明我倆同遊過?很多人可以證明她和他同遊,但不是和我。一切都是我傻,我在自欺,可笑。

《念瑩》乃至我談愛情的東西,本不應存在於這世上!我本來就無愛情!更不該談愛情!後來者到此,不幸閱覽,請勿視當中的道理和感情為真理。那只是一個大傻瓜在自欺欺人,自作多情的瘋言瘋語而已。

這個世界本來是如此吧!有人幸福,有人折墮。有人成雙成對,有人孤獨無依。有人甜蜜,有人淒苦。幸福、甜蜜的人或會可憐折墮、淒苦的人,但也可以避之則吉,由他自生自滅。

未來的日子,他們一定會幸福的,也會有越來越多人見證及分享他們的幸福,只不過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了。如何在百病纏身時獨自活下去,必要時有尊嚴地自我了結,或許對我來說,更加迫切。《念瑩》到此為止。

2020年3月2日 星期一

史學造詣

嵇康雖崇尚老莊之學,但他對歷史實有非凡的識見。此從<管蔡論>可見一斑。

西周初年,武王死,兒子成王年幼,弟弟周公姬旦攝政,惹起其他兄弟不滿。以霍叔、管叔、蔡叔為首的「三監」,聯合紂王之子武庚起兵反叛。周公親自領兵東征,「三監之亂」才被平息。

嵇康對傳統講「三監」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不以為然,自行提出一個平情合理的解釋。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凶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且明父聖兄,曾不鑒凶愚於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於藩國;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於理不通,心無所安。願聞其說。」

白話翻譯:

有些人問:根據《史記》記載,管叔和蔡叔製造流言,在東都 (洛邑) 叛亂,周公征討管蔡是以正義之師討伐凶惡逆賊。既然管叔、蔡叔的愚蠢和兇惡明明白白,千里之外都知道,那麼當初英明的父親與聖哲的兄長,在管蔡幼小的時候就應該能看出其不良的本質,以及他們不是好子弟。為何還派他們去管理作亂的殷商遺民,並賜予他們顯赫爵位和藩國,致使他們罪惡累積,終致釀成大禍?此事於理不通,內心難以接受,希望閣下解釋一下。

案:

常人讀史書,只知依書直說。嵇康讀史書,卻帶著懷疑、問難的態度,胡適說:「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嵇康做到了。

嵇康的疑問可用一兩難式表達:

如果文王、武王英明,管叔、蔡叔就不是愚蠢和兇惡,因他們被文王、武王重用也。

反之,如果管叔、蔡叔真是愚蠢和兇惡,文王、武王就不是傳統歷史所說那麼英明。

答曰:「善哉!子之問也。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權事顯,實理沈,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凶。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旦二聖,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為藩臣。

白話翻譯:

我回答說:「你問得真好!當年文王和武王任用管蔡是實至名歸的,周公誅殺管蔡是因為從權考慮。後來從權的表面事實廣為人知,事實的內在道理隱沒不見,所以令現在的人全都說管蔡是愚蠢兇惡的人,我現在正要跟你說明這個事情。管叔和蔡叔都是服膺禮教為道義殉身的人,忠信真誠發乎自然,故此,文王讓他們列位揚名。武王和周公舉拔重用他們,並非因為他們是親人而徇私,而是為了推崇道德,禮遇賢人。他們安撫武庚和商民,並輔佐武庚治理戰後的商國,教化蒙昧的商人,有著卓越的功績。歷朝歷代因此無廢除他們的爵位,他們的聲望為當時之冠,被列為藩輔重臣。

案:

嵇康的懷疑不是虛無主義的,也不是傲慢的。他對文王、武王之英明基本上仍承認,有儒家色彩。

從文王、武王英明出發,管叔、蔡叔當時備受重用,由此可知二人的道德品格和才幹非常優秀。「服教殉義,忠誠自然」形容道德修養之高,「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形容治國才能之出眾。

文王、武王乃至周公重用管蔡,旨在「崇德禮賢」。管、蔡本來就是有責任感的人,獲父兄賞識,他們自然對國事加倍關心。

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於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禍也。

