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聽見賈政叫寶玉去,心中甚是擔憂。至晚飯後,打聽得寶玉已回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什麼一回事,遂一步步行來,走至怡紅院。豈料竟然看見寶釵進院去了,黛玉隨後走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
適值晴雯、碧痕拌了嘴,忽見寶釵來了,晴雯遂遷怒於寶釵身上,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生氣,也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黛玉素知平日丫頭們頑耍慣了,恐怕一時辨別不出她的聲音,所以不開門,故特意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麽?」偏偏晴雯就是心浮氣躁,聽不出來,更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黛玉聽了,只得氣怔在門外。
脂批有這麼一條:「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後面很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黛玉聲量高極有限是一問題,寶玉過度嬌縱丫鬟致使她們不盡忠職守亦是一問題。晴雯的驕橫後來終於自食苦果。
黛玉滿腔鬱結,但想到:「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不禁轉怒為悲,滾下淚珠。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徬徨之際,怡紅院裡面傳出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更酸,想起早上的事:「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讀曹雪芹文字,要看其匠心獨運處,看著寶釵進怡紅院是不夠苦的,黛玉於蒼苔露冷,花徑風寒,孤身獨立在院外,對比院內燈火通明,二寶笑聲連連,這就苦透了。還有,黛玉是極敏感的人,對周圍的蒼涼敏感,對自己被置身事外更敏感。原本以為和寶玉心意相通,豈知自己會錯意,被寶玉排除在外,寶釵取而代之,那份感覺的難受,實不足為外人道。
黛玉忍受不住,悲悲戚戚嗚咽起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啜泣,最委屈,最難受的一種。「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厲害不厲害?不止於此,尚有首詩:「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脂硯齋調皮道:「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來是哭出來的。一笑。」
第二十六回的回目是「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前半寫小紅與賈芸互生情愫,後半寫寶黛誤會黛玉啜泣。脂批:「此回乃顰兒正文,故借小紅許多曲折瑣碎之筆作引。」換言之,前半是頭盤,後半才是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