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0日 星期二

寶黛嫌隙

在寶黛互認知己之前,二人不時發生誤會和嫌隙,第五回解釋: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薛寶釵進府後,

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寶黛發生衝突,如何收科?

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迴轉來。

第十八回「兩個玉兒」又發生誤會。

且說寶玉題對額,表現出色,深得賈政歡心,小廝們便上前要寶玉打賞,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但眾人如何肯罷手,只見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未幾,寶玉所佩之物都被盡行解去。

寶玉見過賈母,襲人發現他身邊佩物一件無存,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豈料黛玉在旁聽見,內心敏感,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做了一半的香囊拿過來剪。

寶玉趕至,見香囊已破,心裡有氣,遂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自悔莽撞,不禁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

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把荷包擲向她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生氣,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又剪。

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值得留意是爭吵後二人的關係。黛玉被寶玉纏不過,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的高興罷了。」二人的感情不但沒有受損,而且更加深厚。

大體寶黛之間的感情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誤會和嫌疑中逐漸深化,終至互相信任,彼此關懷。

王國維《人間詞話》要旨撮述

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以為詞的高下優劣,繫於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髙格,自有名句。

境界有「造境」、「寫境」之分,「造境」成就理想派,「寫境」成就寫實派,惟二者有時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

境界復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分。「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人於由動之靜時得之。一優美,一宏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有我之境」也。

境界非獨謂景物,也包括人心之喜怒哀樂,詞家多以景寓情,一切寫景之語,皆抒情之語。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言「氣質」,言「神韻」,言「興趣」,都不如言「境界」。境界乃詞的根本。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吾人可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

王國維又扼要評點歷朝詞風演變之跡。

唐朝詞作,李白純以氣象勝。北宋范仲淹、夏竦,在氣象上皆有所不及。

晚唐五代流行花間詞,至李後主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俱與花間詞的風格有根本分別。

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保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能為人君,卻可為一優秀詞人。

李後主的詞,以「閱世愈淺,性情愈真」見長,不同於《水滸傳》、《紅樓夢》之閱世深。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是以血書寫,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除李後主,還有一馮延巳 (字正中),下開北宋一代詞風。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卻在《花間》範圍之外。歐陽修《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即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又林逋《點絳唇》、梅堯臣《蘇幕遮》、歐陽修《少年遊》詠春草,遠不知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攝春草之魂。

下迄南宋,唯稼軒 (即辛棄疾) 堪與北宋人頡頏。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為同期詞人所不及。

北宋詞人可與稼軒並肩者,唯蘇東坡。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這又和二人胸襟之豪爽 (「狂」) 有關。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髙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姜夔終不免侷促,流於「狷」。(補充一點,兩宋詞作,以李後主降宋後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最佳)。

元人馬致遠作《天淨沙》,小令也,「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

比觀之下,同是元曲四大家的白樸,《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能寫劇卻不能寫詞。

有清一代,以納蘭容若的詞最真切。他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因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只此一人。

大體詩在唐中葉以後,已失去真情,只知雕琢,故五代北宋絕少出色詩作,代之而起是詞的極盛。秦觀、歐陽修雖兼擅詩詞,其詞的水準往往遠勝於詩,以其寫之於詩者,不如寫之於詞者之真也。南宋以後,詞亦失去真情,終被取代。文學體裁能否盛載真情,乃文學升降一大關鍵。

最後,王國維提到,不要拘泥於文學上的習慣,這些習慣常殺死許多天才的創造力。

他復提出一重要理論,即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

(1) 第一境 –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髙樓,望盡天涯路。

做學問成大事業者,首先要有執著的追求,登高望遠,瞰察路徑,明確目標與方向,瞭解事物的概貌。

(2) 第二境 –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是輕而易舉,隨便可得的,必須堅定不移,經過一番辛勤勞動,廢寢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帶寬也不後悔。

(3) 第三境 –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經過反復追尋、研究、下功夫,自然會豁然貫通,有所發現,有所發明。

2021年3月29日 星期一

試才題匾

秦鐘死去,寶玉痛哭不已,即使送殯掩埋了,寶玉還是日日思慕感悼,由此可見寶玉深情,為秦鐘真正知己。

大觀園工程告竣,需要題匾額對聯。賈政說:

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紛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

要求眾清客代為協助。

適值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遇上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賈政近日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於是趁機試他才學,要他為大觀園題對額。

這裡有幾點值得注意。

(1) 寫眾人對秦鐘之死感受不大,唯寶玉感受深,此乃用對比突出寶玉是情種。

(2) 賈政「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是謙虛話,如果真是「平平」,他後來就不會珍惜寶玉之才,繼而恨鐵不成鋼。「上了年紀,且案牘紛煩」,此方是賈政「花鳥山水題詠」退步的真正原因。俗務纏身,且有家累,思想就不自由,創作亦缺乏生氣。

(3) 寶玉乃第一個進入大觀園居住生活的人,反映大觀園一切皆以「玉兄」掛號,乃寶玉的理想世界。

(4) 寶玉見父親前來即躲避,可見他和賈政有隔閡,二人價值觀念有差異。

且看寶玉聽見賈政前來,如何反應?

