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31日 星期一

Delta T 蛋撻頭及其《寂寞的雪糕》

Delta T 蛋撻頭是筆者近期頗喜歡的一位音樂人,既是歌手,又懂作曲,更是混音 DJ。

上次從八十年代日本 citypop 神曲《Plastic Love》汲取靈感,寫成《都市 lonely night》,作品甫推出,馬上和 AGA《Citypop》比下去,樂迷普遍以為後者有名無實,非真正的 citypop,至少不是帶有香港本土味道的 citypop。《都市 lonely night》則不然,曲式是八十年代的華麗電子舞曲,MV 卻用上九十年代卡拉OK音樂錄影帶常見的鏡頭,加上海旁取景、畫面的朦朧美,完全是滿滿的九十年代回憶「返哂黎」,那是香港最後的輝煌歲月,蛋撻頭用一首歌帶我們時光倒流,回到過去。

新近推出的作品叫做《寂寞的雪糕》。「的雪糕」三字其實是英文 disco 的諧音。全首歌是講 lonely disco 的故事,「舞池中愛情與誘惑的角力,一切卻源於寂寞」。音樂上,如蛋撻頭自己所講:「編曲方面,歌曲主要以 Drum Machine,合成器製作,運用很多 80 年代常見的聲音,也參考了多首 80 年代經典 Synth Pop 歌曲如 a-ha《Take On Me》。」MV 方面,找來米露迪,二人在「最後一屆口罩小姐選舉」總決賽結緣,今次 Delta T 給予米媽很重的戲份,令畫面生色不少。

歌詞無限 loop「I Dun Wanna Be Lonely」確實有洗腦之嫌。可是,以「食軟雪糕,雪糕,雪糕」知名的音樂人莊冬昕對 Delta T 乃至這首歌都給予很高的評價。《寂寞的雪糕》原來是《食軟雪糕》的同類,大家又是否覺得「好味……好味道」?

寶玉行令

焙茗前來通知寶玉:「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馬上離開賈母家,換衣裳前往。一到馮紫英家,只見薛蟠早在此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以及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見過面,然後吃茶,一片熱鬧。

薛蟠三杯下肚,一時忘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雲兒只得拿起琵琶,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脂批:

此唱一曲為直刺寶玉。

「兩個冤家」分別指黛玉和寶釵。

「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即黛玉後來說:「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指寶黛共讀《西廂》。

「一個偷情,一個尋拿」,寶黛是「偷情」,故不可著跡,以免驚動賈府眾人;寶釵是薛姨媽親女,二寶成婚順理成章,故「尋拿」,隨手拿來。

寶玉一腳踏兩船,故「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三曹對案」指原告、被告、證人三方同時到場,當面對質。

唱畢笑道:「你喝一罈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

古時候,人們往往把一種容量很大的酒器稱為「酒海」,能喝很多酒的人稱為「海量」。「我先喝一大海」,反映寶玉有一定酒量。

寶玉要行酒令,且看其所訂下的要求:

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薛蟠讀書不成,拒絕參與,

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

雲兒勸阻。只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寶玉又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女兒令》主要寫寶釵。

後兩句寫寶釵嫁給寶玉前的狀態,寶釵滿心歡喜對鏡梳妝,在府裡的鞦韆架上玩耍,被寶玉看到,惹動情思。

前兩句寫寶釵嫁予寶玉後的狀態。寶釵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委身於孔孟之間。寶玉不聽,離家出走,終致寶釵守寡。

全首喜樂在前,悲愁在後,是金玉良緣結局的預告。

《紅豆曲》則對黛玉而寫。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誰在滴?當然是還血淚給神瑛侍者的絳珠仙草,即黛玉。黛玉相思灑淚,暗示她日後將與寶玉分離。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指昔日大觀園眾姊妹度過的快樂時光。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此呼應黛玉所作《秋窗風雨夕》。「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不只賈府衰敗,且有「內鬼」(趙姨娘、賈環等) 乘機作反。「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問題越來越多,境況越來越困厄,愛人寶玉又不在身邊,健康越來越壞,試問如何支持下去?「羅衾不奈秋風力」和「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是同一個意思,預示黛玉很難支撐下去。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舊愁」是傷春悲秋,「新愁」是賈府破落,群芳離散,寶玉不在身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與「捱不明的更漏」是一對,賈府困局的終結無日無之,天天都有新問題,令黛玉吃不消。《秋窗風雨夕》也有「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與「展不開的眉頭」是另一對,寶玉遲遲未有回來,令黛玉牽腸掛肚,愁眉不展。菱花鏡見於第五十七回:

寶玉笑道:「我看見你文具兒裡頭有兩三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旁邊,睡着好照,明日出門帶着也輕巧。」紫鵑聽說,只得與他留下。先命人將東西送過去,然後別了眾人,自回瀟湘館來。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青山」指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綠水」指西方靈河邊三生石畔。

合而觀之,賈府傾頹,寶玉不知所蹤,黛玉留守大觀園,日夜思念,終至病死,這和《葬花吟》的暗示也契合。

「雨打梨花深閉門。」梨花樹下恰好埋有寶釵服用的冷香丸,「雨打」喻賈府遭難,「梨花」喻寶釵及薛家,「深閉門」通於第六十二回的鎖門: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要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走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也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雨打梨花深閉門」就是賈府出事,寶釵置身事外,此和黛玉留守至最後一刻成一鮮明的對比。曹雪芹在第二十八回已藉寶玉之口一早預告。

2021年5月29日 星期六

喜中含悲

寶玉最愛杜撰,胡謅一個方子,說要給黛玉配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這個方子表面看頭頭是道,「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但一聽藥膽,便知是寶玉胡鬧,原來要用女兒家頭上帶過的珍珠、花兒入藥,薛蟠更曾為此「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可謂義氣兄弟。

寶釵笑著搖手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眾人皆以為寶玉撒謊,豈知「在裡間屋裡看著人放桌子」的鳳姐走出來告訴眾人確有此事,她真是寶玉的好搭檔。她說:

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裡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他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得,掐下來,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面子呢。

重點不是鳳姐的話,而是寶玉接著講的一段文字:

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裡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裡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女兒頭上帶過的珍珠、花兒,加上「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裡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這豈不是暗示賈府敗亡後,大觀園群芳曾用過的頭飾釵環尚有價值,將被人搶奪入藥,群芳離散的事本身卻被人遺忘?高鶚續書第一百一十七回,寶玉失掉通靈寶玉,襲人、寶釵瘋狂地找,寶玉吐出了一句話:「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重物不重人的可悲,早於第二十八回就暗示了,藉寶玉開玩笑的方式,帶出賈府最悲慘的未來,家散人亡,無人理會,反而府中奇珍異寶,眾人覬覦。整個表達方式極具反諷 (ironic) 意味,突顯出人生的荒謬 (absurdity)。

黛玉前去和賈母吃飯,寶玉則陪母親王夫人吃齋。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裡胡羼些什麼。」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

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挪花盆,見寶玉來了,託他寫幾個字,並提及要小紅一事,寶玉道:

我屋裡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

態度敷衍至極。脂批:

紅玉接杯倒茶,自紗屜內覓至迴廊下,再見此處如些寫來,可知玉兄除顰外,俱是行雲流水。

鳳姐又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索性搬出賈母來,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脂批:

非也,林妹妹叫我呢。一笑。

此時寶玉全幅的心思,根本已放在黛玉身上。

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麼好的?」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裡?」賈母道:「裡頭屋裡呢。」

黛玉做起裁剪來,對寶玉反應冷淡,寶玉納悶。寶釵來做「電燈膽」,寶玉對她說:「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識趣,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寶黛二人難得獨處,偏偏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

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此處曹雪芹用一喉兩聲,八十回後,寶玉被拉入獄神廟關押,黛玉在瀟湘館望穿秋水,直至寶玉獲釋,黛玉已經一病不起,他只能「對景悼顰兒」。

2021年5月28日 星期五

黛玉換醫

寶玉從「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想到「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這是由所愛的人出發,及於自己,再及於身邊的事物。原來一切都會流逝,敵不過無常,寶玉遂狠下心腸,以「逃大造,出塵網」為解脫之道。當然,寶玉乃一「蠢物」,「腹內原來草莽」,由迷惑至徹底覺悟,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且說寶黛和好,一起說話,有丫頭來請吃飯,

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這一段閒話家常,看似沒意思得很,其實不然。

(1)「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脂批:「是新換了的口氣。」王夫人的話暗示黛玉轉了家庭醫生,以往是誰?從「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可見是王太醫。王太醫醫術是很高超的,後來晴雯病了,寶玉就是請王太醫診治。換了鮑太醫,鮑太醫醫術如何?不得而知。不過,由「也不過這麼著」,可見鮑太醫並未令黛玉病情有好轉,而據胡太醫差點害死晴雯、打下尤二姐胎兒推測,鮑太醫極有可能是庸醫,令黛玉病情惡化。事實上,到了七十多回,黛玉已淚乾,一年睡不了多少天的覺。黛玉身體健康轉差,這裡埋下了伏筆,因更換了太醫。

(2) 誰安排轉換太醫?王夫人。不然,王夫人為何會有此一問?黛玉病情惡化了,王夫人是始作俑者。弔詭的是,日後阻礙寶黛愛情開花結果者,正是王夫人。王夫人不想寶玉學壞,黛玉亦到了適婚年齡,於是決定把寶玉搬出大觀園,避免二人親密交往,這對黛玉敏感的心靈來說,可謂致命打擊,王夫人好心做壞事,此處已經反映。

(3) 不吃「人參養榮丸」,改吃「天王補心丹」,可見黛玉長期病患是心漏症,所謂「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先天心漏症惡化,成為心臟衰竭,黛玉死於心臟衰竭,不是肺癆,這裡有提示。

(4) 寶玉很愛黛玉,不只停留在口頭上,還體現在對她體質、病況的關心,「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可以為證。

(5)「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此乃分明的「毀僧謗道」。偏偏王夫人最信佛,寶玉「毀僧謗道」可以去到幾盡?就是連最尊敬的親母都不給臉。故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

