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9日 星期二

隋代開鑿運河弊多於利?

在隋代以前,連接黃河、淮水的人工運河,只有鴻溝。鴻溝於戰國時由魏惠王下令開鑿,劉邦、項羽兩分天下,便是以此為界。歷兩漢、魏晉、南北朝,鴻溝一直是黃淮主要水運交通線路之一,但隨著時日推移,河道不免淤塞,於是有另建新運河的需要。

隋代建成的運河,共有五條。

1. 廣通渠

開鑿年份:隋文帝開皇四年 (公元 584 年)

位置:大興城至潼關

功能:將關東的米糧運入關中

2. 通濟渠

開鑿年份:隋煬帝大業元年 (公元 605 年)

位置:自西苑 (河南洛陽縣西) 引穀洛水到黃河,又自板渚 (河南氾縣東北二十里) 引黄河水通淮河

功能:將江淮地區的米糧運至洛陽

3. 永濟渠

開鑿年份:大業四年 (公元 608 年)

位置:由黃河北通涿郡

功能:把將士及軍糧運至東北前線,以便對高麗用兵。

4. 山陽瀆 (邗溝)

開鑿年份:大業元年 (公元 605 年)

位置:自山陽 (江蘇淮安縣治) 引淮水至揚子 (江蘇儀徵縣東南) 人長江

功能:巡幸江都

5. 江南河

開鑿年份:大業六年 (公元 610 年)

位置:自京口 (江蘇丹徒縣治) 引長江水至餘杭,入錢塘江。

功能:東巡會稽

不難發現,除了山陽瀆、江南河,廣通、通濟、永濟三渠皆有漕運功能,即運送官糧到朝廷 / 運送軍糧到軍區的作用。唐人杜佑在《通典.食貨十.漕運》形容廣通渠令「轉運通利,關內賴之」,通濟渠則使得「天下利於轉輸」。

事實上,即使山陽瀆,其早在隋文帝開皇七年 (公元 587 年) 已開通,「於揚州開山陽瀆,以通運漕」(《隋書.高祖紀上》),值得注意是「以通運漕」四字,山陽瀆未必全無漕運作用。

誠然,生於杜佑之前的人,如魏徵等撰《隋書》、李延壽撰《北史》,都喜歡強調煬帝為遊幸娛樂而開鑿運河 (「發河南諸郡男女七百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穀、洛水達於河,自板渚引河通於淮」後,便接著寫「遣黃門侍郎王弘、上儀同於士澄往江南採木,造龍舟、鳳抃、黃龍、赤艦、樓船等數萬艘」),這論調為司馬光撰《通鑑》時所繼承。

可是,如《劍橋中國隋唐史》指出,此極有可能是受儒家思想薰陶的史學家的偏見,他們只知重農、反對戰爭,卻看不見運河有推動經濟發展的益處,並有助軍事行動的進行。

退一步看,即使煬帝真是為遊幸娛樂而開鑿運河,主觀動機是一回事,客觀效果又是另一回事。運河建成後,的確實現「以東南糧餉養西北士馬」,煬帝未嘗沒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功勞。

全漢昇對隋代運河有很高的評價 (受陳寅恪啟發),他說:

隋煬帝因為要遊幸江都而開鑿的運河,完成不久以後,由於歷史上其他因素的影響,在此後的六百多年內變為唐宋帝國的大動脈。這一條動脈的暢通與停滯,足以決定唐宋國運的盛衰隆替,其關係的密切簡直有如真正的動脈之於身體那樣。(《唐宋帝國與運河》緒論)

無獨有偶,《劍橋中國隋唐史》有以下一段:

如果人們看過中國的地形圖和對定居的農業已有所瞭解,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些運河,再加上自然的水道,保證了隋能獲取所有最富饒地區的資源 (只有四川除外,但它與京都有一條相當完善的驛道相連)。我們現在沒有關於隋代船運的稅、糧和布的數字,但大糧倉儲糧充足,有幾個成了隋末奪權鬥爭的重要戰利品。唐代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於它繼承和改善了這一運河體系。通往東北的永濟渠之開鑿,不但是為了運來河北的稅收,而且部分地出於重要的戰略目的,即在需要軍隊防禦北方和東北部區域時供應兵員。此渠還有政治用途。如上所述,中國經過長期的分裂後,最近才靠武力被重新統一。新君主在全帝國炫耀其財富和威嚴的能力是重要的有利條件;當然,把軍隊和供應以船運至有潛在反抗危險的地區的能力則更重要。長江南面的中國東南部已處於移民定居的過程中;運河系統延伸至杭州,舉例來說,就大大促進了杭州的發展,使它從一個邊境前哨地一躍而為繁榮的商業城市。

正面肯定隋代運河系統的貢獻,基本上已成為中外史學界的共識。

至元朝,因以大都 (今北京) 為首都,為了令江浙一帶的米糧直向北運,於是避免繞道洛陽,裁彎取直,修建濟州、會通、通惠等河,成為京杭大運河。

2025年9月7日 星期日

任物換星移,愛與羈絆長留心間 – 談小樹女僕十周年演出

香港日系地下偶像女團夜瑠☆エピファニー深藍色擔當 Itsuki 在 9 月 6 日晚上舉行女僕周年 live。這是她最後一次慶祝女僕周年,亦為出道成為女僕十年而特別隆重其事。Itsuki 大家平時親切會叫她做小樹,看完整個演出,完全是日系 idol show 的水準,其中寓有她多年來從事這行業的思考與體會。

日本一直有女僕 CAFÉ 的文化,移植至香港,呈現出不同面貌,可謂百花齊放。小樹工作的 Maidoll Mirage,不是一家以情色掛帥的咖啡廳,甚至連食物也欠奉,聊天、玩 boardgame 是主要活動,大舞台與表演餐的設立更為女僕提供鍛煉歌舞的好機會。由當初懵懂不知表演為何物的中學女生,走到今天成為日系 idol 載歌載舞,小樹的成長跟 Maidoll Mirage 特殊的工作環境不無關係。

十周年 show 請來的嘉賓,有夜瑠☆エピファニー的好姊妹,她們都是現役或曾經擔任 Maidoll Mirage 女僕,與小樹相交甚深。另外也有跟小樹相識多年的女僕小伙伴。連番跳唱,固然是苦練的成果,但更重要是背後的真摯與溫度。由不同人口中談對小樹的第一印象,這個環節很好,客觀之餘可讓大家更了解小樹。最記得是綾舞 Ayamai 的分享。看見同伴孤零零在吃飯,竟願意給予關心,陪伴在旁。這種對別人的在意與關懷,相信是小樹能夠給人溫暖的原因,亦是其魅力所在。

演出期間,小樹有落台與觀眾互動,她不想只於舞台高高在上,供人仰望膜拜。用眼睛去把大家記下,用飯撒回饋大家支持,甚至親手寫字摺幸運星對每位支持者送上祝福。小樹願意多走一步,全因她對大家在乎。感言環節她提到從事女僕工作多年,不乏有人對她傾吐心事、訴苦。她明白,自己可能在每人生命中只是過客,但她希望做到,是在彼此相知相遇的一刻,至少有一位女生,盡力為大家帶來快樂,分享大家的愁苦,為大家打氣。相比嬌艷奪目的玫瑰,小樹更願成為平凡的雛菊,默默為人送上幸福與希望。

周年 live 舞台很寶貴,主動讓出給伙伴們 solo 演出,可見小樹很愛錫和支持她們。十年前首次表演餐唱過的歌,復刻重現,沒有忘記故人,深深銘記舊事,重情的女生最漂亮。眼望舞台,猶如置身一大書中,聽著小樹用歌聲分享自身故事,不知不覺就被感動,也替她感到高興。

之前看不同地下偶像的生誕祭,總覺得她們跳唱出色,司儀功力其差,更有些以自己是內向人格推搪。小樹不然,今次看得出她是有準備,至少不會在台上 dead air,以「不如我哋去下一首歌」蒙混過關。有別於接受普通話台訪問時的尷尬害羞,能夠自信講出心中所想,是很大的進步。