白話翻譯:

到了周武王死後,他的繼嗣周成王姬誦還很年幼,於是周公登上王階,主持政務統帥朝臣。他一心所想,是要光耀先祖的基業,鞏固周王朝的統治。然而,看在管蔡眼裡,二人都是服膺禮教的,不能通達聖人的權變。突然遇到周公攝政一巨大變化,未能想通其中的道理,基於對自己信念的忠誠,同時為王室的安危擔憂,遂公然提出反對的言論,率領自己的國民想要為國除患。為了保護天子,不惜忍痛讒毀自己的兄弟,這都是因為愚昧的真誠激發內心的憤慨,才把自己陷入大禍。

案:

此段交代管、蔡起兵的真正理由。

管、蔡不是刻意叛逆,而是 (1) 覺得周公代成王主持政務統帥朝臣有違禮法。(2) 擔心周公攝政對成王不利,為武王一系帶來隱憂。

管、蔡公然提出反對意見,甚至率領自己的國民去保護天子,非天性愚蠢兇惡,而是內心真誠惻坦的表現。他們道德情操高尚,奈何得不到應有的福蔭,捲入大禍。

嵇康性格剛烈,因非議司馬氏專權而身陷囹圄。所以,他特別對有相似際遇的歷史人物有同情的了解。

另外,嵇康始終把周公稱作聖人,周公踐政乃聖人的權變,這完全和儒門弟子的口吻如出一轍。

成王大悟,周公顯復,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信恕,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者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體,古今之明議也。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理。內心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

白話翻譯:

成王明白周公的忠誠後,周公重新被重用。在政治生活中,教化是需要統一口徑的,私人恩情需要為公共道義讓位,即使內心信任並且寬恕,這樣不能樹立為臣之道。散布流言起兵叛亂,蠱惑的人很多,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是嚴重的犯罪。所以只能隱忍自己的悲痛之情,即使留著淚也必須執行誅滅,來向眾人展示賞罰的公正。擁有榮耀和官爵的人必然是德行出眾的,而受到懲罰的必然是有罪的,這是禮教的本體,古往今來的通說。儘管管叔、蔡叔內心忠誠,其始終要被判罪誅殺。刑法的實施已經詔告天下,不可能翻案。內心的忠誠隱沒不見,而犯下的罪行人盡皆知。這一隱一見隨著時間各自發展,隱沒的更加隱沒,昭然的更加昭然,所以令前世的人難以去了解那些幽伏的東西。

案:

此段嵇康解釋管叔、蔡叔被後世誤解為凶惡逆賊的原因。

由於周公需要對臣下施以教化,樹立正確的為臣之道,避免再有流言散佈,蠱惑群眾叛亂,其於是借誅殺管、蔡二人以殺雞警猴。

管、蔡受到嚴懲,按照禮教,他們必然是有罪。隨著時日推移,後人都看見管、蔡有罪,而不知二人犯罪背後是由於「懷忠抱誠」。凶惡逆賊等罵名因而產生。

然論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聖為不明也。若三聖未為不明,則聖不祐惡而任頑凶也。頑凶不容於明世,則管、蔡無取私於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

白話翻譯:

然而提出這個論題的人直接把名義落於實踐,便認為管、蔡都是惡人,而不知把管、蔡定性為惡人的話,會導致「文王、武王、周公三位聖人用人不明」的結論。如果三位聖人不是用人不明,則聖人不會助長邪惡重用愚蠢凶惡的人,愚蠢凶惡的人在聖明之世無法容身。那麼管、蔡能夠被任用必然是因為他們本性忠良而非是因為父兄徇私,所以二叔原本應該是好人。

案:

這段反映嵇康邏輯思辯精密。

今若本三聖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闇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聖之用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

白話翻譯:

現在如果以三位聖人用人明察秋毫為前提,認為當年任用管、蔡是名副其實,將此事 (三監之亂) 定性為忠賢之人不通權變之理,再宏觀考慮當時國家的大局,則二叔的美德得以昭雪,三位聖人任用他們也是有依據的,會產生那樣的流言也是事出有因,而周公最後誅滅二叔的決定也是合理正確的。