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

老鼠遇上貓似的,賈政之嚴,寶玉之怯,活靈活現。

題對額開始,雖為題對額,實際是用賈政的視角遊覽一遍大觀園,第四十回則是用劉姥姥的視角。

過程中,寶玉建議多有遠勝清客所提:

寶玉道:「嘗聞古人有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此處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莫如直書『曲徑通幽處』這舊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眾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請注意,賈政是在「笑」。

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聽說,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讚不已。

脂硯齋在「賈政拈髯點頭不語」後下一批語:

六字是嚴父大露悅容也。

點頭微笑、大露悅容,賈政是欣賞兒子寶玉的。

賈政欣賞寶玉,為何寶玉會怕見父親?此和二人價值觀迥異有關。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

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賈政道:「諸公請題。」……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喝斷:「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纔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喜歡,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 』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

賈政是典型的儒家,著重仕途經濟學問,所以好讀書、愛歸農、不介意「人力穿鑿」。做人態度上亦講究謙恭有禮,反對動輒議論人家好歹。

寶玉卻是道家形態,著重率性自然,故反對「人力穿鑿」,也不好讀書 (指《四書》一類科舉考試讀本)。做人態度上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比較恃才傲物。

賈政一直是面露笑容,到了呈現價值觀分歧時,就臉現不悅之色,賈政和寶玉的矛盾,其實是儒道兩家思想之間的矛盾。

加上如周汝昌所說:

(賈政) 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賈府是「滿化漢人」家庭,對禮教恪守更加嚴格、更加繁瑣,賈政、寶玉的矛盾對立於是更加尖銳。

第十八回:

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

假如賈政不愛寶玉的話,會留他到最後,給他展示才華的機會嗎?賈母要人,讓他去了,豈不方便?

賈政是嚴父,不可開心到出面,遂靠「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來表露「老爺才喜歡」,旁敲側擊,賈政對寶玉,底裡是疼愛珍惜。

談石頭

石頭、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寶玉四者的關係,脂評本、程高本有分歧。

據脂評本,神瑛侍者下凡為賈寶玉,通靈寶玉乃石頭幻相,銜於寶玉口中,夾帶入塵世。

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第一回)

……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第一回)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第一回)

……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第二回)

《石頭記》是通靈寶玉 (能感、能知、能言) 以旁觀者、記錄者的身份,敍述賈寶玉及周遭人物的故事,跡近記者如實報導。

可是,據程高本,多了以下一段文字:

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赤霞宮神瑛侍者。(第一回)

石頭、神瑛侍者、賈寶玉、通靈寶玉於是四位一體,異名同謂。《石頭記》亦變成石頭的自傳。

由此一歧異,牽涉到部份有石頭語氣文字的刪減,下列文字,唯脂評本有,程高本無: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第十八回)

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第六回)

談起石頭,它似懷有滿腔鬱結。

原來,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下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嗟,日夜悲號慚愧。

周汝昌解釋:

但是女媧煉這個石頭他就說得很清楚,遇見了兩位大仙,他在青埂峰下呆了幾萬幾千幾億年……他在那裡荒涼寂寞簡直受不了了,天天哭,悲號,就是我沒有用上,還是人才。你看看那個內心的核心是什麼呀,我被丟在這兒,人家都補天了,遇見兩位大仙,哎呀,您發慈悲吧,因為聽見大仙說人世紅塵種種富貴榮華享受,他請求的是什麼,帶我到人間去,受享一番……

「他在那裡荒涼寂寞簡直受不了了,天天哭,悲號,就是我沒有用上」、「我被丟在這兒,人家都補天了」,這是何等的鬱悶!何等的傷感!

石頭不能遂心,因而下凡,但見證過寶玉的事後,「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它明白「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所以它沉默了,不再天天哭,天天悲號。

在脂評本中,石頭不是神瑛侍者、賈寶玉,那麼寶黛愛情為何叫做「木石前緣」?劉心武說:

赤瑕,就是有紅色疵斑的玉石。脂硯齋批註指出,這是病玉。

賈寶玉在天界是神瑛侍者 - 瑛,不是無瑕美玉的意思,瑛是「似玉的美石」,本質是石頭,只不過像玉罷了。所以他把自己跟絳珠仙草的姻緣,說成「木石姻緣」,這是非常合理的。(《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二部)》)

2021年3月28日 星期日

如何看待《紅樓夢》後四十回

前言

關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是誰,有許多爭議,計其要者,有下列幾個說法:

(1) 作者是曹雪芹,程偉元、高鶚據雪芹舊稿增補刪減

(2) 完全由程高二人偽作

(3) 無名氏續,程高整理

要解決爭議,最好的辦法是回到三篇重要的文獻上,即程甲本的序、程乙本的引言和高鶚的序。

讀程甲本程偉元序

程甲本程偉元的序是這樣的: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繙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書成,因並志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

小泉程偉元識。

根據這篇序文,可以看到幾方面的訊息:

a. 程甲本印行前,《石頭記》的抄本已極為流行,其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可以換取金錢,所謂「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抄本能換金,自然又和《石頭記》故事深受歡迎有關。

b. 程甲本印行前,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流傳於世,為程偉元所發現。然而,在坊間流通的抄本,卻只有八十回,竟無全璧。

c. 後四十回的來源有二,一是程偉元「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是「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

d. 後四十回的優點是「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缺點是「漶漫不可收拾」。

e. 程偉元聯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至是告成。換言之,在程偉元眼中,他和友人只是編輯整理者,並未杜撰。

f.「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可見後四十回在當時該是新鮮事,流傳不如抄本廣,甚至不為人所知,故程偉元發「先睹為快」之言論。

關於一百二十回的回目問題,第四十二回脂批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三十八回已是全書三分之一有餘,以此推算,全書回數該在三十四至三十六回乘三之間,即一百零二至一百零八回之間,何來一百二十回?要麼後四十回的回目是假 (至少有偽作成分),要麼雪芹八十回後遺稿出現一回分成多回,再被冠以新回目的情況,要之必不是雪芹本意。程偉元一開始搜得的回目有問題,再以一有問題的回目搜羅拼湊一百二十回,此一百二十回必不能無問題,而滲雜有他人創作的成分。此當首先說明。

胡適對後四十回的回目也心存懷疑,他又指出:

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此話便是作偽的鐵證,因為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紅樓夢考證>)

胡適的判斷未必準確,但後四十回來歷不明,以致招來程高杜撰偽作之嫌,確是事實。

讀程乙本引言

程乙本引言共七條: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識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一、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巨卿賞鑑。但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

一、向來奇書小說,題序署名,多出名家。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

一、是書刷印,原為同好傳玩起見,後因坊間再四乞兌,爰公議定值,以備工料之費,非謂奇貨可居也。

壬子花朝後一日

小泉、蘭墅又識

程甲本是乾隆五十六年 (1791 年) 出版,程乙本後一年,即乾隆五十七年 (1792 年) 印行。「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可見八十回抄本的流通,始於 1761 – 62 年,曹雪芹 1763 年逝世。

「今得後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後四十回明顯後出,而為一眾《石頭記》愛好者渴望已久。引言第七點有「非謂奇貨可居」之論,此必程高當時所為,惹得部份人發「奇貨可居」之批評,他們遂於引言自辯。

「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云云,即程甲本序「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好處是令文本更統一 (即出現定本,把各抄本淘汰),壞處是增刪許多時破壞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令部份伏筆不見了。

「書中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即程甲本序「爰為竭力收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若後四十回純粹是程高偽作,何必一再重申?有謂此乃「此地無銀不百兩」之舉,筆者覺得不能這麼認為,當事人字面上如此說,我們若無確鑿證據,斷不能以自己的私見否定之。況且,對古人所言,應帶有一份尊重,一份溫情與敬意,不能質疑得過了火。

「更無他本可考」,胡適以為和「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有矛盾,前言不對後語,益見程高偽作的心虛。筆者不同意這個說法。「更無他本可考」是相對抄本的多而雜來說,後四十回,如上所述,流傳不廣,甚至未曾流傳,為程偉元所獨得。程高要修正後四十回,自不能像處理前八十回般,比對各家版本,字斟句酌。那麼,程高修正後四十回的原則為何?即「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換句話說,就是盡量令後四十回的情節發展,呼應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條條伏線。至此,大家或許都會明白,雪芹伏筆何其多,掛一漏萬是必然的。「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是指對後四十回的稿子,絲毫不敢改一字,前八十回對字有增刪,後四十回一字不改,這是程高一貫宗旨。

「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評點。其中用筆吞吐虛實掩映之妙,識者當自得之」,這是講程乙本未有收錄脂硯齋的批語,乃程高本一大致命缺陷。

「向來奇書小說,題序署名,多出名家。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胡適說:

大概他 (高鶚不願完全埋沒他補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條說:「是書開卷略志數語,非云弁首,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的事,故張船山贈詩直說他補作後四十回的事。(<紅樓夢考證>)

對此,筆者亦不認同。「實因殘缺有年,一旦顛末畢具,大快人心,欣然題名,聊以記成書之幸」,那種歡快,那種雀躍,分明是程偉元,而不是高鶚,下文讀到高鶚的序,他是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勉為其難去做,他對《紅樓夢》是否以全璧出版無熱誠,程偉元就不同了,程甲本序「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書成,因並志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多麼熱衷補完《紅樓夢》,引言那段必不是出自高鶚明矣,胡適的說法不成立。

讀程乙本高鶚序

高鶚序: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

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

鐵嶺高鶚敍,並書

高鶚的序文較程偉元精簡,此和他對待《紅樓夢》的心態不無關係。

「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多麼不願意,對比之下,程偉元「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就充滿熱誠得多。

正因為高鶚恪守名教,後四十回寫寶玉讀書、講《列女傳》、考科舉,分明是其手筆。

又「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與程甲本序「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程乙本引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同。

「波斯奴見寶」一語亦反映後四十回在當時實屬罕見。

諸家說法平議

綜合上文所述,《石頭記》八十回抄本變成《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活字印刷定本,中間的經過如下:

程甲本 1791 年印行前,《石頭記》抄本已在世流行二、三十年,深受讀者歡迎。

惟全書僅得八十回,目錄卻有一百二十回 (有偽作成分),讀者以未能盡窺全璧為憾,包括程偉元。

在興趣及求知欲驅使下,程偉元留心「藏書家甚至故紙堆」,數年積有廿餘卷八十回後的稿子,及後「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兩相結合,遂成四十回,而此四十回在當時可謂程氏獨得之寶物,他人尚未有所窺見,予以重視。

程偉元發現四十回「前後起伏,尚屬接榫」,卻「漶漫不可收拾」,於是找來友人高鶚協助編輯整理,增補刪削。

高鶚初嫌「是書」為「稗官野史之流」,後來考慮到其「尚不謬於名教」,加上「是書」乃程氏「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於是欣然答應,從事編輯修訂工作。

增補刪削的原則是:

前八十回 – 比對各家異同,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間或有增損數字處。

後四十回 – 使其情節盡量符合前八十回伏筆,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不敢臆改一字。

受限於「創始刷印,卷帙較多,工力浩繁」,脂硯齋的批語沒被收入,增刪過程也不時破壞曹雪芹的伏筆,違反曹雪芹的原意,可視為程高本之缺陷。

自程甲本、程乙本推出,各抄本遭淘汰,《石頭記》始有定本,易名《紅樓夢》。

以此為憑藉,白先勇的講法就有問題,他說:

曹雪芹生前已經完成了一百二十回《紅樓夢》。

曾有人指出,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文風有差別等,據此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但這都不是「鐵證」。

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我也寫作,《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千頭萬緒,如果真的換人續寫,不可能模仿的那麼一致。從小說家的角度來看,我相信前後是一個人寫的。(《正本清源說紅樓》)

