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信步來到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脂批:「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這個院的名字是什麼?原來正是瀟湘館。前八十回,榮國府興盛,瀟湘館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十回後,榮國府衰落,瀟湘館就變得「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副蕭瑟的景象。寶玉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遂走至窗前,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寶玉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觀看。曹雪芹先作聽覺描寫,寫寶玉耳內忽聽得細細的一聲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然後方作視覺描寫,「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此時寶玉早已「心內癢將起來」,於是在窗外笑道:「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黛玉難為情,紅了臉,拿袖子遮臉,翻身向裡裝睡。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不是寫黛玉有香氣嗎?「一縷幽香」該是從黛玉身上發出。有謂是藥香,有謂是體香,劉再復則認為是「詩魂」之香。「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是《西廂記》一句詞,出自黛玉口中,她自然很回味《西廂記》的文字,更回味和寶玉共讀《西廂》的時光。二人心意剎那接通,寶玉於是進來,黛玉含羞答答,《西廂記》是他們的愛情橋樑。
「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換轉是寶釵,寶玉敢這樣做嗎?可見黛玉不太介意男女大防。「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此處有一脂批,非常重要:「妙極!可知黛玉是怕寶玉去也。」黛玉被寶玉看穿心事,是難為情,是害羞,但她更怕寶玉離開、見不到寶玉,心念始終圍著寶玉轉,這是愛侶的表現。
婆子們見黛玉醒了,便叫紫鵑進來伺侯。請注意,為什麼寶玉甫進房,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就馬上跟了進來?寶黛共處一室,馬上就叫紫鵑侍候?婆子不是閒角,是榮國府秩序的維護者,背後仗賴王夫人。少男少女獨處,消息傳了出來,成何體統?當然要盡力避免。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寶黛愛情的障礙。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麼?」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盪,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給你個榧子吃」是南京方言,食指疊架中指之上,輕輕彈人腦門,向人調笑的一種動作。這是身體接觸啊!二人已經情到濃時。
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黛玉馬上生氣,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著,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同樣出自《西廂記》,是張生對紅娘說的話,意思是:若能和你的小姐結為夫妻,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寶玉分明對著紫鵑說,憐惜紫鵑,實際也暗示給黛玉知他的心。
可是,這句話實在太直白,又出自艷書,這時黛玉對紫鵑亦不太瞭解,有所防範,種種因素交織,她的內心即使喜悅,也要表現出厭惡、生氣,否則就有失大家閨秀的風範。
脂批:
真正無意忘情。
真正無意忘情衝口而出之語。
寶玉為愛念所蔽,衝口而出,謂之「無意忘情」。
方纔見芸哥所拿之書一定是《西廂記》,不然如何忘情之此?
之前賈芸見寶玉,寶玉不是假裝看書嗎?曹雪芹未有交代他看什麼書,但據他的喜好,乃至後來的表現,看來脂硯齋推斷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