案:

嵇康治史一大特色是:對各歷史人物的決定都能盡量顧及,作出適切、理性的了解,使之圓融渾然一體,絲毫沒有違和感。

且周公居攝,召公不悅,推此言之,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聖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

白話翻譯:

況且,周公攝政,召公奭也不悅。召公奭也是公認的賢人,由此推論,管叔、蔡叔懷疑周公並非愚蠢。具有忠、賢兩種品質的人也可能不通達權變,三位聖人並非任用了愚蠢凶惡的人,而周公誅滅忠賢也是因為情勢不得不誅。

案:

此嵇康進一步引召公奭對周公居攝的疑慮,論證管叔、蔡叔對周公的懷疑是合理的。

若此,三聖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外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將釋然而大解也。

白話翻譯:

如果這麼解釋,三位聖人所用之人確實為忠良,周公誅滅二叔也是合適的,管叔、蔡叔的想法亦合情合理。這樣的話,整件事情的義理就解釋得通了,內在動機與外在表現相一致,沒有矛盾的地方,坊間對管、蔡二人的評論將釋然可解。

總括而言,<管蔡論>是一篇為管叔、蔡叔翻案的歷史文章,內容包括:

i. 承認文王、武王任用忠良,論證管、蔡二人具有高尚的道德人格及優秀的治國才幹;

ii. 承認周公乃一聖人,居攝是權宜之計;

iii. 居攝作為權宜之計,無法被忠直的管、蔡理解,管、蔡反叛是發乎內心的真誠,希望保護年幼天子,為國除害;

iv. 管、蔡兵敗,周公把二人誅殺,旨在施以教化,並確立為臣之道。奈何有關做法令民間覺得管、蔡是凶惡逆賊,管、蔡被後世誤解。

嵇康能對史事的記載提出質疑,運用邏輯反覆推敲真相,兼做到同情的了解,其史學造詣的確很高。

2020年3月1日 星期日

臨終前的自我剖白

<幽憤詩>是嵇康被呂安事件牽連入獄後所寫的長詩,藉以抒發內心難平的憂憤,可視為嵇康臨終前的自我剖白。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馮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莊,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

白話翻譯:

感嘆我命薄少福,少年時就遭遇不幸。孤獨無知,在襁褓之中就沒了父親。母親與兄長養育我,只有慈愛,沒有威嚴。我仗賴母親慈愛而嬌縱,母親和兄長都不曾對我加以訓教,亦未替我立師傅。到了成年之時,憑著母親和兄長的寵愛,我更加放縱自己。心志高尚,仰慕古人,崇尚哪位古人?任由我自己選擇。以老子和莊子為理想之寄託,看輕身外之物,重視形軀 (自然生命) 的修養。我的志向在保持質樸的天性,養護樸素的本質而保全自己的真性。

案:

第一段主要講自己桀驁不馴的性格是如何養成。因為幼年喪父、母親和哥哥溺愛,嵇康基本上未有受過正規的、嚴格的儒學教育。他按照自然氣質的傾向,選擇以老莊之學作為人生的歸宿。「賤物」即莊子「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王弼的「應物而無累於物」,不是不作對應,而是把心放輕鬆,鬆容自在地應對。「貴身」的「身」是指「形軀我」 (勞思光語),又稱「肉體生命」或「自然生命」。「形軀我」是中性的,它可以實現真善美,也可以向下沉淪。嵇康似乎沒有為「形軀我」立一發展的方向,只是寡頭地、孤零零地保存「形軀我」之本然狀態。換言之,他旨在成為一真人,非一君子。

曰余 () 不敏,好善闇 () 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痏。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咨予 () 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免,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豈云能補?