什麼是成長?成長就是會闖禍,會迷失,但終究種種闖禍與迷失,皆能化成養分,讓自己在未來茁壯。談到初入職時誤把黑椒汁當作巧克力醬炮製「伏飲」,當事人既無自責內耗,受害者亦無半點恨意,事情隨著年月遠去,已昇華為大家說笑的談資。又小樹一度不願再做女僕,後因捨不得大家,且找到當女僕的意義,決定留下。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成就出心慈貌美的天使 (她還表示越來越樂意接受大家的讚美呢)。

小樹特別跟大家分享一首歌,其中幾句歌詞,竊以為是整個演出的中心主題:

無論多麼遙遠,我們都可以相信彼此

無論失去了什麼,只有羈絆是無法打破的

僅僅這樣,眼淚就會變成微笑

不是一個人,大家都在身邊

我相信現在會明白

在看不見的情感中,愛閃耀著

時間會流逝,景物會改變,一剎那不代表永恆,但也可以是永恆,因為溫柔和愛長存心中。無論是對姊妹們,抑或台下的大家,「愛與羈絆」是小樹反思自己女僕路所得的領會。

周年 live 之外,小樹還專程前往外地拍攝她的第三本寫真。從寫真集具有一定厚度,可見她的用心與不惜工本。寫真集取名《未完成のわたし》,「加上你的顏色才是完美」,反映她對支持者的重視。支持者貢獻、付出成就更好的她,更好的她又反過來豐富支持者人生,此一雙向互動本身就很美妙。引述夜瑠☆エピファニー其中一位成員 Tsugumi 頌仔的講法,「睇住 (寫真集) 好似同緊小樹一齊去旅行」,由此也見寫真集是有想法的,小樹希望能在日常不能見面的時候陪伴大家。

扣人心弦的演出不純粹靠跳唱,更需要展現主角的個性與價值觀,好讓觀眾有共鳴和啟發。以此為標準審視小樹十周年女僕 live,無疑是成功的,期待下次看到她以 idol 身份舉辦個人生誕祭 / 專場。

小樹特意跟支持者分享歌詞。實體門票上的雛菊是她的代表物。小卡及匙扣非常精美,盡見心思。每顆幸運星都盛載著祝福。

2025年9月6日 星期六

及時行樂 (06-09-2025, 新舊歌合集)

1. 麗英 LaiYing + Pandora – 命中注定在一起

2. 容祖兒 + 張敬軒 – Just for fun

3. Pinku Ribbon – Let’s Pinku!

4. うチュー平行線 – 侵略吧!平行線號

5. 陳葦璇 – 幸運兒

6. 何洛瑤 – 開心果

7. 蔡依林 – Pleasure

8. 曾樂彤 – 單身不會死

9. AI@乙女新夢 – 殘酷之夜的閃耀 (粵語版)

10. Kerryta 周子涵 – Dun Waste My Time

11. Dusty Bottle – Break it down

12. 芯駖@COLLAR – Creep

13. 張學友 – 留住這時光

14. 譚詠麟 – 講不出再見

https://www.patreon.com/posts/ji-shi-xing-le-138220089

2025年9月4日 星期四

陳凱詠《大車 BIG CARS》是女性情慾自主宣言

JACE 陳凱詠最新派台歌《大車 BIG CARS》,歌詞充滿性感隱喻,語帶挑逗,表達出女性的慾望。撇開歌詞不論,JACE 構思時原來有意對九十年代香港樂壇作致敬。她很嚮往當年林憶蓮、關淑怡等天后以電音 Disco 風格席捲舞池,享受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灑脫,遂生起決意繼承的念頭,成就此曲。

製作一首有九十年代感覺的舞曲殊非易事,早期收集到的 demo,全是滲雜 K-POP 風格,與 JACE 心目中的聲音大相逕庭。幾經曲折,JACE 找到合適的班底作曲,填詞則由一向意識大膽的 Serrini 操刀。身體自主、女性至上、對慾望和快感敢於追求與掌控,此對主流價值規範未嘗不是一種挑戰。