(6)「寶玉扎手笑道」後有批語:「慈母前放肆了。」「此寫玉兄,亦是釋卻心中一夜半日要事,故大大一泄。己卯冬夜。」「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後又有批語:「寶玉因黛玉事完,一心無掛礙,故不知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是呼應前文。「又欠你老子捶你了」、「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這是伏下後文,伏賈政因寶玉暗中和忠順王心腹蔣玉菡交往而毒打寶玉一節。

(7) 寶釵一句「天王補心丹」,反映她記憶力驚人,脂批:「慧心人自應知之」,稱讚她做「慧心人」。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

畸笏叟有一批語,非常重要:

寫藥案是暗度顰卿病勢漸加之筆,非泛泛閑文也。丁亥夏。笏叟。

寶黛剛剛和好,暗湧隨後而至,黛玉身體健康有隱憂,和寶玉走不長了。可憐二人仍然懵然不知。

消失的國度

智者小心翼翼打開木盒,用手輕輕在書皮上掃了掃,書皮佈滿了塵,也不知是書何年寫成。

弟子在旁侍候,從未見過師父神色如此凝重,再看書皮上的字,大大的「香香國史事要略」。弟子雖見識淵博,卻從未聽過世上有「香香國」,遂問道:「師父,香香國是什麼地方?那裡很香的嗎?」

智者面有難色,未幾方回答:「香倒沒有了,反臭得很。」

弟子又問:「現在世上還有香香國嗎?我好像從未聽過。」

智者搖搖頭,喃喃地說:「都沒有了,自作孽,不可活,可以怎樣呢?」

弟子搶先追問:「師父,我不明白,既然國都沒了,還保留這本書幹什麼?不如扔掉。」

智者嘆道:「你還年輕!知道什麼!這個國家呀,值得我們引以為戒的事多著呢!來,我慢慢告訴你。」

智者走到一桌子前坐下,娓娓道來一段逝去的故事,只聽他說:「這個國家本來很小,又被本族人看不起,後來有外國人打仗勝了,佔了來發展,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竟慢慢繁榮起來。」

弟子打岔:「這不是件好事嗎?」

智者呷了口咖啡,嘆道:「好是好,但可惜這個地方的人很特別。要麼看不到外國人的付出,反而不斷說自己的本族如何如何風光,外國人如何如何不堪。要麼只看見眼前利益,最緊要搵食,其他一切免問。他們誠然是叻的,只可惜叻在幹練、有辦事能力,卻從未想過有些事是不應該做的。」

正說著,外面傳來叩門聲,也是一名老者,原來是智者的弟弟。

「我們正在談論香香國的事呢!」智者對那老者道。

「香香國?那個垃圾不如的國度?都亡了那麼多年,還談來作什?」

弟子問:「如何垃圾不如?」

只見那老者提高嗓門,中氣十足的說:「我從未見過一個國家,人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竟是供養指在他們頭上的槍枝,供養都算了,還要樂此不疲,有後生的出來指這是不應該,這群人什麼反應,不是護衛,而是選擇和槍枝合作,捉拿後生,世上竟有這麼荒誕的事!給錢人家威脅自己性命財產!即使護衛後生,也只是口講,搞集會呀,遊行呀,這個國家的人最喜歡。但問題是,人家有槍嘛,一亮出槍,大家就收口了,這個國家好在多錢,個個創業打算賣政治理念,誰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來個疫症,你夠人家玩嗎?還不是個個倒閉收場!」

弟子聽得一頭霧水:「師父,外國人不是治理得很好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智者落寞的道:「外國人是管得好,但再好也敵不過形勢,更敵不過人心的愚昧,我活了這麼多年,始終想不通香香國人為何會視一用坦克輾斃自己國民的兇殘國家為祖國,對自己有恩的,反看成是仇人般。」

智者弟弟早已按捺不住,破口大罵:「他們何只認賊作父,好人當賊扮!到那兇殘魔國上場,做政客的,一個個變面支持,做教師的,一個個為飯碗教魔國要求他們教的,到了最後,魔國要大清洗,多少慫恿別人打毒針的,是香香國土生土長人士!」

「下?打毒針?是什麼回事?」弟子感到驚訝。

只聽智者道:「這也是幾十年後檔案解密,我們才知道真相。當時無論政府,抑或媒體,清一色說有一異常嚴重的變種病毒肆虐,沒藥醫的,只能打針。人們初時對針藥也是半信半疑,後來醫療專家出來口口聲聲說無事,大家就打了。老弟,還記得打針送別墅一事嗎?」

「當然記得,那時我就知針藥有問題,奈何人微言輕呀!」智者弟弟捶胸嘆道。

「先是老人家,後是司機、侍應、教師,再來連中小學生,甚至新移民都不放過……也不知每日多少人因打針而死,媒體不報導,即使報導,永遠都只是個別案例,非關針藥事。」述說至此,智者已忍受不住內心激動,老淚縱橫。

「打針固然令許多人不明不白的死,但之前也有不少年青人因反對政府倒行逆施而無緣無故失蹤。雖說是回到祖國懷抱,香香國人當家作主,實情卻是部份香香國人出賣香香國以撈取自身利益,他們的惡行遠比外國人所做的多,真是暴過虎狼!」智者弟弟越說越咬牙切齒。

弟子最初不知情,聽得二人越說越激動,便猜著八九分,說:「你們本來都是香香國人?」

「是又怎麼樣?反正這個身份我是不想承認的!醜呀!丟臉呀!小子,你評評理,當初大家明明說『一齊贏』,身土不二,到頭來,為何會個個到外邊打什麼『國際線』?」

「打『國際線』真是個絕妙的形容。」聽見弟弟所言,智者深表認同。

「打『國際線』沒所謂,說得坦白些,就是逃避暴政,我也不怪你。但你不要一邊離開,一邊歧視這裡的人『他們都已被魔國污染,不是純正的香香國人了,我們才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模樣。你以為自己真的高人一等,聰明過人嗎?不是,這只反映你無情冷血,什麼『香香國人加油』根本全是渾話,原來窮的、弱的、受苦的、離不開的就被排除在外,那麼,香香國人這個身份還有什麼值得稀罕?」

「香香國人,最大的問題是,自己明明愚蠢,但又不肯承認自己愚蠢,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標榜自己聰明,這是他們的致命傷。」智者慨嘆道。

「他們最喜歡動輒拋出沙紙、學歷、第一桶金來炫耀,卻不知這些東西跟一個人是否好人無關。沙紙多、學歷高、輕易賺取第一桶金的人,可以是個人渣。」

弟子問:「香香國是如何滅亡的?」

智者翻開那本《香香國史事要略》,大聲朗讀其中一段:「在一群權奸連番出賣下,血腥魔國已全面控制香香國,香香國自此有名無實,淪為傀儡。未幾,魔國援引嫡系勢力,架空眾權奸,權奸終伴隨著香香國殉葬。」

「這本書……」

「是當年一名年輕歷史學者送我的。這個人很了不起,由第一天就不信魔國會為香香國帶來好處。全民打針,他堅持不打。政府策動群眾開大會公審他,迫他打,他被押送至精神病院,入院前他給我這部著作,還有一句話,自此便音訊全無。」

弟子不等智者說完,率先問:「什麼話?」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我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我一直保管好這部書,不願扔掉。」智者回答。

夕陽西下,轉眼已是晚間時分。在世界的另一端,依然有香香國人的存在,他們在異國的土地上,談論異國的是是非非,然後仍舊以香香國人的身份及文化自豪,彷彿香香國從未滅亡過似的,他們亦不曾為此感到半分羞恥、慚愧。

2021年5月27日 星期四

寶黛和好

白先勇表示,《紅樓夢》一大好處是,隨便翻開一回,便可以追看下去。以第二十八回為例,一開首是這樣描述: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

簡單扼要把《葬花吟》的寫作緣起道出,讀者無需重看第二十六、七回,即可投入故事。此非部部小說能夠做到。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脂批:

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

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推求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

「慟」是極端哀痛、過度悲傷的意思,有慟哭、哀慟等詞。寶玉哀痛得在山坡上跌倒,「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這個哀痛對寶玉來說一定很大。

留意寶玉欲護花卻花撒一地的動作,極具象徵意味,very symbolic,他立志要保護大觀園眾女兒,但面對無常襲來,賈府破落,群芳離散,他竟落得個無可奈何,阻不住,也守不住,黛玉的《葬花吟》就是點出了無常,故寶玉驟聽,心頭猛然震撼,繼而悲痛至極。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這是覺悟美色難逃無常的摧殘。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此乃覺悟再親再厚的人終有一日會離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這是覺悟人生的價值、歸宿可剎那間破滅,人突然可由躊躇滿志變得行屍走肉,由朝夕安穩變得日夜擔驚受怕。

「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此乃覺悟身外之物終不能永久擁有。

無常那麼可怕,該如何對治?「逃大造,出塵網」,簡單講,就是出世,從大造化中逃離,擺脫紅塵網羅捆綁而跳出。

寶玉本有慧根佛性,見聽曲文悟禪機,今受黛玉《葬花吟》觸發,竟以出世破色相、倫常關係、人生價值、身外物之幻滅所帶來之苦楚。他能悟道,源於他深情,故是情僧。

「善知識」是佛教用語,專指能引導眾生離惡修善,入於佛法的人,尤其是佛、菩薩、高僧大德。脂硯齋「非大善知識,說不出這句話來」,等於默認寶玉是情僧。

「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指不從文學技法著眼,「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覆推求悲傷感慨」指從當下機緣勾出對人生的感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寶玉的心靈不是文學的,是哲學的。「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黛玉也是哲學的心靈。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黛玉對無常有所感,寶玉亦然,二人因此是知己。

不過,寶玉是以般若智斷去無明,是以「心」代「玉」,有「情極之毒」的問題。黛玉則是直面情感,隨喜隨悲,以文學和淚水排遣、宣洩之。

「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黛玉恨寶玉跟寶釵好,恨寶玉不開門給她。

但恨歸恨,「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黛玉對寶玉始終愛比較多,愛勝過恨,凌駕、掩蓋恨,甚至可以說,黛玉是因愛成恨,太愛寶玉,心變得敏感,便容易恨。故脂批:

「情情」,不忍道出「的」字來。

再看下去。

這裡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裡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如劉再復所講,寶玉心靈是純粹的,是赤子之心。小孩子哪裡知道懷春少女的心事?「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說得何其天真!何其稚氣!