第一,曹雪芹生前僅完成了《石頭記》百餘回 (一百零二至一百零八回之間),百廿回《紅樓夢》,特別是後四十回,或有雪芹遺稿,或有他人創作,不能斷定,該存而不論。

第二,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故無「鐵證」可定,但調轉過來,後四十回全是雪芹所寫,亦同無「鐵證」可定。

第三,「《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千頭萬緒,如果真的換人續寫,不可能模仿的那麼一致」,這裡牽涉兩個問題,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伏線接榫的問題,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人物語氣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後四十回接不上前八十回的伏筆的地方也很多,小紅、賈芸便是一個例子,還有茜雪。至於第二個問題,寶黛的語氣、襲人的形象,前八十回跟後四十回就完全不一樣。

林語堂認為後四十回為曹雪芹著,程高修補。他說:

我讀一本小說,可以不滿意故事的收場,但是不能因為我個人不滿意,便「訂」為小說末部是「偽」。這樣還算得科學的訂偽工作嗎?

關於後四十回的發展,有四五處與前八十回所暗示不符 (雪芹曾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如史湘雲的「金麒麟白首雙星」的話等。誰也應該知道,文人自初稿至殺青的時候,尤其在這樣的巨幅,經過十年苦心經營,易稿再四,作者到了收場,應當與初稿擬定略有不同,或有刪削。作者應有此權利。這不足為後四十回為高鶚「作偽」之證。脂硯齋本「畸笏」已經明明說有幾回,因人家借閱而散佚,當時的情形可見。殘稿一定有散佚,經過高鶚的整理補訂才有個眉目連貫。這真是文學史上一件大事,我們不應作求全之毀,因為有些小出入而斷定後四十回是「偽」。(《平心論高鶚》)

又舉出十四處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呼應的地方,認為前後照應,人物性格品行並無二致,除非是曹雪芹本人,其他人極難代筆。

撇開林氏說法是衝著胡適而來,其這麼看也有兩個問題:

首先,因不滿故事收場而指小說末部是「偽」,當然不妥當,但後四十回完全是曹雪芹的意思,無他人創作意念的滲雜介入,這亦未嘗講得過去,至少林語堂無給出確切證據。

其次,曹雪芹不是一般作家,他是以「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見稱。前八十回放了在正文,乃至回目的伏筆,後四十回全數不見,作家前後佈局的改變,不至如此南轅北轍吧!

其三,十四處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呼應云云,只反映寫後四十回的人極嗜好《石頭記》,「除非是曹雪芹本人,其他人極難代筆」未必成立。

王蒙說:

真正的文學著作是不可能續的……至於像《紅樓夢》這種頭緒紛繁,人物眾多,結構立體多面,內容生活化、日常化、真實化、全景化的小說,如何能續?不要說續旁人的著作,就是作者自己續自己的舊作,也是不可能的。而高鶚續了,續得被廣大讀者接受了,要不是民國後幾個大學問家特別是胡適的「考據」功夫,讀者對全書一百二十回的完整性並無太大懷疑。(<我的一個死結>)

承認後四十回是高鶚續作,而且覺得他續得好。

續得好不好,可再斟酌,重點是:後四十回究竟是否高鶚續作?

胡適舉出證據:

俞樾的《小浮梅閒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紅樓夢考證>)

《船山詩草》乃張問陶之詩。

可是,胡文煒指出:

按照高鶚的年表,1788 年高鶚中舉人,1791 年程甲本出版,1792 年程乙本出版,1795 年高鶚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高鶚要一邊準備舉人、進士的科舉考試,一邊還要撰寫近三十萬字的後四十回,且要邊寫邊仔細閱讀和揣摩前八十回作者意圖,仔細冒充不被識破,難度極大,幾乎不可能。(<新紅學的誤區 – 高鶚續寫後四十回>)

胡文彬亦言:

我不贊成高鶚續寫的說法,有足夠的證據說明高鶚沒有時間寫、沒有才華寫,他根本也沒寫。那時他正在忙著弄八股文準備應試,想辦法走後門當縣令。(<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加上張問陶那條資料是孤證,再沒有找到任何一條能證明高鶚續書的文獻資料。故此,有理由相信,續書未必是高鶚所作,至少不全部是 (張愛玲、周汝昌、劉心武都咬定後四十回是高鶚一人續作,上述駁論同樣適用於他們的說法)。

唐德剛指出,後四十回部份是曹雪芹舊作,高鶚另補寫了一部份,故後四十回有的非常好,有的非常壞,並不協調 (《書緣與人緣》)。這說法比較妥當,避開了白、林、胡、王的問題。可是,那非雪芹舊作又非高鶚補寫的部份,究竟有否存在?該如何看待?唐氏未有進一步回答。

胡文彬說:

後四十回,我認為應該是曹雪芹留下的原稿的散稿……我認為後四十回除原著的散稿外,包含了程偉元、高鶚的修改,正如他們自己在序言裡說的,為整理出版一百二十回刻本而「截長補短」,加以連綴。我們想一想,這書在當時非常紅,如果他們真的續寫了,怎麼會不願意加上自己的名字呢?而且他們肯定看到了脂評本,為什麼不按照脂批提供的情節設計走呢?這側面證明有曹雪芹的散稿存在……既然後四十回基本保留了曹雪芹的散稿,把著作權給他,沒有什麼原則性的錯誤。(<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驟看同於唐德剛,但始終把話說得太死,如何能肯定後四十回必定是曹雪芹的散稿?有一部份是散稿,不代表全部都是散稿。

至此,我們可以簡單概括:單純以為後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一樣,作者都是曹雪芹,程偉元、高鶚據雪芹舊稿增補刪減,固然難以被證明為真實。武斷地把後四十回視為程高二人偽作、高鶚續書,這也沒有充足證據證明。能夠肯定的是,後四十回部份是雪芹遺稿,部份是高鶚補寫,部份是不知名人士續作,而一百二十回的回目也不是雪芹原來回目,含有一定程度偽作杜撰成分 (脂批提過八十回後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但後四十回不見有此回目)。

大膽的猜想,嶄新的視角

回到文章開首,「無名氏續,程高整理」似乎最準確,但「無名氏」指誰?一個人抑或多個人?