有人對歌詞的露骨及踩界不以為然,但回望昔日香港樂壇,快歌而意識大膽並非罕見。例如 1985 年哥哥張國榮的《第一次》,便有

放開隔膜與矜持

你不應幼稚 愛這一個字

孕育着無限意義

何妨平淡試 何妨全力試

不要問我非與是

願你疑慮盡釋 奉獻出第一次

談的是說服女生將初夜 (首次性愛經歷) 獻給自己。劉美君 1984 年《最後一夜》,有

放低 願你把身體放低

以後未來是個謎

不必牽強說盟誓

難料哪夜再一齊

Let me touch you one more night

以後未來像個謎

只知愛你愛難逝

無論有沒有將來

Let me hold you one more night

以一夜情作為歌詞主軸。至於羅文 1993 年《壞情人》,更是浪蕩不羈人士的心聲:

就算你一世人 做我的一半 承諾太多 還是會悶

只想要壞情人 不必愛大半生

莫再等等等 就親親親親親 在懷內以外不必太認真

值得留意是黎彼得、林振強、林夕都是公認的優秀詞人。今天非難批評 JACE 的,會否是香港倒退、變得保守的一個指標?

香港樂壇向來以情歌為主導。唱片公司為年尾頒獎禮考慮,往往建議歌手符合市場需要,多出情歌。歌曲佔時長,更要剪輯 radio friendly 版本,務求確保播放率。不顧一切結果,願意花心思製作另類音樂,讓樂迷多一個選擇,JACE 的堅持實在難能可貴,值得欣賞。

2025年9月2日 星期二

楊廣有弒父淫母嗎?

楊廣弒父淫母,不見於《隋書》本紀,而見於后妃傳。司馬光撰《資治通鑑》,採后妃傳說法,但兩書皆後出 (《隋書》由魏徵等編撰,《通鑑》寫於北宋),追源溯始,故事可能來自隋末唐初趙毅的筆記《大業略記》。

比對《大業略記》和《隋書.后妃傳》,可以發現《略記》:

a. 指被姦者為容華夫人蔡氏,非宣華夫人陳氏。

b. 有疑似強姦的描述,如「召蔡於別室」、「面傷而髮亂」,為后妃傳所無。

c. 有具體描述文帝怒時動作「齧指出血」。

d. 無后妃傳特別提到的「獨孤誤我」。

e. 提及文帝急召楊勇的動機 – 即令廢立。

f. 不把柳述、元巖歸入楊廣陣營,即未有與楊廣、楊素同流合污。后妃傳則有「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含主動出示義。

g. 有楊廣遣楊素、張衡同進毒藥一節。后妃傳刪去楊素、進毒藥,改為楊廣遣張衡入文帝寢殿,不久文帝暴崩。

h. 有「帝簡驍健官奴三十人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以為之衛」。

從史籍可信性看,后妃傳雖為正史一部份,但因其成書年代較後,且有相當部份疑似抄自《大業略記》,其並不比《大業略記》更可信。但《大業略記》本身是部筆記,筆記自不免含有主觀虛構杜撰成分,如是者,楊廣弒父淫母,可以是純屬虛構,至少無法完全獲得證實。故此,若用嚴謹的治史態度,此則隋宮疑案可謂無討論餘地,只能付之闕如。

不過,退後一步,在相信二書皆反映一定史實的前提下,我們未嘗不可考證出哪個版本比較合理,從而還原較為貼近史實的說法。

以下我們從一個不顯眼,卻非常重要的人物切入,這個人物是張衡。

據《隋書.張衡傳》:

衡幼懷志尚,有骨鯁之風。年十五,詣太學受業,研精覃思,為同輩所推……擢拜漢王侍讀。衡又就沈重受《三禮》,略究大旨。

讀儒書出身,曾親自前往太學受業,又任侍讀,跟隨沈重受《三禮》,張衡怎可能違背忠臣節義,助紂為虐,毒殺文帝?