「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黛玉動了愛情之心。然而,寶玉不明白。在他看來,黛玉除了是親戚、「老祖宗」的外孫女,還有另一重身份:猶如他的妹妹。賈環、探春是趙姨娘所生,元春入了宮,賈珠早死,寶玉在榮國府基本上像獨子般,亦正因此,黛玉與他青梅竹馬,他對黛玉的感情、對黛玉的重視更加深。

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瞭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寶黛發生誤會,永遠是寶玉率先請求原諒、低聲下氣向黛玉道歉。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當所愛的人願意「認低威」,發毒誓,還有什麼恨意、執著不能消除?寶黛卒之和好。

「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反映怡紅院部份丫鬟 (如晴雯) 處事表現的確有問題。

第四單元

《紅樓夢》第三單元以黛玉葬花及《葬花吟》為高潮。從第二十八回開始,直至第三十六回,屬第四單元。第四單元的內容究竟圍繞著什麼來展開?

第二十八回有「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蔣玉菡正式出場,他是誰呢?忠順王 (支持當今聖上) 的心腹,向北靜王投誠,北靜王把茜香羅汗巾送他,北靜王是忠順王在朝堂上的政敵。蔣玉菡後來和寶玉結識,跟寶玉互換汗巾子,偏偏寶玉的汗巾子原本是屬於襲人,寶玉等於替襲人下聘,以蔣玉菡為其夫婿。結交反賊在第四單元成為一大主軸,由此衍生出第三十三回的大戲「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第二十八回的另一個回目是「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釵介入寶黛戀,造成一大危機。事實上,寶黛愛情起波瀾,乃第四單元又一主線。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賈府中人到清虛觀打醮祈福,張道士突兀地提到寶玉的婚事,令黛玉反感,終演成「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迫出賈母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由多疑、誤會再到了解、釋疑,轉折點出現在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聽見,心想:「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二人互相知心了,之後便再無爭吵,而多了互相顧念、體諒,遂有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寶釵亦變成了局外人,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寶玉在夢中喊駡:「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寶黛愛情進入穩定期,跟寶玉成長分不開。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痴及局外」、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專寫寶玉從齡官、賈薔的關係上覺悟:原來「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整個賈府的美麗女孩兒都愛我」是不可能的,愛他的人只有一個,正是黛玉。「愛情分定觀」的認識無疑為寶黛戀加多了一重保障。

第四單元的暗流有三條。

一條是關於晴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簡直是晴雯的 show time (晴雯共有三個 show time,分別是:撕扇、補裘、倒箱)。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則埋下了晴雯被攆出大觀園的伏筆。王夫人對教壞寶玉的丫鬟很痛恨。

一條是賈環陷害哥哥寶玉。這在第三單元就有,第四單元繼續,見「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一條是關於史湘雲,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湘雲身上有一金麒麟,寶玉從張道士處亦得一金麒麟,這是二人成為白首雙星的伏線,寶玉湘雲有感情線,晚年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

和結交反賊、寶黛戀起波瀾相比,三條暗流都不算太突出,故名為暗。

2021年5月26日 星期三

一個鼓手,兩隊組合

最近因為《擊戰》,認識到女鼓手 Fingfing,再由 Fingfing 認識到獨立樂隊「未能接通」。

「未能接通」標榜「以 Funky 歌和幽默手法為 90 後講出作為社會新鮮人心聲」,2017 年推出首張 EP《未能接通 Call Back ASAP》,歌曲雖然只有五首,卻各具特色,真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暫時未能接通》以各成員經常遲到的真人真事作為藍本,唱出等候者的無奈,以及遲到者不同的藉口。全曲爽快又不乏幽默感,作為開場,給樂迷一好印象,非常合適。

緊接《Wednesday Night》,值得一讚是主音 Hinry 劉卓軒的假音,歌詞以第三身角度看穿夜場眾生相,其中「月亮不代表著你我的心,卻是一群狼的眼睛」,形容得很到位。整首歌都市感很強,有 Bee Gees 影子。

《Nothing to Celebrate》是比較 Jazz 和 lay back 的一首作品,探討節日該否送禮慶祝的大課題。事實上,聽「未能接通」的歌,不時會觸及比較哲學性的話題,《明鏡》更加明顯,rap 的部份有「鏡如止水,物至則照,乃是無為,物去則空。萬物,循乎自然,以輔萬物之所以為然,雖有為卻猶是無為,故曰無為而不為也。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心體徹,於明鏡,天下自無可厭之事。意氣平,賞風光,天下自無可惡之人。明鏡止水心如鏡,不可俗塵犯也。又如止水,無澈不照。」完全是脫胎自《莊子》及《道德經》。

最後《找藉口是失敗者的習慣》,非常 supper moment,主題是鼓勵人追夢,但更多是教人堅持,勿被現實吞噬了理想,最精警的一段莫過於「呢度每一顆年輕嘅心同我聽住,絕對唔可以有一絲嘅氣餒,因為能夠定義你地嘅價值,唔係社會,而係你地自己」,這也是人作為人,獨立自主的源泉。

步入 2021,「未能接通」換了結他手,加上鍵琴手,最新推出兩支單曲,《I go to School by Bus》和《郵差叔叔送信純熟迅速送出》,都非常有意思。前者講一男學生在巴士暗戀一女學生,終至出來工作後,女學生已另嫁他人,好夢難圓的故事。後者則講一男生送禮物給女生示愛,卻因「郵差叔叔」出了錯,女生收不到禮物,被他人追了的故事。曲式上,前者比較多樣化,後者則偏向 retro 復古懷舊風,Hinry 的假音再次成為焦點。

Fingfing 除了是「未能接通」的鼓手,也是二人女子組合「Sex on the beat」的成員。在新近推出的單曲《Game》中,延續前一首單曲《22》的故事,由甜蜜曖昧一轉而為失落、絕望,作曲乃至部份主唱由 Fingfing 負責,MV 由 Hinry 執導拍攝。跟「未能接通」的 band sound 不同,「Sex on the beat」較 R&B、電子化,是另一種音樂風格。

香港一直有人用心做音樂,而這些音樂的水準是非常高,只是未被人發現而已。《擊戰》作為一個平台,讓人認識到兩隊獨立樂隊 / 組合,對推動本地音樂是一件好事。在此也希望 Fingfing 繼續打鼓,「未能接通」和「Sex on the beat」會於未來推出更多好歌。

黛玉葬花

話說黛玉因在怡紅院被拒諸門外,晚上失眠,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她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黛玉昨夜在怡紅院門外自思:「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現在寶玉這話等於擊中她的痛處。黛玉於是假裝不理他,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脂批:「倒像不曾聽見的」。

寶玉不知昨晚晴雯不開門惹得黛玉生氣,還以為黛玉是因昨日中午的事而嬲。他「還打恭作揖的」,黛玉卻正眼也不看,出了院門,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一邊猜疑,一邊隨後追來。黛玉不見蹤影,寶玉尋尋覓覓,過程中,他「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寶玉「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

「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寶玉心想。他哪裡知道這正是黛玉?只聽她哭道: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簾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花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著,不覺癡倒。

《葬花吟》,批語如何評價?

詩詞歌賦,如此章法寫於書上者乎?

詩詞文章,試問有如此行筆者乎?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字以慰之。

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且佳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

概言之,在章回小說的結構體例上,在《葬花吟》的內容和文筆上,都極富創新性,古今小說家從未做過,唯曹雪芹寫得出來,而且寫得精彩。

誠然,《葬花吟》有其發生背景,黛玉誤會了寶玉,自覺受委屈,卻無人知曉、諒解,在萬分孤寂難受之際,遂借落花景象大抒抑鬱的情懷。

但《葬花吟》僅限於此嗎?只是黛玉的自傷自憐,多愁善感?

且看批語:

《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艷畢集之期。

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

埋香塚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

如果《葬花吟》只是黛玉的自傷自憐,多愁善感,為何脂硯齋會再三細讀,而且讀到「不能下批」?《葬花吟》又何來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系諸艷一偈」?

大觀園群芳在芒種節畢集,祭餞花神,「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這根本是一場自祭,為自己日後離開大觀園先作祭祀。就事件的性質言,是悲哀,是痛悼,但寶釵、香菱、「三春」以降,誰有傷心悲慟之態?她們都很開心,因她們都不知道正在進行自祭,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唯獨黛玉,因緣際會之下,或因其絳珠仙草的身份,感受到深深的悲痛。《葬花吟》,她是為自己而寫,但作品寫成了,作者已死,《葬花吟》另一層深意,就是預告榮國府敗落後群芳的命運。《葬花吟》實際是大觀園群芳的輓歌,為曹雪芹巧妙地安排經黛玉口中吟誦出。

我們簡單解析幾句。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暗示大觀園群芳離散。

「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暗示群芳隨處飄泊,無家可歸。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歲閨中知有誰?」暗示群芳離散是在一年之內發生。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白居易有《燕詩》「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裡,啁啾終夜悲。」燕子是無情、冷血、不孝順的,指誰?趙姨娘、賈環,還有賈赦、邢夫人。這些人為非作歹,趁榮國府傾覆,落井下石。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榮國府敗得徹底,人散了,家毀了,通通在一年中發生,很急劇、很突然的轉變。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榮國府的敵對勢力,一年內全部走上舞臺,群芳散失,蹤影難覓,音訊全無。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花枝見血痕。」誰是「葬花人」?黛玉嘛。她沒有退路的,父親林如海都死了,她一定要留在大觀園至死。因為留得最久,所以見證著眾人離開身死,獨倚花鋤,默默流淚,流的是血淚,故曰絳珠,故「灑上花枝見血痕」。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死無葬身之地,呼應「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黛玉最後會死在大觀園。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大觀園群芳離散,乃至黛玉身死,隨著榮國府敗亡,世上再無人理會,甚至無人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此乃《紅樓夢》之所以為一大悲劇!

2021年5月25日 星期二

探春剛直

探春是趙姨娘之女,賈環的姐姐。不過,和二人不同,探春跟寶玉關係極好。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仙鶴,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沒見了。」寶玉笑道: 「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哥哥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來到一棵石榴樹下。

他們何其融洽!