白話翻譯:

我實在不明智,喜歡善道,卻昧於知人 (指沒有及時認清呂巽)。子玉的失敗,屢次增加子文的憂患 (子玉,春秋時楚人,因子文舉薦而統率楚軍,但他剛愎自用,在城濮之戰被晉軍打敗。這兩句意思是:子文舉薦子玉,終於造成楚國日後的失敗。自己也因為信任呂巽,受到陷害,遭受災難)。大人物胸懷闊大,能夠容忍小人及其言行。臣民行為多有邪僻,是政令不由君主所出而造成的。由於自己心胸狹窄,因此對事物的善惡要加以議論。感而覺悟,以思其過,痛如割傷。想要減少過錯,鍾會的誹謗已經沸沸揚揚。自己的性格並不傷害任何事物,卻常常招致人家的怨恨。從前曾自慚缺乏柳下惠那樣堅持直道的精神,現在則悔恨不聽取孫登之言及早隱世避禍。對自己辜負了夙昔的本心,對朋友又很慚愧。仰慕嚴鄭 (指嚴君平和鄭子真,二人俱為隱士) 之樂道閑居,修身自保。我本來與世無爭,神氣安然。可嘆的是我命運不好,遭受罪累。這種罪過並不是從天而降,實在是由於我愚鈍而懶散的本性所招致的。道理沒有講好,災難聚集在一起,終於被關進了監獄。回答獄吏粗鄙的審訊,拘囚在幽禁壅阻之地。實在是以爭辯獲免為恥,時間不等待我了 (示意後悔莫及)。雖然義理平直而自知無辜,但神志畢竟為獄吏所辱而受到詛壞。雖洗身於江河之水,豈能補救?

案:

第二段可分成四個部份。

I. 第一部份

嵇康後悔自己沒有帶眼識人,致使呂巽有機會陷害自己。「昧於知人」是嵇康個性上一大缺點。

值得注意是「好善」二字。上文我們說嵇康未曾受過正統的儒家教育。可是,這是否表示他不知儒門義理?非也。他仍略懂儒家的價值標準,並有所服膺,故曰「好善」。子玉、子文故事出自《左傳》,由此亦可見嵇康學問淵博。

II. 第二部份

嵇康替自己辯解,同時隱約透露他認為自己被置於險地的真正原因。

開首兩句「大人含弘,藏垢懷恥」,「大人」當指司馬昭。司馬昭「大人有大量」,理應可以容忍他這麼一個「小人」的荒誕言行,此處嵇康是稍作謙讓,以退為進,希望司馬昭放自己一條生路。

接著是精彩的地方了。「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民」,看起來泛指普羅大眾,實際是指嵇康自己。嵇康解釋,自己言行邪僻,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政令不由君主所出。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司馬氏專權的時代,是政令不由君主出的時代,即是孔子所謂「天下無道」的時代。嵇康這裡是把司馬氏專權和「天下無道」等同起來。

再看下去,「惟此褊心,顯明臧否」,問題就出在此處。假如嵇康閉口不語,或好像阮籍那樣大醉,其心存對司馬氏專權的非議,是沒有問題的。可惜他「性烈而才雋」(孫登語),忍不住口,把內心的呼聲講了出來,迫害就隨之而來了。據此,嵇康其實知道自己被誣陷的主因。

「褊心」,嵇康覺得不好,這是從「形軀我」的保存上言,從「全身保命」的角度上言。如果從儒家的角度,此乃「良知」之顯現。「良知」是「不學而知」,嵇康是一個例證。本乎自己的良心作出道德的判斷,繼而用言辭文字表出,在儒家絕對是件好事,可惜嵇康篤信老莊,他是要「養生」的,於是其「感悟思愆,怛若創痏」。

談鍾會拋出《四本論》時,我們已解釋此舉實為政治取態之試探。鍾會再訪嵇康,嵇康不瞅不睬,這已等於表態不投靠司馬氏。鍾會因此發「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觀乎嵇康「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他自認不首肯司馬氏專權擅政,兼對之作出過口頭上的非議,然則鍾會並非無的放矢,「誹謗」說不成立,嵇康變相也因此<幽憤詩>自招死局。