這裡筆者認為可以參考陳漢生 (Chad Hansen) 對《莊子》成書的看法,他認為,《莊子》非出自一人手筆,乃一群志同道合、思想接近的學者的聯合撰寫,是一個集體寫作的作品 (A Daoist Theory of Chinese Thought: A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以此類比到《紅樓夢》後四十回,我們能否把後四十回看成是當時一群《石頭記》愛好者對《石頭記》故事的續作的結集 (抄本流通三十年,不同《石頭記》愛好者對《石頭記》故事予以續作,是絕對有可能發生的)?這個結集,有曹雪芹本人的參與,有高鶚的參與,但更多是《石頭記》愛好者的參與。讀後四十回,無助了解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卻可知道當時人普遍對《石頭記》諸人物的態度和評價,以及中國傳統主流文學觀的若干特色。

後四十回內容繁雜,一言難盡,今只就主要人物的結局,比對前八十回伏筆:

I. 寶玉

前八十回伏筆:被關入獄神廟,獲賈芸、小紅援救,最後過著貧窮飢寒的生活

後四十回:看破紅塵,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出家,出家前考下功名,留有一子

* 不肖子保不住家業變成孝子形象,出家由逃避、天性使然轉為對塵世厭倦,儒佛在此也有一和解

II. 黛玉

前八十回伏筆:病情嚴重,無法正常入睡,因病而逝,與寶玉的愛情是「求仁得仁又何怨」

後四十回:知道二寶成婚,憤然求死,氣絕一刻對寶玉懷有恨意

* 由病西施變成殉情烈女,為全書愛情悲劇增添力量

III. 薛寶釵

前八十回伏筆:與寶玉價值觀不合,諷諫後守活寡收場,無子

後四十回:寶玉出家,寶釵懷孕,誕下賈桂,賈桂振興賈家,寶釵晚景幸福

* 自作孽而守寡,增添守節養子,振興榮國府,做不成好妻子,卻當了好媳婦

IV. 元春

前八十回伏筆:死於宮廷政變

後四十回:因發胖病逝於宮中,死時口滿痰塞,一生享福,追封賢淑貴妃

* 由不幸慘死變成享福而死

V. 探春

前八十回伏筆:遠嫁他國和親,從此音訊全無

後四十回:遠嫁至海疆的官家中,華衣返家

* 被迫出嫁,但補上嫁得很好,還可與家人重聚

VI. 史湘雲

前八十回伏筆:「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成為寶玉晚年伴侶

後四十回:丈夫病亡,湘雲立志守寡

* 取消湘雲改嫁,成全其節婦形象

VII. 妙玉

前八十回伏筆:墮落風塵

後四十回:暗戀寶玉、被強盜看上美色擄走,最後被殺

* 骯髒違心願是被迫,非自願

VIII. 香菱

前八十回伏筆:死於夏金桂之手

後四十回:金桂死了,香菱扶正

* 由真應憐變成苦盡甘來

IX. 王熙鳳

前八十回伏筆:被休,返回金陵娘家

後四十回:病逝於榮國府

* 刻意著重寫鳳姐對前事的愧疚

X. 巧姐

前八十回伏筆:嫁給板兒作一輩子村婦

後四十回:嫁周姓地主,豐衣足食

* 由剛巧脫險變成苦盡甘來

XI. 李紈

前八十回伏筆:對榮國府敗落置身事外,兒子賈蘭不久身死

後四十回:賈蘭中舉,光宗耀祖,心下歡喜

* 由辛苦一生僅換得剎那輝煌,晚年悲痛,轉成母慈子孝,終於得享福樂

很明顯,種種大不幸都被化去,第五回金釵們都入「薄命司」被扭轉過來,榮國府「只剩了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被「蘭桂齊芳」取代,竊以為這是中國傳統文學一貫特色,即喜歡透過加添 / 刪減故事情節以彌補故事人物人生的不完滿,背後反映中國人好完滿、大團圓結局、相信好心有好報等民族性。

讀後四十回,不採用細味曹雪芹作意筆法的觀點,改從宏觀的中國文化思想史、中國文學史的角度去看,便可避免一面倒的批評,也知張愛玲、周汝昌、劉心武對後四十回的評價不盡全面。

張愛玲評後四十回: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

《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蛆。

高鶚妄改《紅樓夢》死有餘辜。(《紅樓夢魘》)

周汝昌評後四十回:

一派胡言,滿嘴夢囈。(《紅樓夢新證》)

偽續使雪芹這一偉大思想家在乾隆初期的出現橫遭掩蓋扼殺,使中華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幾千幾百年。(《紅樓奪目紅》)

劉心武評後四十回:

我很坦率地說我自己的感受,後四十回很糟,很糟。(《劉心武揭秘紅樓夢》)

三人都是較側重文學創作、雪芹原意,但其實從這兩方面跳出來,縱使用字佈局不佳,也有違原作者意思,其未嘗不是乾隆時人 (主要是知識分子,包括高鶚) 對《石頭記》想法的反映,周氏說後四十回「使中華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幾千幾百年」,說得過了火,實情是雪芹太前衛,思想走得太前,後續者是一般思維 (儒家為主,滲雜民間智慧,如迷信因果報應、好人有好報等),追不上而已。