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叫你沒有?」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

為何探春這樣問?脂批:

老爺叫寶玉再無喜事,故園中合宅皆知。

探春是擔心寶玉觸怒父親,又要受罵。

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弔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這段透露出幾個重要訊息:

(1)「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 探春喜歡好的字畫,還有輕巧的玩意,這與第四十回「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相呼應。探春的住處為秋爽齋,她擅長書法。

(2)「我這麼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 寶玉喜歡到處閒逛,不肯讀書。

(3)「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 在寶玉眼中,只看見金玉銅磁所製的古董,以及錦衣、綢緞、美食。

(4)「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 然而,在探春眼裡,真正珍貴的,是「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泥垛的風爐兒」,以自然材質之美,加以巧手製作,方為精品。

(5)「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脂批:「不知物理艱難,公子口氣也」,寶玉有貴族習氣,紈絝子弟之風,看不到自然材質之美配以巧手製作之精品如何可貴。

(6)「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 脂批:「是論物?是論人?看官著眼。」寶玉選購「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泥垛的風爐兒」雖不自覺,卻無意中「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反映他本身亦有「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氣質。

(7)「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探春答謝寶玉,心甘情願為他親手造鞋。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麽?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

對於探春造鞋給寶玉,趙姨娘是不以為然,帶點抱怨。彼明明是我親生,為何對自己的親弟 (賈環) 不好些,反而對一在血緣上疏一層的哥哥好?特別是趙姨娘和賈環在榮國府中屬弱勢社群,此一想法其實亦無可厚非。

可是,在探春的角度,她不喜歡徇私,她嚮往公道。就公道論,賈環是有分例 (按定例發放的錢物) 的,能買衣裳、鞋襪,她是個千金小姐,焉有為自己的弟弟作鞋之理?這絕不能是她的責任、義務!勉強說成是她的責任、義務,是扭曲是非,違反公道。

至於她造鞋給寶玉,這是為了答謝他挑了幾件好玩的東西,乃出於心甘情願,此非出於責任、義務,當中無半點強迫,純粹是情感的自然交流,有人待我好,我就待他好,這麼一種情感回饋。

有幾句話尤其值得注意。

「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指趙姨娘,探春覺得親母的偏見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瞧不起她。

「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探春只認賈政為父,王夫人為母,兄弟姊妹,誰和她好,她就和誰好,一視同仁,決不偏私。

探春性格剛烈正直,能在趙姨娘一房中潔身自愛,是很了不起的,脂批:

這一節特為「興利除弊」一回伏線。

寶釵來了,探春走開,寶玉又想起黛玉來,究竟二玉會發生什麼事,下文再述。

2021年5月24日 星期一

唐君毅對牟宗三天台圓教論的詰難

牟宗三在《佛性與般若》認為,華嚴宗主張「緣理斷九」。何謂「緣理斷九」?陳沛然解釋:

以真如理為依靠為條件,由此而斷掉九界,此即九界與佛界不能相即,由是無明與法性不能同體,而是異體。真心隨緣還滅之時,以真如之理斷掉九界、亦斷掉無明,方顯佛界、方顯法性。(<唐君毅先生論華嚴宗與天台宗之圓教義>)

天台宗智者大師則受《維摩詰經》「卑濕汙泥乃生此華」啟發,主張「不斷 (塵世) 斷 (煩惱)」、「即九法界以成佛」,牟氏覺得後者較契合佛之本懷,天台宗因此較華嚴宗圓 (perfect)。

牟氏看法幾乎成為哲學界定見,但果真不可被挑戰?透過細讀唐君毅對天台、華嚴二宗的詮釋,牟氏觀點未必牢不可破。

先談「緣理斷九」。追源溯始,這其實是宋代山家派代表知禮斥山外派錯解圓教之語。唐君毅說:

圓教之標準,可以說得很多,亦可以說到很少。在很少處說,則依智顗、法藏同有之根本義,只須肯定《華嚴經》所謂「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天台宗之「一念三千」,「十界互具」,華嚴宗之「諸佛與眾生交澈,淨土與穢土融通」,「一攝一切,一切攝一」,皆可為表此「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之義理形式。):即眾生心性而修,即見佛心佛性;此中之修 (各位之修與性 (各義之佛性間,修因與證果間,無隔別不融之事,便是圓教。(<談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

又說:

天台即九界眾生性,以開顯其所具之佛性,會三乘於一乘。華嚴觀九界眾生性,皆如來性之所起,由一乘之本教,以出三乘。會三歸一,如日之還照;一能出三,如日之初照。三原是一,方能歸一;一原函三,方能出三。天台之圓,在即眾生心性,開佛知見,開三乘之權,顯一乘之實;而其本則在《華嚴經》所言:佛眼所見之「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華嚴之圓,則在直契此佛眼所見,以知佛之本懷,必普渡眾生,使與佛無異。而其末,則為《法華經》之開權顯實,使一切眾生畢竟成佛,而還契佛之本懷。故不可以天台之觀即眾生性之妄心,為偏妄而不圓;亦不可以華嚴之觀即佛性之真心,為偏真而不圓;更當知本末之相貫而不可相離;還照之日即初照之日之自行於一圓也。(《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卷三》)

按照唐氏的看法,華嚴宗並非真的主張「緣理斷九」,因《華嚴經》中明言「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佛既不離眾生以成,天台宗之「一念三千」,「十界互具」,跟華嚴宗之「諸佛與眾生交澈,淨土與穢土融通」,「一攝一切,一切攝一」,自然可以會通。

華嚴宗講斷去無明,也不是指「斷掉無明,方顯佛界、法性」,而近於天台宗之「不斷斷」。關於這一點,陳榮灼說得最清楚:

唐先生對「法界緣起」的「辯證性格」之強調,可有助於見出華嚴宗所言之「轉染成淨」義實質上近乎黑格爾的「揚棄」(Aufhebung) 一概念。眾所週知,黑格爾式「揚棄」並非一「簡單的否定」(simple negation)。基本上,「揚棄」同時具有「捨棄」、「保存」與「提升」三義。這是說:華嚴所謂「去妄歸真」實為一包含「捨棄」法之染、「保存」法本身、且「提升」法為淨這三部曲在內的過程。準此,華嚴不但可免於天台所提出之「緣理斷九」的指控,且能修正牟先生將華嚴所言之「法界」只等同於《大乘起信論》中「心真如門」的做法。(<唐牟二先生對華嚴天台之詮釋的比較>)

「轉染成淨」即是斷去無明,唐君毅是以黑格爾的「揚棄」概念來理解,「捨棄」法之染即斷煩惱,「保存」法本身即不斷塵世生活,「提升」法為淨與「捨棄」法之染是二而一,按此,華嚴宗未嘗不可消化「不斷斷」。

天台、華嚴之分歧又往往以「性具」、「性起」表出,唐君毅說:

在宋代天台宗之山家山外之爭中,則山家堅持以性具為圓教之標準。實則智顗初於此無明說。蓋由《華嚴經》有性起品,湛然乃標出性具,山家知禮乃謂『只一具字,彌顯今宗』。」(<談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

唐氏認為,智者大師從未把「性具」、「性起」看成是對立,一面倒反對「性起」。相反,「性具」、「性起」各有成立的理由。他說:

依工夫論,必說一真心之橫觀無明,而縱破無明,與無明即而不即,或說此「即」即「不即」者,方為圓滿教。如生命在病中,遍生命即病,然生活必求去病,而不即病,方成其生命之圓滿……此境即山家所依止之一念無明法性心,為人緣之以起工夫者。此是一層面之說。但如在山外,則可說工夫乃起於「今始覺知」之覺知,此正無異真心之一念靈知,而此靈知,則只能說為破「昏沉」之無明,能起無盡之「慈」、「悲」,以更破無盡之無明之「法性之明」,而只與無明相即之無明法性心,縱無盡的現起,亦只是待此中之「法性之明」廻轉於其中,而有之無盡工夫,加以超化之妄心而已。此又是一層面之說。此二層面之說,重點不同,自為二說。必分其層面,乃互不相妨……而知其俱有所是,而加以融通。然此皆屬進一步之問題。而無論人於此一念無明法性心為依持,或以真心之一念靈知為依持,只在其修道工夫與此所依持者之體性,能相即相融處說,亦皆可同為圓教也。(<談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

陳榮灼更推進一步:

天台與華嚴所言之「性」其實並不在同一層次……嚴格而言,於天台「佛性」之「性」是指「法性」之「性」,並非一「性體」義。當其強調「佛」與「眾生」之「性」同有染惡,乃在於顯「佛」與「眾生」之「相即」。而其「相即」義便是透過「互具」義來了解。但由於此中所言之「性」並非為一「性體」,所以當其聲稱「性具染淨」時,不能解作性體有染淨。其實此性所具的染淨唯指所具之法門所具的染淨,而這些染淨的法門不外係一性體所起之事。這顯示:必須以華嚴所言之「性起」為基礎,天台所言之「性具」方能成立。即天台所言之「性具染淨」必然預設華嚴所言之「性起唯淨」。準此而言,天台所言之「佛性」只能屬於「第二義」,相對地,華嚴所言之「佛性」方為「第一義」。既然兩者於意義與層次上均有所不同,則天台言「性惡」與華嚴言「性善」便各有成立之分際而可並行不悖。總而言之,依唐先生,天台與華嚴存在一「相奪中之極相順」的關係而可「相反相成」。(<唐牟二先生對華嚴天台之詮釋的比較>)

由於「性具」、「性起」各自言之成理,甚至「性具」必須依「性起」才可成立,唐君毅遂以華嚴宗有進於天台宗,說:

(華嚴宗) 不只言性具染淨,且言由淨性以起染起淨,成染成淨,染淨乃皆直接為一性淨之真如心之所起所成。(《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

不過,他更多是強調二宗不分軒輊,各有各圓。

至於吾人若立於天台華嚴之言之外,以平觀此二圓教之別,則天台之以法華為圓教,乃自其開權顯實,廢權立實說。此個是有權可廢,意在開顯。而華嚴則只說一佛境界之實,而無權可廢,意在直顯。二經不同,而天台華嚴二宗,其立根,亦初不一。此即直依本流出乳教,與由三教之末教會歸於本之醍醐教之不同也。(《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卷三》)