太容易講真說話,不懂隱瞞說謊,是嵇康另一大缺點。

III. 第三部份

嵇康為自己直言感到慚愧內疚。

此處要多作一點解釋。

站在儒家的立場,言論傷不傷物,導不導致怨憎,是無關宏旨的。重點在於:言論是否本乎道義,是否公正合理。即使傷物招怨,甚至喪失性命,只要合義,言論仍是該發出,因廓然大公的義理凌駕於私我及自然生命之上 (宋明理學家對此點尤其能把握)

然而,嵇康一開始就立志要保存「肉體生命」。「形軀我」的保存是首出的,本乎善惡說話倒成次要。這一顛倒其實後遺症頗大。輕則如嵇康般把本乎良心講真說話的作為看成不應該、不對,以後不敢再做 (即自我審查)。嚴重則如向秀般在當權者面前否定自我 (「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王戎般「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魏晉士風之所以頹唐萎靡,正在於這一顛倒。

由於嵇康志在「全身保命」,「惟此褊心,顯明臧否」令他身陷囹圄,隨時喪命,他因此說「內負宿心」。

孫登是嵇康的朋友,隱居山林,他曾警告嵇康:「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暗示嵇康要進一步避世隱居,奈何嵇康未有聽從。事已至此,嵇康想起昔日舊友的話,覺得愧對舊友。

IV. 第四部份

嵇康篤信「氣性」說及「性成命定」論。

「性不傷物」的「性」字,非仁義禮智之「性」,而是近乎常識的「性格」、「天性」。這是屬於「氣性」,稟天地之氣而得的自然傾向,又名材質性。

咨予 () 不淑,嬰累多虞」,儒者是不會慨嘆命運的,但嵇康是相信「氣性」,按照王充「用氣為性,性成命定」的邏輯,當下的牢獄之災實源自出生前稟氣的清濁厚薄,性格決定了命運,人力完全不能介入,遂只好慨嘆。

「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頑疏」指自己天生的自然氣質傾向,有如斯的氣質傾向,就有今天的災難,性格決定命運的想法非常明顯。「理弊患結」的「理」不是儒家義理,而是莊老的哲理,無為、語默、出世之理。嵇康認為,未能悟透莊老之理,是自己遭遇牢獄之災又一原因。

因無法將廓然大公的儒家義理凌駕於私我及自然生命之上,面對連番審問,嵇康「神辱志沮」。同樣身陷囹圄,明代李卓吾卻高呼「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這是儒道分界所在。

嗈嗈鳴鴈,奮翼北遊。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祗攪予 () 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 () 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

白話翻譯:

大雁哀鳴,煽動著翅膀向北方飛去。順著合適的時間而行動,得意忘憂。哎呀!我的憤怒嘆息,竟無人跟我有相近的處境。事情的發展與願望相違,我竟然被長期關押。窮困通達由命運注定,又有什麼可追求。古人有這樣的話,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隨時莊敬而沉靜寡言,就不會有災禍發生。漢代萬石君石奮、周慎謹密,因此能夠安親保榮。世事繁亂複雜,恰好擾亂了我的心情。安樂的時候一定要謹慎告誡自己,最後方可以達到祥和貞正。鮮明盛美的靈芝草,一年開花三次。我卻是為什麼呢,有志向不能成就。以遭遇的災難為戒鑒而深刻反思,心裡感到內疚。

案:

此段乃嵇康自傷、悔恨之言。

有求名之心念、無法莊敬謹慎而沉靜寡言、容易為外界事務 (指政治局勢) 所擾,俱為嵇康的性格缺陷。

「嗟我憤歎,曾莫能儔」、「予 () 獨何為,有志不就」,那份孤獨,那份無可奈何,教人傷感。嵇康心靈是容易敏感的。

庶勗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

白話翻譯:

希望將來,能做到無論毀譽褒貶而與世無爭,默默無聞。像伯夷、叔齊一樣到首陽山采薇而食,披頭散髮而隱居在山洞子裡。長時間地在山林裡吟詩歌唱,保養性命使自己長壽。

案:

嵇康的理想終沒有成真。此一理想,竊以為足以界定何謂「魏晉風度」。


東晉時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決志「守拙歸園田」,不再「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過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園的生活。他是「魏晉風度」、竹林七賢精神表現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