結語

總括而言,《紅樓夢》後四十回,部份是曹雪芹遺稿,部份是抄本流行三十年間不同《石頭記》愛好者有感而發的續作,因續作者不一,故程偉元才有「漶漫不可收拾」之嘆,「漶漫」者,散亂、迷茫無際之意。高鶚後來又再補寫一部份。

堅持後四十回必是雪芹 / 高鶚一人之作,都是不妥當的。二月河說:

後四十回有不少內容應該是出自曹雪芹之手,比如把寶黛愛情安排成悲劇,再比如抄家時人們驚慌地說「穿靴戴帽的強盜闖進來了」,這些只有曹雪芹才能寫出來。書中一些人物的命運與預先設計的有出入,也是因為隨著情節的進展,那些人物都有了自己的生命,連作者也不能控制他們的命運。(<二月河與宗璞談紅樓:《紅樓夢》是可以被超越的>)

妙在「不少」內容而非全部內容,同理,唐德剛說後四十回「部份」是雪芹寫「部份」是高鶚增補,妙在「部份」,在後四十回作者誰屬的問題上,不能把話說得太死,除非有更進一步的新證據。

後四十回寫得好不好,胡適說:

平心而論,高鶚補的四十回,雖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們試看高鶚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那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村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那一個不是想做一部「團圓」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鶚的補本了。我們不但佩服,還應該感謝他,因為他這部悲劇的補本,靠着那個「鼓擔」的神話,居然打倒了後來無數的團圓《紅樓夢》,居然替中國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紅樓夢考證>)

胡文彬說:

應該承認,後四十回的文筆、人物等和前八十回有很大差異,靈氣沒有了,脂硯齋批語指出的那麼多後面的線索也沒有,與前面的線索特別是十二釵判詞等有一定距離……就大的方面來說,在後四十回也能找出許多情節是有體現的。

……那麼多續書,有一本能超過今天的後四十回嗎?……大家痛駡高鶚是不公平的,應該公正評價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的工作使得有一個一百二十回本傳世,這個功勞不應抹殺。(<一部《紅樓夢》爭吵幾時休?>)

李長之說:

在未確定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書的時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賞,而且說非常精彩,一經證明是續書,大家都改變態度,我以為這是不對的。(《紅樓夢批判》)

馮宗璞 (馮友蘭之女) 說:

(後四十回給了我們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且有高度藝術感染力的文字,只因有了後四十回,才有了《紅樓夢》這部悲劇,才有了《紅樓夢》研究的大平臺。

感謝高鶚是胡適、顧頡剛、林語堂說過的話,我想也是很多人心裡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感謝高鶚>)

論調幾乎一致,後四十回雖不及前八十回的水準,但比其他晚出的續書好,尤其甚者,它給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對《石頭記》故事的普及和傳頌,貢獻至大。

即使是俞平伯,晚年也有悔悟,1990 年 10 月 15 日在彌留之際,提到: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裕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以辭達。

他或許找到欣賞後四十回的方式,可惜已經太遲了。

史湘雲與賈寶玉成婚考

根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湘雲與賈寶玉最後會白頭偕老,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以下是一些證據。

(1) 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舊抄本,四川省立圖書館) 卷首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寶玉偕老者,史湘雲也。殆寶釵不永年,湘雲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寫得寶玉鍾情於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於篇目特點之。

(2) 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

(《石頭記》) 初僅抄本,八十回以後佚去。高蘭墅續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雲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未改,以致前後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

(3) 趙之謙《章安雜說》(咸豐十一年稿本)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

(4) 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5) 臞蝯《紅樓佚話》

《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皆經後人竄易,世多知之。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榮、寧籍沒後,備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為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成婚。又據濮君某言,其祖少時居京師,曾親見書中所謂焙茗者,時年以八十許,白髮滿額,與人談舊日興廢事,猶泣下如雨。且謂書中諸女子,最美者為探春,釵、黛皆莫能及,次則秦可卿亦甚豔,而最陋者為襲人,寶玉乃特眷之,殊不可解。又有人謂秦可卿之死,實以與賈珍私通,為二婢窺破,故羞憤自縊。書中言可卿死後,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

(6) 董康《書舶庸譚》卷四

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綺雲欲本此意改竄最後數十回,名《三婦豔》,以補其憾,惜削稿未就也。……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豔圖》……枕霞閣:「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縱使期期生愛愛 (雲幼時口乞,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石床花夢人同豔,寶鏡雲鬢視許平。知否鴛鴦歌福祿,雙星早已締三生 (末聯據原本《紅樓夢》)。」

(7)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

濮青老云:「都中《癡人說夢》云:寶玉系娶湘雲,後貧苦。據此一語,知非臆說也。- 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批「貧窮難耐淒涼」)

寶玉實娶湘雲,晚年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云。

洗臉梳辮,一字不涉黛玉,最有意。三十一回有「伏白首雙星」語,雖正文改去,此猶其一鱗一爪也。(批第二十一回)

自此以下六、七行,必系三十一回「伏白首雙星」刪除未盡之文,細看自知。濮青士先生云:曾在京師見《癡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雲,其後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

概言之,根據曹雪芹原稿,榮、寧二府歷經抄家後,皆極蕭條。寶釵守寡 (一說早卒),寶玉出家,無處容身,淪於「擊柝之流」(與「看街兵」意思相通)。史湘雲則為乞丐。二人偶合,結成夫妻,流落饑寒,於街卒木棚中棲身,以「在都中拾煤球」維持生計,與第三十一回篇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呼應。

湘雲、寶玉成婚一段情節佚去,或曹雪芹覺得「前文寫得寶玉鍾情於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或高鶚予以刪改。

史湘雲,史太君 (賈母) 的姪孫女。第四回:

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賈、史、王、薛四家,是互為姻親,興衰與共。賈府被抄,史家焉有不被牽連而沒落之理?這是第一點值得注意。

第二點值得注意,是史湘雲第一任丈夫衛若蘭。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文末有一批語: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湘雲有金麒麟,衛若蘭亦然,所以二人後來成了夫妻。

衛若蘭是何許人?書中無正面交待,但第十四回秦可卿出殯,有:

餘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衛若蘭和馮紫英是並列的,馮紫英的身份,書中有較多的線索,第二十六回: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

「神武將軍」,唐代北衙禁軍之一,稱「神武軍」,馮唐極有可能是中央禁軍之統領,馮紫英則是中央禁軍統領之子。

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仇都尉與馮紫英有嫌隙。馮紫英隨父親到鐵網山進行田獵。鐵網山此一地名要緊,第十三回: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做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今還封在店裡,也沒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罷了。」賈珍聽了,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賞。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原來秦可卿的棺材,是用潢海鐵網山上的檣木製成,此檣木本屬於「義忠親王老千歲」,「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卒之被賈珍要了。

鐵網山、「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之間有密切關係。馮紫英一家常到鐵網山,其與「義忠親王老千歲」彷彿也有著某種聯繫。

馮紫英又和賈珍友好,秦可卿病重,

賈珍說道:「……我正進來要告訴你:方纔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鬱之色,問我是怎麼了。我才告訴他說,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這兩日心裡著實著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麼看來,竟是合該媳婦的病在他手裡除災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必一定來。況且馮紫英又即刻回家親自去求他,務必叫他來瞧瞧。等這個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可以說,馮紫英、賈珍、鐵網山、「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是相關聯的。寧國府後來被抄,亦與此有關,跟「逆賊」勾結是大罪 (寧國府被抄的因由跟榮國府不同。寧國府主要是和「義忠親王老千歲」有關,榮國府是賈赦利用賈雨村迫害石呆子奪扇事洩,加上賈政、寶玉等親近北靜王。「家事消亡首罪寧」,兩相比較,又以寧國府先伏禍源)。

回到衛若蘭,他和馮紫英並列,自然也是跟「逆賊」勾結,是「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逆黨」。寧國府被抄,反映「義忠親王老千歲」一黨被連根拔起,「逆黨」事發,衛若蘭能保得性命麼?或被殺,或流放,所以湘雲判詞有「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判曲有「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夫妻最終永遠分離。

第一回「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有一批語:「寶釵、湘雲一干人。」可見湘雲長壽。史家破亡,夫君離世,史湘雲生活之困厄無助,可想而知。她在這時與同樣落難的寶玉遇上,感懷身世,追憶前事,二人相依為命,這是絕對可能發生。

由於衛若蘭的金麒麟原是賈寶玉從張道士徒弟那裡得到的,故史湘雲與賈寶玉成婚又叫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2021年3月27日 星期六

省親別墅

因為元妃省親,所以要建省親別墅,即大觀園。

且看大觀園由誰負責籌劃建造?

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藉著東府裡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著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

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

賈蓉的父親賈珍,和兒媳婦秦可卿通姦,跟尤二姐有不尋常性關係。

賈蓉與尤二姐有調情,賈璉金屋藏嬌,乃賈蓉的主意。

賈璉,賈赦之子。賈赦的「赦」,通於「色」,賈赦好色,見迫鴛鴦為妾,亦見「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賈璉好色,見於他和鮑二家的、多姑娘通姦。

這麼一群人負責籌劃大觀園的建造,大觀園再美,底蘊都是淫、是骯髒。

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系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畫起造。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指出:

大觀園的現實基址主要是由兩處舊園子合成的:即寧府的會芳園和賈赦住的榮府舊園。

賈赦這個人在《紅樓夢》裡可算得是最骯髒的人物之一……所以,賈赦住過的園子和接觸過的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自然也都是天下極髒的東西了。

會芳園中的樓閣,現尚可考的有天香樓、凝曦軒、登仙閣等處。天香樓自然是最有名的髒地方,因為原本第十三回回目就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其他兩處也一樣地不乾淨。凝曦軒是爺兒們吃酒取樂之處,鳳姐所謂「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的一個所在。這只要看看後來第七十五回賈珍諸人在天香樓聚賭說髒話,和玩孌童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至於登仙閣,則是秦可卿自縊和瑞珠觸柱後停靈的地方。會芳園還發生過一件穢事,便是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鳳姐遇到賈瑞便恰恰是在這個園子裡面。

甚至大觀園中最乾淨的東西 - 水,也是從會芳園裡流出來的。

可以說,無論大觀園的園基,抑或籌劃者,皆與淫、污穢分不開,偏偏這就是「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乃一大諷刺。

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鏡」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於是先題一絕云:

銜山抱水建來精,

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

芳園應錫大觀名。

「天仙」指警幻仙姑,「寶鏡」指風月寶鑒,這暗示大觀園乃人間的太虛幻境。「天上人間諸景備」更可作佐證。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清帳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齣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念幾卷經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

齊心協力成就一件大美事,多好啊!但脂批:

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

原來瀟湘館、蘅蕪苑等,美輪美奐,到頭來只是「一個葬花塚 (大觀園群芳之死地)」。美好是表面假象,醜陋才是內裡真實。只是賈府中人懵然不知而已。

余英時說:

《紅樓夢》中乾淨的理想世界是建築在最骯髒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他讓我們不要忘記,最乾淨的其實也是在骯髒的裡面出來的……最乾淨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不但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是動態的,即採取一種確定的方向的。當這種動態關係發展到它的盡頭,《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也就升進到最高點了。

2021年3月26日 星期五

無人駕駛 (26-03-2021, 新舊廣東歌)