又天台華嚴雖皆言止觀,然天台自是重在止於介爾一念,以成觀;而華嚴則重在觀無礙法界之大緣起,以成止。天台所止之介爾一念,即吾人凡夫無明法性心,以止觀破無明,而開顯法性。而華嚴所之大緣起,則初只佛眼所見一真法界。故吾嘗於原性篇謂天台宗能道中庸而極精微,而華嚴宗則是極高明而致廣大。(《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卷三》)

杜保瑞補充:

天台宗依《法華經》強調三乘一乘,故唐先生說它是開權顯實,廢權立實之教,以筆者的話就是:從主體不淨的狀態中做工夫,以求至清淨境界之學思進路。至於華嚴,則是主體成聖境之後,對全體世界的完全開悟,而全面揭露的學思進路。也可以說,天台之圓是圓於主體無論自何處起手都能臻至圓境而為圓,華嚴之圓是圓於主體與世界的絕對終極真實情境中的圓滿展現之圓。

天台是要談凡夫眾生介爾一念皆入清淨而成佛境,故唐先生即說天台是即吾人凡夫無明法性心,而破無明顯法性。但華嚴是由已成佛之佛存有者,將世界開啟,展現佛法無邊的創造力,故而是極高明而致廣大,相對與天台則是道中庸而盡精微。(兩條見<對唐君毅華嚴宗詮釋的反思>)

<談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刊於 1977 年 11 月《哲學與文化》第四卷第十一期。《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三卷於 1973 年出版。恰好牟宗三《佛性與般若》具體寫作時間是 1969 – 1975 年,1977 年 6 月出版。唐君毅的見解,未嘗不可視作對牟宗三的回應。

一條非常有力的證據來自張曼濤<唐君毅先生給我最後的兩封信>:

……他在第一封來信上,就是表示同意我選他的那幾篇文章,並順便談到牟宗三對華嚴與天台分辨的看法,他認為牟先生的《佛性與般若》一書,貶華嚴為別教,奉天台為國教,可能是對華嚴的羨界問題不清而致……

文中收有唐君毅的信件原文,其中提到:

……但最近學生所記,在最近期《哲學與文化》發表之<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經我改正,其中後半部份所說者或為世近作《佛性與般若》,竟貶華嚴為別教,皆由此問題原不清而求。此問題應有人進而細論,但我文之提出此問,亦可能有一些意義……

據此,唐君毅固然不認同牟宗三判天台宗較華嚴宗為圓,<談中國佛學中之判教問題>亦是針對牟宗三觀點所擲的一枝回馬槍。

然而,以為牟宗三不能回應,亦未免低估其智慧,事實上,牟宗三堅持以天台宗為圓教,還有一根本的原因,《中國哲學十九講》<分別說與非分別說以及「表達圓教」之模式>:

由此再進到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系統,此系統不但對於生滅流轉法能詳細說明,對於清淨法也能清楚地交代,這可以說是很圓滿了。但天台宗仍判其為大乘別教而非圓教,因為如來藏系統仍然是分析的路子,也就是用超越的分解 (transcendental analytic) 說一切法的存在問題。儘管它是超越地分解,但只要用分解的方式說一切法,就不是圓教,因為對於法的存在問題,一用分解的方式說,就是個特定的系統;既是一特定地系統,就有一個系統的限定相。所以不管是阿賴耶系統或如來藏系統,都有其限定相。也正因為既用分解的方式說,又有系統的限定相,所以天台宗批評大乘別教為「曲徑紆回,所因處拙」;既是紆回、笨拙、自然就不是圓教了。

所以,要真正表示圓教,一定要用非分解的方式來說……就《法華經》本身而言,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內容,經文非常簡單,沒有包含分別說的法……所以天台宗講《法華經》是佛教的大綱,此大綱是就著佛之本懷與開權顯實說的;照現在的辭語,就是屬於第二層序 (second order),其他分別說的法,則是屬於第一層序 (first order) 或屬於基層 (basic order)……

天台宗將諸大小乘開決以後,即以「一念三千」來說明一切法的存在;「一念三千」不是用分別的方式說,「一念三千」這句話對於法的存在等於沒有說明,但卻表示了法的存在,而不是表示般若,所以天台宗不同於空宗。「一念三千」是開決了界內的小乘教與通教,以及界外之阿賴耶與如來藏系統以後所說的。所以天台宗這句話,與大小乘諸教並不在同一層次上,它是高一層次的說法,它是非分別說,而且對於法的存在等於沒有說明;而低一層次的說法,則是用分別說的方式說一切法之存在……此種圓教,不再是另一交替可能的系統 (alternative system),它不再有特定的系統相,所以是不可諍辯的。

簡言之,華嚴宗仍是透過語言文字進行分解,從而建立系統,有系統的限定相,故不是圓教。天台宗則用詭譎的遮詮方式消融種種分解,無系統相,故為圓教而升高一層。

這一意義下,言天台宗較華嚴宗圓,仍是講得通的。

小紅遂心

且說鳳姐要認小紅為女兒,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別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今兒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對天聾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兒了。」

脂批有一條:

管家之女,而晴卿輩擠之,招禍之媒也。

小紅不純粹是三等丫鬟,她更是林之孝夫婦之女。林之孝夫婦是榮國府管家,負責管理銀庫帳房,專門收管各處房田事務。二人俱為鳳姐從金陵娘家帶來,與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身份一樣。晴雯得罪小紅,等於得罪林之孝夫婦、鳳姐、王夫人乃至金陵王家,自然不得好下場,所謂「招禍之媒」。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麼著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歐麗娟說得好:

這些被放進太虛幻境的丫鬟們,如襲人、晴雯、平兒、鴛鴦等等,之所以能有「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第三十九回) 的傑出能耐,除自身的優異稟賦之外,實際上還有賴於賈府的大族環境,才能獲得作高一層的鍛鍊打磨,而見多識廣、周全幹練。猶如林紅玉願意從怡紅院移轉到王熙鳳手下,原因之一就是「跟着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第二十七回),同理,小門小戶的小家碧玉便缺乏這樣的養成條件,於是賈府的丫頭才會「比人家的小姐還強」。

金釧被攆出大觀園,跳井自殺。晴雯以被攆出為奇恥大辱,承受不起。這些都和她們依賴賈府的大族環境以成就自己、實現自己分不開,小紅自然也不例外。

順帶一提,脂批:

且系本心本意,「獄神廟」回內方見。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小紅在榮國府被抄、獄神廟等情節還有大戲分,程高本後四十回卻消失不見。

2021年5月23日 星期日

鳳姐賞識

小紅是個有識見、有能力的人,可惜在怡紅院一直鬱鬱不得志,終於機會來了,她遇上鳳姐。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

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前,笑問,三個動作已充分反映小紅想藉鳳姐的提拔建立一番事業。

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使喚個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罷了。」

脂批:

操必勝之券。紅兒機括志量,自知能應阿鳳使令意。

一個人能成功,最重要是懂得把握機會,而且有自信,小紅兼而有之。

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裡的?我使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答應。」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捲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裡頭床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為什麼鳳姐要問「你是那位小姐房裡的」?因為在小姐房裡的丫鬟較能幹,辦到事。

為什麼鳳姐聽了「我是寶二爺房裡的」會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因為怡紅院的丫鬟都被寶玉嬌縱慣了,只會使性兒,辦不到大事,脂批透露出相關線索:

「哎喲」「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無能為者。前文打量生的「乾淨俏麗」四字,合而觀之,小紅則活現於紙上矣。

從管理下屬的層面看,寶玉是不及格的,不能知人善任,只會縱容。鳳姐都看在眼裡,無奈寶玉深受賈母溺愛,不便插手干預,亦只好由他。

紅玉聽說撤身去了,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聽了,抽身又往四下裡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裡找去。」紅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一面說著去了。

值得注意是「頂頭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而又以「晴雯、綺霰、碧痕」為首,向小紅施以迫逼。

大體怡紅院內部分成兩派:一派以襲人為首,只知盡忠職守,做好本份,因而深得王夫人信任。另一派以晴雯、綺霰為首,藉寶玉嬌縱而使性兒,做事做得不好,隨便發脾氣,更阻止有能者向上升遷,不斷冷嘲熱諷,惡言相向。這派人其實是怡紅院一個累贅,榮國府一個累贅。

鳳姐不便出手,不久王夫人知道了,就由她出手開刀。一個方面看,晴雯固然是巧手,病補雀金裘,忠心於寶玉,但另一方面看,她也有不好的地方,尖酸刻薄、嫉妒他人上位,這在第二十七回小紅此節就看得出。我們不能因為她被攆出去,很悲慘,就覺得王夫人全錯,事實上,晴雯也有做得過火的地方,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

脂批:

非小紅誇耀,系爾等逼出來的,離怡紅意已定矣。

得意!稱心如意,在此一舉荷包。

眾女兒何苦自討之。

小紅決心離開怡紅院,和晴雯、綺霰等的排擠分不開。

這裡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剛剛受了晴雯、綺霰等的氣,卻依然能有條不紊的匯報,小紅的情緒智商極高。

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人之外,我就怕和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裡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潑皮破落戶才好。」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纔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懂得把握機會、有自信、情商高、處事有條理、說話斬釘截鐵 (不會「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凡此種種,都是小紅的優點。

鳳姐欣賞小紅,反映她也是這類人,有謂小紅是鳳姐的鏡像人物,可以說得通。

「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偏偏寶玉覺得平兒不平凡,他也疼愛晴雯一干人,小紅的個性、鳳姐的處事作風,跟寶玉有相當距離,這是肯定的,儘管三人關係都很好。

脂批:

紅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卻為寶玉後伏線。

八十回後,寶玉、鳳姐被關入獄神廟,小紅和賈芸出手營救,故「為寶玉後伏線」。

2021年5月22日 星期六

寶釵撲蝶

寶釵見寶玉進了瀟湘館,怕惹不便,遂尋別的姊妹去。

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

這段很有趣,透露出兩方面的資訊:

(1) 寶釵喜歡生機勃勃的東西,甫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便馬上覺得「十分有趣」,取出扇子,向草地下來撲。

(2) 寶釵略胖,體形豐滿,見「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脂批:

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寫寶釵無不相宜。

寫寶釵撲蝶,是要突顯她也有少女心,也有率性天真的時刻,「知書識禮女夫子」的形象,是吃冷香丸 (恪守儒家禮教) 冷情的結果。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上一回賈芸不是託墜兒還手帕給小紅麼?滴翠亭裡邊自然是墜兒和小紅。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寶釵竟視芸紅戀為「姦淫狗盜」。請注意,在古代,自由戀愛是不合禮教,寶釵用儒家標準做人,自然對賈芸、小紅看不上眼,這句話符合她的個性。

「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此見寶釵有知人之明。

「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這是深思熟慮,懂得自我保護,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為何寶釵要利用黛玉?因黛玉心細、小性兒,以多疑見稱。墜兒、小紅見黛玉在旁,恐懼尚且來不及,還怎會對付她?脂批:

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

說得非常對。

果然,寶釵之計奏效,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全段撲蝶情節,基本上是寶釵正文,讀者藉此可加深對她的認識。

2021年5月21日 星期五

祭餞花神

《紅樓夢》的結構是每九回一個單元,第十九回至第二十七回,主軸是寶黛愛情,由萌芽到出現瓶頸,第二十七回則是瓶頸的高潮,具體表現為黛玉葬花及《葬花吟》。《葬花吟》除了悲黛玉的孤寂,還有另一重意涵,就是預示榮國府及大觀園群芳的厄運。

第二十七回回目是「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楊妃即楊貴妃,代指富態的薛寶釵,飛燕即趙飛燕,代指瘦弱的林黛玉。薛寶釵在滴翠亭戲彩蝶,誠如白先勇所言,蝴蝶是有生命力的、活潑的,滴翠亭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寶釵整個人的人生格調是嚮往生命、向上的,儒家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黛玉不一樣。香塚是死亡的象徵。殘紅指凋謝的落花。黛玉的人生格調是消極的、悲觀的,對美好、對生命的流逝非常敏感,是向下的。當然,這種分歧有健康因素在,寶釵「先天壯」,黛玉卻長期患病,需要吃藥。二人人生格調不同,成就迥異的命運。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乾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大觀園群芳一起過芒種節。芒種節是什麼回事?「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花在《紅樓夢》是眾女兒的象徵,「眾花皆卸,花神退位」,「祭餞花神」,大觀園群芳等於為日後的離散自祭。因為是自祭,所以「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

脂批:

《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艷畢集之期。踐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

值得注意是「在踐花日諸艷畢集之期」,諸艷畢集,一同自祭,大觀園他朝將空空如也。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

黛玉昨晚感傷,所以不來。但尚有更深一層,她將成為大觀園最後離開的一位,成為目送大觀園群芳離散的葬花人。

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

文官、寶官、玉官、齡官、菂官、藕官、蕊官、茄官、芳官、葵官、豆官、艾官,共十二人,原為賈府的私家戲班,戲班解散後,她們留在大觀園,未幾被王夫人逐出園外。她們也有參加芒種節自祭,是一大伏筆。

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脂批:

道盡二玉連日事。

道盡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寶釵身上。

此見寶釵處事深思熟慮,如非必要,即置身事外。她後來屢勸寶玉讀正經書,不是很不尋常嗎?

2021年5月20日 星期四

無人駕駛 (20-05-2021, KPOP、廣東新歌 + 推介:未能接通 EP)

Part 1

520,回到幾年前的 KPOP 年代。

1. T-ara - Sugar Free (BigRoom Ver.) (00:00 - 03:52)

2. 4 Minute - Hot Issue (03:52 - 06:58)

3. f(x) - Hot Summer (06:58 - 10:26)

4. Victoria Song (宋茜) - Up to me (10:26 - 13:25)

5. SUPER JUNIOR - SORRY, SORRY (13:25 - 16:51)

6. PSY - Gentleman (16:51 - 20:07)

7. Girls' Generation - Mr. Taxi (Korean Ver.) (20:07 - 22:55)

8. CHI CHI- Love is Energy (22:55 - 25:34)

9. SISTAR - Alone (25:34 - 28:34)

 

 Part 2

因為《擊戰》,認識女鼓手 Fingfing,再由 Fingfing,認識未能接通 ,仲有 Sex On The Beat

其他新歌:Aga, Delta T......

1. AGA - CityPop (English Version) (00:00 - 03:42)

2. AGA - Plastic Love (03:42 - 07:33)

3. Delta T x楊雅餘 - 都市Lonely Night (07:33 - 11:23)

4. Delta T - 寂寞的雪糕 (Lonely Disco) (11:23 - 14:35)

5. 未能接通 - 郵差叔叔送信純熟迅速送出 (14:35 - 18:48)

6. 未能接通 - 暫時未能接通 (18:48 - 22:56)

7. 未能接通 - 找藉口是失敗者的習慣 (22:56 - 28:03)

8. Sex on the beat - Game (28:03 - 31:10)

黛玉孤寂

第二十六回有兩條批語:

黛玉望怡紅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來。

喜相逢,三生註定;遺手帕,月老紅絲。幸得人語說連理,又忽見他枝並蒂。難猜未解細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先看第一條。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意思是:每日裡因為思念某人而昏昏欲睡。

黛玉思念誰?寶玉。因心念都圍著寶玉轉,寶玉拒她於門外,跟寶釵好,她自然十分傷心,啜泣起來。若無思念,無感情,何傷可言?

再看第二條。

「喜相逢,三生註定;遺手帕,月老紅絲」是談芸紅戀。

「幸得人語說連理」,「人語」指寶玉的話,「連理」比喻夫妻,全句指「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多得這話,黛玉知道寶玉是想和她結成夫妻。

「又忽見他枝並蒂」,此指看到二寶同進怡紅院,傳出陣陣笑聲。心意已通,卻出岔子,美中不足,好事多魔。

「難猜未解細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難猜未解細追思」是因為黛玉「罔多疑」,結果「空向花枝哭月底」,浪灑一泡眼淚。由此已見寶玉未有變心,黛玉多疑罷了。

第二十七回開首繼續交代黛玉。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許多人以為黛玉率性而行,試觀「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這是率性而行嗎?黛玉不是自我中心的,她凡事都先以寶玉為念。

之後一段描寫精彩,讀後教人淚垂。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纔睡了。一宿無話。

須知道世上無人會必然同情、諒解你,哪怕是你身邊最親的人。一年半載的傾聽、安慰、開解可以,長期都是這樣,別人就會覺得乏味,浪費時間,脂硯齋說得好:「所謂『久病床前少孝子』是也」,長期臥病在床,再孝順的兒子都會感到疲憊,不想再慰問、開解下去。

紫鵑是黛玉的近身丫鬟,雪雁更是黛玉從蘇州家裡帶來的小丫頭,二人可謂黛玉最親密的人。然而,面對黛玉流淚,她們看慣了,初時還「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用話寬慰解勸」,「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黛玉可是極敏感的人,試想她感受到此番轉變,內心會怎樣?難受極了!今次情況更加不同,她的愛人寶玉把她拒於門外,迎來寶釵,偏偏紫鵑雪雁「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可憐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纔睡了」,她是何其淒涼!內心何其孤寂!彷彿上天下地,無人知其心事,日月無光。這一番心境,難怪她能寫下愁極悲極的《葬花吟》。

2021年5月19日 星期三

黛玉啜泣

黛玉聽見賈政叫寶玉去,心中甚是擔憂。至晚飯後,打聽得寶玉已回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什麼一回事,遂一步步行來,走至怡紅院。豈料竟然看見寶釵進院去了,黛玉隨後走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

適值晴雯、碧痕拌了嘴,忽見寶釵來了,晴雯遂遷怒於寶釵身上,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生氣,也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黛玉素知平日丫頭們頑耍慣了,恐怕一時辨別不出她的聲音,所以不開門,故特意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麽?」偏偏晴雯就是心浮氣躁,聽不出來,更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黛玉聽了,只得氣怔在門外。

脂批有這麼一條:「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後面很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黛玉聲量高極有限是一問題,寶玉過度嬌縱丫鬟致使她們不盡忠職守亦是一問題。晴雯的驕橫後來終於自食苦果。

黛玉滿腔鬱結,但想到:「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不禁轉怒為悲,滾下淚珠。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徬徨之際,怡紅院裡面傳出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更酸,想起早上的事:「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讀曹雪芹文字,要看其匠心獨運處,看著寶釵進怡紅院是不夠苦的,黛玉於蒼苔露冷,花徑風寒,孤身獨立在院外,對比院內燈火通明,二寶笑聲連連,這就苦透了。還有,黛玉是極敏感的人,對周圍的蒼涼敏感,對自己被置身事外更敏感。原本以為和寶玉心意相通,豈知自己會錯意,被寶玉排除在外,寶釵取而代之,那份感覺的難受,實不足為外人道。

黛玉忍受不住,悲悲戚戚嗚咽起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啜泣,最委屈,最難受的一種。「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厲害不厲害?不止於此,尚有首詩:「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脂硯齋調皮道:「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來是哭出來的。一笑。」

第二十六回的回目是「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前半寫小紅與賈芸互生情愫,後半寫寶黛誤會黛玉啜泣。脂批:「此回乃顰兒正文,故借小紅許多曲折瑣碎之筆作引。」換言之,前半是頭盤,後半才是主菜。

2021年5月18日 星期二

結交反賊

寶玉、薛蟠和馮紫英傾談,有兩條脂批,很值得注意:

紫英豪俠小文三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壬午雨窗。

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

倪二、馮紫英、柳湘蓮、蔣玉菡四人,被稱為豪俠。但細究眾人的出身,倪二是「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志管打降吃酒」的市井草莽。馮紫英是禁軍統領之子,親近皇帝的。柳湘蓮「保不定日後作强梁」,將來會成為流寇、賊匪。蔣玉菡原本是忠順王心腹,後向北靜王投誠,北靜王是忠順王的政敵。這批人,據事實看,更似是朝廷的反叛集團,豪俠的美稱,和寶玉 (曹雪芹的原型) 跟他們友好,身處其中有關。

薛蟠、寶玉實際是在結交反賊,

薛蟠見他 (馮紫英) 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此段透露四個訊息:

(1) 馮紫英和仇都尉及其兒子有過節,都尉是比將軍職位低的武官。

(2) 馮唐及馮紫英有份參與鐵網山打圍。

(3)「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馮紫英很孝順,聽從父親的話。

(4)「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兔鶻又叫兔虎,東北人稱為海東青,是一種善襲鳥兔的獵鷹。由此可見鐵網山位處東北地區。