他對楊廣「竭慮盡誠事之」,甚至「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一來楊廣是他的直屬上司,待他甚為親厚 (見「王甚親任之」),基於報答知遇之恩,不得不為此。二來楊廣與當時太子楊勇相比,確有過人德行 (見《隋書.煬帝紀上》「當時稱為仁孝」)。張衡認楊廣有聖主之資,為其出謀劃策,在當時是很合理的,亦符合其儒生身份。

然而,「衡亦竭慮盡誠事之,奪宗之計,多衡所建也」不等於無底線地幫助楊廣奪位,後者張衡決不為之,因違背儒家忠義觀念也。事實上,楊廣做了皇帝後,大興土木,張衡曾不怕身死,勸諫楊廣,《隋書.張衡傳》:

時帝欲大汾陽宮,令衡與紀弘整具圖奏之。衡承間進諫曰:「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伏願留神,稍加折損。」帝意甚不平。

張衡既不唯楊廣之命是從,當他知道楊廣要毒殺當今聖上,其怎願意為之?其必諫止楊廣所為,至少事後和楊廣關係有隔閡。可是,觀乎楊廣即位後,「煬帝嗣位,除給事黃門侍郎,進位銀青光祿大夫,俄遷御史大夫,甚見親重」,二人關係並未疏遠,反而親上加親,據此逆推,楊廣必定並未要求張衡做不忠之事,甚至乎,在張衡看來,楊廣亦未做出謀父性命一類禽獸般的惡行,否則「甚見親重」不可能成立。

有謂張衡送藥時,或不知該藥為一毒藥,至文帝服用暴斃,楊廣以藥力過猛解釋開脫,張衡便不覺楊廣有心下毒弒父。此非不可能,但張衡熟讀儒書,會不問情由為楊廣送藥嗎?又文帝暴卒,楊廣雖可砌辭狡辯,但張衡內心必存愧疚,繼而不願受楊廣的升官。兩人關係全無影響,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張衡並未在知情 / 不知情下殺害隋文帝。

假如以上分析無誤,張衡無親手殺死隋文帝,已可確定。但《大業略記》記楊素、張衡一同入內,會否楊素出手,張衡敢怒而不敢言?且看《隋書.張衡傳》以下一段:

禮部尚書楊玄感使至江都,其人詣玄感稱冤。玄感固以衡為不可。及與衡相見,未有所言,又先謂玄感曰:「薛道衡真為枉死。」玄感具上其事……

如果楊素真是進毒弒帝 / 揮刀殺帝,而張衡又親眼目擊,他不可能仍視楊素之子楊玄感為心腹好友,向他吐露心聲「薛道衡真為枉死」。只有張衡視玄感為故人之子,他才會如此做,既如此做,就反映他對楊素父子完全信任。楊素果真弒帝,張衡能對他有這種信任嗎?

所以,楊素、張衡都沒有動手殺死隋文帝,那麼,隋文帝是怎樣死的?

《大業略記》、《隋書.后妃傳》不約而同提到楊廣覬覦父皇妻子的美色。但翻查史料,煬帝後宮只得八人,其是否如此好淫,或有亂倫的性癖好,值得存疑。

真正導致文帝改弦易轍,要重立楊勇為太子,必有比強姦 / 非禮名義上的母親更可恨的事,此即《隋書.楊素傳》記載:

時皇太子入居大寶殿,慮上有不諱,須豫防擬,乃手自為書,封出問素。素錄出事狀以報太子。宮人誤送上所,上覽而大恚。

試想文帝當時心情:我尚未死,彼已汲汲於想我死,安排好一切謀我的天下,如此不仁不孝的忤逆子,怎配當天下君主?「獨孤誤我」未必出自文帝之口,但必是其心聲。因想到「畜生何足付大事」,遂決意廢立,決意召回楊勇。

一個旁證是,楊廣即位不久,便馬上縊殺楊勇,《資治通鑑》卷一百八十:

太子遣約入長安,易留守者,矯稱高祖之詔,賜故太子勇死,縊殺之;然後陳兵集眾,發高祖凶問。煬帝聞之,曰:「令兄之弟,果堪大任。」追封勇為房陵王,不為置嗣。

《資治通鑑考異》:

大業略記云:「庶人勇八男,亦陰加酖害,恐其為厲,皆倒埋之。」

楊廣必知父親死前欲重立楊勇,故狠下毒手。

據《隋書.柳述傳》:

楊素時稱貴倖,朝臣莫不讋憚,述每陵侮之,數於上前面折素短。判事有不合素意,素或令述改之,輒謂將命者曰:「語僕射,道尚書不肯。」素由是銜之。

柳述與楊素有宿怨,《隋書.后妃傳》「述、巖出閤為勑書訖,示左僕射楊素」根本不可能發生。

又楊廣強行令柳述家散人亡,元巖也好不了多少,《隋書.華陽王楷妃傳》:

父巖,性明敏,有氣幹。仁壽中,為黃門侍郎,封龍涸縣公。煬帝嗣位,坐與柳述連事,除名為民,徙南海。後會赦,還長安。有人譖巖逃歸,收而殺之。

如果二人有「示左僕射楊素」,當有通風報信之大功,怎會被置於死地?除非二人奉文帝敕令,正急召楊勇,而為楊素暗中知悉,告知楊廣,楊廣懷恨在心,決意報復,二人方得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楊廣發動政變,一方面要萬無一失,一方面又不能過於張揚。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是有的,但未必下弒父命令,即使下,亦可能只楊素得知,張衡則不知也。同一時間,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亦是應有之事。為免打草驚蛇,於是要求衛士「皆服婦人之服,衣下置仗,立於門巷之間」,《大業略記》與《隋書.楊素傳》的記載可同時並存 (《隋書.楊素傳》:「素矯詔追東宮兵士帖上臺宿衛,門禁出入,並取宇文述、郭衍節度」)。

文帝已經病重,加上之前大恚,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可想而知。本來一心等待楊勇歸來,豈料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不肖子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之下,文帝再次大恚,氣絕而死,絕非不可能。也只有這樣死法,張衡不覺楊廣弒父,楊素亦未弒君,三人得以維持互相信任的關係。

今再整理隋文帝死亡始末:

1. 病中得知太子楊廣和楊素圖謀不軌,覬覦自己的帝位。

2. 太子楊廣開始將圖謀轉為行動,為文帝所知悉。

3. 敕令柳述、元巖急召楊勇。

4. 機事不密,為楊素知悉,並通知太子楊廣,二人商討對策。

5. 楊廣遣楊素、張衡入文帝寢殿侍疾,同時矯詔執柳述、元巖,並派東宮士兵入宮守衛,由親信宇文述、郭衍控制。

6. 文帝見楊勇未至,楊素等已前來,憶起楊廣與楊素合謀種種,復添以外面疑有東宮衛士,雙重刺激,大恚氣絕而亡。

7. 嚴懲柳述、元巖,賜死楊勇及其後代。

順便一提,中國大陸著名隋唐史學者蒙曼,在百家講壇開講「大隋風雲」系列,提及文帝之死,說: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如此,為甚麼隋文帝當晚就死了呢?這應該是一連串事情既怒又驚的結果。怒,當然是指密信事件;驚,則是指楊廣派兵軟禁他。隋文帝本來就已處於彌留之際,就算沒有這些變故,也未必活過十三日。何況經過一番折騰,當然死得更快了。

我們分析到這一步,得出的結論是:隋文帝之死介於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之間。

所謂正常死亡,是指他並沒有真正遭到外力的侵害,既沒被投毒,也沒被打死。所謂非正常,則是指七月十三日的一連串事件,確實對他的精神構成重大打擊,加速了他的死亡。

這樣看來,歷史上所謂的隋煬帝弒父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楊廣所為只是以軟暴力加速隋文帝死亡而已。如果他日後做得好,人們很可能會慢慢忘掉這件事,只可惜楊廣後來亡了國,人們便開始把各種各樣的帽子扣到他身上,在這種背景下,所謂淫母弒父的說法紛紛出籠,直到最後被寫進史書之中。(《蒙曼說隋:隋文帝楊堅》)

她的見解,與筆者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這也是筆者看過比較貼近史實的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