據 (3),(1) 之所以消解,「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很有可能是馮唐出面,壓住了仇都尉。他死了,仇都尉要報復,馮紫英就危險。

另外,清朝皇帝每年都到木蘭圍場巡視習武,行圍狩獵,稱為木蘭秋闈。鐵網山打圍,原型可能就是木蘭秋闈。馮紫英與反賊結交,卻伴隨皇帝圍獵,皇帝一旦知悉,他隨時成為「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第二。

薛蟠說:「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卻喊著要走,「只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極力挽留,不果,馮紫英卒之自領兩杯,然後離開。眾人飲了一回,亦散席。

寶玉返回大觀園,襲人正為他見賈政而擔心不已,寶玉告知她事情的始末,襲人才安心。適值寶釵前來,寶玉於是和她進了怡紅院,「吃茶說閑話兒」。

順帶一提,衛若蘭跟馮紫英同是王孫公子,脂批:

惜「衛若蘭射圃」文字無稿。嘆嘆!丁亥夏。笏叟。

2021年5月17日 星期一

薛蟠請客

且說寶黛處於爭吵邊緣,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將爭吵停住。曹雪芹為何要這樣寫,也有一番用心,畸笏叟留有一批語:「若無如此文字收拾二玉,寫顰無非至再哭慟哭,玉只以賠盡小心軟求漫懇,二人一笑而止。且書內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用險句結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將現事拋卻,各懷一驚心意,再作下文。壬午孟夏,雨窗。畸笏。」

寶玉聽見賈政叫他,「不覺打了個焦雷的一般」,脂批:「不止玉兄一驚,即阿顰亦不免一嚇」。寶玉急忙穿衣出園,只見焙茗等著,在焙茗帶領下,寶玉見不到賈政,卻遇上薛蟠。

見是薛蟠拍著手跳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裡出來的這麼快。」焙茗也笑著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麽?」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還跪著作什麼!」焙茗連忙叩頭起來。

原來明兒五月初三日是薛蟠的生日,他的老友,古董行的程日興,找來「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薛蟠希望分甘同味,遂來請寶玉。

試觀「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這個「呆霸王」雖呆雖霸,卻何等孝順、尊敬長輩!「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小么兒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他對知心好友何等的好!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纔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麼?」寶玉道:「我可有什麼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

薛蟠待寶玉如知心友,寶玉何嘗不是?知己送禮,不求名貴,只講心意,「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乃一個標誌。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麼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脂批:「閑事順筆,罵死不學之紈絝。嘆嘆!」從襲人「老爺叫你呢」開始,基本上就是薛蟠正傳。寫「阿呆兄」如何戲弄寶玉、粗豪無心、孝順、善待朋友、好色、不學無術。

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也來了,馮紫英不是和寧國府賈珍交好,介紹過張友士給他,為秦可卿看病嗎?

「神武將軍」是統率神武軍的將軍,神武軍即禁軍,馮唐相當於禁軍統領。薛蟠、寶玉、賈珍竟和禁軍統領之子打交道,絕不簡單。

寶玉薛蟠笑道:「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究竟他們還說了些什麼,下文再述。

2021年5月16日 星期日

寶玉失言

寶玉信步來到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脂批:「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這個院的名字是什麼?原來正是瀟湘館。前八十回,榮國府興盛,瀟湘館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十回後,榮國府衰落,瀟湘館就變得「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副蕭瑟的景象。寶玉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遂走至窗前,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寶玉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觀看。曹雪芹先作聽覺描寫,寫寶玉耳內忽聽得細細的一聲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然後方作視覺描寫,「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此時寶玉早已「心內癢將起來」,於是在窗外笑道:「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黛玉難為情,紅了臉,拿袖子遮臉,翻身向裡裝睡。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不是寫黛玉有香氣嗎?「一縷幽香」該是從黛玉身上發出。有謂是藥香,有謂是體香,劉再復則認為是「詩魂」之香。「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西廂記》一句詞,出自黛玉口中,她自然很回味《西廂記》的文字,更回味和寶玉共讀《西廂》的時光。二人心意剎那接通,寶玉於是進來,黛玉含羞答答,《西廂記》是他們的愛情橋樑。

「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換轉是寶釵,寶玉敢這樣做嗎?可見黛玉不太介意男女大防。「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此處有一脂批,非常重要:「妙極!可知黛玉是怕寶玉去也。」黛玉被寶玉看穿心事,是難為情,是害羞,但她更怕寶玉離開、見不到寶玉,心念始終圍著寶玉轉,這是愛侶的表現。

婆子們見黛玉醒了,便叫紫鵑進來伺侯。請注意,為什麼寶玉甫進房,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就馬上跟了進來?寶黛共處一室,馬上就叫紫鵑侍候?婆子不是閒角,是榮國府秩序的維護者,背後仗賴王夫人。少男少女獨處,消息傳了出來,成何體統?當然要盡力避免。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寶黛愛情的障礙。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麼?」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盪,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給你個榧子吃」是南京方言,食指疊架中指之上,輕輕彈人腦門,向人調笑的一種動作。這是身體接觸啊!二人已經情到濃時。

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黛玉馬上生氣,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同樣出自《西廂記》,是張生對紅娘說的話,意思是:若能和你的小姐結為夫妻,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寶玉分明對著紫鵑說,憐惜紫鵑,實際也暗示給黛玉知他的心。

可是,這句話實在太直白,又出自艷書,這時黛玉對紫鵑亦不太瞭解,有所防範,種種因素交織,她的內心即使喜悅,也要表現出厭惡、生氣,否則就有失大家閨秀的風範。

脂批:

真正無意忘情。

真正無意忘情衝口而出之語。

寶玉為愛念所蔽,衝口而出,謂之「無意忘情」。

方纔見芸哥所拿之書一定是《西廂記》,不然如何忘情之此?

之前賈芸見寶玉,寶玉不是假裝看書嗎?曹雪芹未有交代他看什麼書,但據他的喜好,乃至後來的表現,看來脂硯齋推斷無誤。

2021年5月15日 星期六

賀知章<回鄉偶書>

<回鄉偶書>是賀知章的名作,全詩如下: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偶書」是指偶然隨興寫下來的文字。正因為偶然隨興,情感特別真摰。

首句馬上是一個對比。何時離家?「少小離家」,青少年時代就告別家鄉。何時回來?「老大回」,年老了才回來。中間幾十年,雖說匆匆過去,但人非物換是必然的,作者為此感嘆,可以肯定。

第二句又是一個對比。之前是「少小離家」對「老大回」,現在是「鄉音無改」對「鬢毛衰」。年華老去,兩鬢頭髮疏落,這是正常生理狀況。家鄉口音未改,反映歲月推移無損家鄉給他留下的烙印。作者對家鄉有極強的歸屬感。

第三句再是對比。作者有歸屬感是一回事,現時他家鄉的人認不認識他是另一回事。兒童跟他相見,卻不相識,看在對家鄉有極強歸屬感的作者眼裡,他內心是如何刺痛,如何無奈感慨,不難想像。

兒童不是說「老人家,我不認識你」,而是天真地「笑問」「客人,你從哪裡來?」兒童越天真爛漫,懵懂無知,對作者而言,越是心傷,為什麼?因他們真誠的反應道出了事實,他真的太久沒回來,家鄉的人真的不再認識他,任他再認住自己是家鄉的人,都在客觀上於事無補了,他被遺忘了。這怎不叫人痛心?

電影《無間道》有一個經典場面,陳永仁 (梁朝偉飾):「對唔住,我系差人!」劉健明 (劉德華飾):「邊個知?」陳做得太久臥底,竟做到一個地步,無人再知他是警察。賀知章回鄉所遇,其心境該和陳永仁相近似。

原來心裡銘記一個人、一個地方、一件事,但那個人不在乎、那個地方已面目全非、那件事彷彿從未發生,也是人生的一種無奈,一種創痛。

2021年5月14日 星期五

賈蘭射鹿

賈芸離開怡紅院,寶玉歪在床上,又要睡覺,襲人阻止他,這一段曹雪芹寫得很細膩、很精彩: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 寶玉見說,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葳蕤,越發心裡煩膩。」

襲人鼓勵寶玉「出去逛逛」,寶玉如何回答?「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耍小孩子脾氣,鬧別扭,要黏著襲人。寶玉長不大的小孩形象固然突顯了,襲人和他關係特別好,儼如其母,也展露出來。

襲人的反應也很妙,「快起來罷!」脂批:「不答得妙!」、「不答上文,妙極!」為何要不答?寶玉在鬧別扭,答了,不是和他一起鬧,認同他嗎?故「不答得妙」。

寶玉鬧別扭不成,沒趣了,「可往那去呢?怪膩膩煩煩的」,那種無聊,完全是紈絝子弟才會有的心境。

襲人跟寶玉不一樣,她是大丫鬟,要忙許多東西,不耐煩起來,「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葳蕤,越發心裡煩膩」,「葳蕤」是萎頓之貌。寶玉是怡紅院的主人,襲人竟對他發不耐煩之語,可想而知襲人的地位有多高。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

請注意曹雪芹的用詞,「晃出了房門」,用「晃」,搖搖擺擺的,不踏實的,輕浮的,既是出門動作,也反映寶玉心態。

「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好聽一點是享受閒適生活,難聽些說是不務正業,游手好閒。由此可見寶玉真是個富貴閒人。

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為什麼曹雪芹要加插賈蘭騎射一節?脂批給出了第一個回答:「奇文奇語,默思之方意會。為玉兄之毫無一正事,只知安富尊榮而寫。」簡單講,是要和寶玉的行為作對比,突顯其不務正業。

然而,還有另一層用意。李紈判曲不是有「氣昂昂頭戴簪纓,光閃閃腰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嗎?「氣昂昂頭戴簪纓,光閃閃腰懸金印」,賈蘭日後是要做官的,怎麼個做法?「問古來將相可還存」,出將入相,換言之,他是靠建立軍功起家。「昏慘慘黃泉路近」、「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賈蘭最後是會死的,藉軍功為官,死自然在戰場死。寫賈蘭「演習演習騎射」,是指他騎射了得,伏他以軍功出將入相。寶玉「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伏賈蘭在戰場中送命,死於馬背上。賈蘭騎射一節實藏有兩條大伏線。

高鶚續書講賈蘭在科場高中,不合曹雪芹原意。

賈芸還帕

賈芸進入怡紅院見寶玉,曹雪芹如何描寫呢?

正想著,只聽裡面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

曹雪芹的年代,沒有電影拍攝,但這段寫得很有電影感。

先聽到寶玉的話聲,一進房,不見其人,只見陳設,陳設也不是隨便,是「金碧輝煌,文章閃灼」,身份象徵,寶玉可是「富貴閒人」。

不見寶玉,一回頭,寶玉仍然不在,卻有一架大穿衣鏡,鏡後轉出兩個丫頭,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

再穿過一道碧紗廚,寶玉在了嗎?在是在,但鏡頭先掃「小小一張填漆床」、「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再次突顯那種富貴氣,然後才安排寶玉出場,「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寶玉讀書?不是很奇怪嗎?分明是假扮讀書,實際是靜候賈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果然如此。

有兩個地方值得特別注意。

(1)「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和「大穿衣鏡」是一個對比,反映寶玉的雙重性。他有人性的一面,享受富貴溫柔鄉,紈絝子弟。但是,他也有佛性的一面,能悟出富貴溫柔鄉是一場夢,懸崖撒手,出家為僧。「大穿衣鏡」實際是風月寶鑒。

(2)「填漆床」、「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和「家常衣服」又是一個對比。富貴來自榮國府,寶玉本人想不想過?他慣於平淡,所以後來穿上蓑衣斗笠,做起漁翁來。這和二丫頭一段也呼應。

脂批有以下一條:

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經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前半點出寶玉看書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重要是後半,「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余」是我的意思,誰將脂硯齋比作釵、顰等,稱脂硯齋為知己?該是曹雪芹。如果曹雪芹是寶玉的原型,小說中可與釵、顰並列者,唯史湘雲,脂硯齋是史湘雲的原型。

寶玉和賈芸談起話來,

說著,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說著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著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摺裙。──不是別個,卻是襲人。

脂批:

《水滸》文法用的恰,當是芸哥眼中也。

曹雪芹將《水滸傳》介紹人物出場的筆法有機地融入《紅樓夢》中,之前鳳姐亮出「曹操語」,寫寶玉撞邪,舉動儼如孫大聖,至此是《水滸傳》,《紅樓夢》因此是集大成之作,地位比四大名著其餘三部還要高。

「當是芸哥眼中也」,仍用賈芸視角。

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裡頭混了兩日,他卻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芸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裡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賈芸是認寶玉為父的,襲人相當於他的契母,契母倒茶給自己,自己如何受得起?此處要理解明白。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脂批:

幾個「誰家」,自北靜王公侯駙馬諸大家包括盡矣,寫盡紈絝口角。

連續多個「誰家」,塑造寶玉紈絝子弟的形象。脂硯齋點出來了。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著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才剛那個與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倒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麼?」賈芸道:「方纔他問你什麼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賈芸見寶玉,是表面的一層,底裡的一層是藉此製造機會,成就賈芸和小紅的關係。

「收風」最忌單刀直入,要旁敲側擊,賈芸做了最好的示範。先問墜兒歲數、名字一大堆,博取其好感,再將話題導引到小紅上,結果問出小紅正在找手帕子,自己剛好拾到一塊羅帕,遂「打蛇隨棍上」,給手帕子墜兒,託墜兒交給小紅,以得到小紅的好感。讀《紅樓夢》會學懂待人處事,這是一好例子。

小紅遺帕,成就她與賈芸的愛情。同樣,寶玉送手帕,成就他與黛玉的愛情。

2021年5月13日 星期四

無人駕駛 (13-05-2021, 舊歌 + 新派台歌)

1. 何嘉莉 - 兩種人 (00:00 - 03:03)

2. 何嘉莉 - 非份之想 (03:03 - 06:22)

3. Twins - 下一站天后 (06:22 - 09:32)

4. 夢劇院 - 天生一對 (09:32 - 13:13)

5. Sex on the beat - 22 (13:13 - 16:41)

6. Sex on the beat - Game (16:41 - 21:03)

7. 未能接通 - 郵差叔叔送信純熟迅速送出 (21:03 - 25:13)

8. Kerryta - 心野 (25:13 - 28:14)

9. 王傑 - 心癮 (28:14 - 32:02)

賈芸進院

小紅「懶吃懶喝」,究竟是為什麼?脂批:

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

然而,筆者不如此認為。設想「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她怎會說得出「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的豁達語、解悟語?小紅是看得破名利,不執著的,但到了情關,就難看破,與寶玉、黛玉相似。

另有一則脂批:

「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小紅、茜雪在寶玉落難後,會到「獄神廟」慰問他。這是八十回後的情節。

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裡拿著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向外問道:「倒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

「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連「小紅姐姐」也沒稱呼一句,可見小紅在怡紅院沒地位,受盡委屈。

「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何其粗魯無禮!

小丫頭子為何會這樣?仗著哪人的勢?「是綺大姐姐的」,之前佳蕙不是提過綺霰嗎?和晴雯並列的一個大丫鬟。原來仗著綺霰,小丫頭子就這樣了,綺霰尚且如此,遑論晴雯。

我們常有一印象,晴雯是受委屈的。但當她得寶玉寵愛時,她有沒有作威作福?從綺霰的例子,我們可以側面看到,答案是有的。後來她不開門給黛玉,就更加看得出。

歐麗娟形容曹雪芹文筆氣韻生動、活色生香,試觀「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多麼活靈活現!

紅玉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那裡了?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一面說著,一面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著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罷。」紅玉道:「他等著你,你還坐著閑打牙兒?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著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著,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

紅玉、佳蕙都是三等丫鬟,襲人是大丫鬟,後者吩咐,前者不可不工作。脂批:

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小紅正處於矮檐下,自然要低頭了。

小紅往蘅蕪院途中,見到寶玉奶娘李嬤嬤,李嬤嬤提及「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要進來,小紅站著出神,連筆都不去取了。墜兒帶了賈芸來,與小紅在蜂腰橋門前相遇。關於墜兒,脂批:

墜兒者,贅也。人生天地間已是贅疣,況又生許多冤情孽債。嘆嘆!

她未幾為小紅傳遞定情信物,是小紅、賈芸之間的「紅娘」。可惜她偷了平兒的鐲子,被發現,最後給晴雯攆了出去。

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

曹雪芹寫愛情就是這樣,四目交投,含情脈脈,畫面唯美。

墜兒帶賈芸到怡紅院,這裡曹雪芹用賈芸的視角描寫一下院內景緻:

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迴廊上吊著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

白先勇表示,《紅樓夢》每一個人的觀點 (point of view) 都用得非常靈活,隨時轉換。今次是用賈芸的眼去看大觀園。

脂批有一則:

傷哉,轉眼便紅稀綠瘦矣。嘆嘆!

「怡紅快綠」變成「紅稀綠瘦」,除了反映榮國府即將破落,還有更深層的意思。

「紅」是指大觀園群芳,曹雪芹「悼紅」是哀悼女性,「紅」是女子的象徵。「紅稀」就是群芳離散。

「綠」通於「黛」,是黛玉的象徵。黛玉日漸消瘦,為什麼呢?寶玉他朝被捕入獄,只有黛玉留在大觀園日夜盼待,李清照有「人比黃花瘦」,黛玉狀況類似。

簡單一條批語,就藏有八十回後結局的線索,所以脂批不容輕視。

賈芸在怡紅院會發生什麼事?下文再續。

2021年5月12日 星期三

小紅心事

第二十六回一開始,曹雪芹用幾句就交代了「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的結局: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觀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

接著轉過頭來寫小紅,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著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紅玉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著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芸手裡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著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

曹雪芹寫愛情,寫得很美,他不寫小紅、賈芸如何眉來眼去,如何甜言蜜語,而是寫小紅相思的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露骨,卻婉轉地流露綿綿情意。

紅玉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因答說:「在家裡,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和小紅友好,小紅是三等丫鬟,佳蕙的地位應該不高。

「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因為黛玉上回說愛喝暹羅茶葉,寶玉馬上將自己的送去,反映他深愛黛玉。黛玉的話,他都記住。黛玉的嗜好,他會盡量滿足。

「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分錢給小丫鬟,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善待下人。黛玉對下人是很好的。

當然,佳蕙是怡紅院的人,黛玉此舉不排除有愛情的成分夾雜其中。

分錢不是計量著分,而是「也不知多少」,可見黛玉並非錙銖必較,不是吝嗇之徒,換句話說,就是不懂理財。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裡到底覺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玉道:「那裡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麼!」 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紅玉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的,怎麼說這些話?」紅玉道: 「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原來小紅「懶吃懶喝」,連佳蕙都看出來了,以為她有病,勸她回家休息服藥。

其實,小紅不是病,是患相思,思念著心上人賈芸。愛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故小紅說:「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後有一脂批:

閑言中敍出黛玉之弱。草蛇灰線。

元妃省親時,其中一個戲讖不是伏黛玉之死嗎?黛玉死因為何?就是長期病患,時常要吃藥,藥石無靈,病情惡化,就要死了。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著伏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

佳蕙以為小紅「懶吃懶喝」是因為工作,在怡紅院盡心盡力,卻被排擠,沒有地位,故不開心。

從佳蕙的話,可見怡紅院內存有待遇不平等問題。晴雯、綺霰等恃著能夠接近寶玉,得寶玉寵愛,沾享利益。相反,不時常見到寶玉的丫頭,即使盡了力,仍得不到相應的回報。

小紅有什麼反應?

紅玉道:「也不犯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好,『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也不犯著氣他們」就是不介意付出、回報不成正比。

為什麼不必介意?「千裡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盛筵必散,晴雯、綺霰等再拿利益,也不過三年五載,之後便各自散,何必計較?

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此處要緊,曹雪芹善用對比,沒有佳蕙的感情萌動、眼紅和哭,突顯不出小紅的冷靜理智有遠見。

「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和小紅相比,寶玉都有所不及,他看不透盛筵必散的道理,小紅看得透,故脂批:

卻是小女兒口中無味之談,實是寫寶玉不如一環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