1. 呂爵安 - E 先生連環不幸事件 (Piano Version) (00:00 - 04:27)

2. Delta T x JNYBeatz x PØK1 - Can't Stop MV (04:27 - 08:12)

3. Delta T - VR (08:12 - 10:45)

4. Delta T x UKA Yeung - 都市 Lonely Night (10:45 - 14:33)

5. 楊雅餘 UKA Yeung - 單身不用怕麻煩 (14:33 - 18:12)

6. AT17 - 窮得只有愛 (18:12 - 21:56)

7. 林憶蓮 - 講多錯多 (21:56 - 25:09)

8. 譚嘉儀 Kayee Tam - 瘋了 (25:09 - 28:13)

無人駕駛 (26-03-2021, 舊廣東歌、英文單曲)

1. 黃伊汶 - 純屬印象 (00:00 – 03:56)

2. 泳兒 - 感應 (03:56 – 07:56)

3. 鄭秀文 - 非男非女 (07:56 – 10:48)

4. Kelly Chen 陳慧琳 - 替換 (10:48 – 13:35)

5. The Weeknd ft. Kenny G - In Your Eyes (Remix) (13:35 – 17:44)

6. Groove Armada - Song 4 Mutya (Out of Control) (17:44 – 21:41)

7. The Tears - Lovers (21:41 – 25:24)

8. Radiohead - Paranoid Android (25:24 – 31:41)

好事多魔

讀《紅樓夢》,要讀到其所探問的人生課題,其藝術表現手法,才算知味。

《紅樓夢》不是一部愛情小說,也不是一部家族興衰史。白先勇說得好,《紅樓夢》是要探討人的命運是怎麼一回事,涉及人的命運,就必然包括人生無常。

第一回一僧一道已言「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又言「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脂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就是無常,美好不能永久保持,它會消逝。

曹雪芹如何表現「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他透過兩個人物的故事:秦可卿、賈元春。

秦可卿,撇開身世種種隱秘,最重要一點是「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脂批:「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此正是曹雪芹設計秦可卿這一角色的根本原因。

對於秦可卿,曹雪芹藉寫她得病而死表現出「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對於賈元春,曹雪芹卻藉寫元妃省親一件大喜事大盛事來表現。一悲一喜,恰成對比。

和秦氏之死不同,「元妃省親」充滿反諷、一語成讖。

元妃點戲,四齣戲分別伏賈家之敗、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黛玉之死,都是不祥的讖語。

元妃說「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偏偏省親在全書只此一次,明歲就沒了,元妃不久更去世了。

「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這些舉動、言語,完全不似日後能夠重聚的「生離」,更似是永不復見的「死別」。

另外,省親在元宵佳節發生,恰好榮國府由盛而衰的轉捩點,也是元宵。元妃不要「蓼汀」,只留「花漵」,她雖不知黛玉寶釵事,卻成為寶黛虛話、金玉良緣的預告。在元春身上,曹雪芹彷彿想突顯人生的荒謬,以及人不能預知、自主命運的無奈。

秦可卿死,代之以元春,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但一個中心主題始終貫串著,就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可卿以喪禮告終,元妃省親何嘗不是一大喪禮?還有,脂硯齋怎樣評元春帶來的大觀園,「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大觀園,人間的太虛幻境,賈寶玉和姊妹們的理想世界,到頭來不過是「一個葬花塚」而已。兩種藝術表現手法,表出同一人生況味,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第七十六回中秋聯詩:

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人人不能各遂其心,是《紅樓夢》一大主題。

2021年3月25日 星期四

賈璉夫婦

第十六回寫「賈元春才選鳳藻宮」,鳳姐一條故事線由主流轉為暗流,但不是沒有發展,賈璉在此回就正式出場。

賈璉在第二回被冷子興輕輕提過,之後在沒戲分。至此,曹雪芹特意安排他和鳳姐一段夫妻對話,以突顯賈璉的個性。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無片刻閑暇之工」,但仍「少不得撥冗接待」,這是什麼意思?鳳姐愛賈璉,把丈夫放在第一位。事業與丈夫比,丈夫更緊要。

「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想想鳳姐協助寧國府時,何等威勢,一對比,見了賈璉就成為小鳥伊人。

「小的」一字用得妙,此乃自謙。

不只自謙,還當起下人來,「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深愛,焉能如此?鳳姐是女強人啊!

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

不是一手摟抱,也不是接吻,而是講「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這既是相敬如賓,但更多是對「鳳辣子」不懷好意的防備。

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裡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這裡一面倒是反話。

「見識又淺」,秦可卿報夢說:「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鳳姐見識真的淺嗎?

「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冷子興說:「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

「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記得第十四回:「『……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令:『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還有迫死張金哥及長安守備之子,慈悲?說得上麼?

「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弄權鐵檻寺,「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第十四回:「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是誰想協助寧國府?是王夫人的意思?還是鳳姐自己想幹?

「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第十四回:「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誰「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

「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第十四回:「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吃。」脂批:「寫鳳之珍貴。」何來「報怨後悔」?

整段話,就只有「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是事實,為什麼鳳姐要對自己心愛的丈夫說這些話?

理由其實很簡單,鳳姐要討賈璉的愛。為什麼要這樣做?自然是賈璉不夠愛她。

賈璉這個人,脂硯齋批他是「酒色之徒」,好女色的。

聽著鳳姐的話,賈璉是什麼反應,妙得很:

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脂批:

垂涎如見,試問兄寧有不玷平兒乎?脂硯。

香菱美貌,周瑞家的就讚嘆過:「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蓉大奶奶」是秦可卿。

鳳姐在撒嬌討愛,說得興起,賈璉的心完全不在鳳姐的話上,而在香菱美色。此非好色是什麼?

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

脂批:

這「世面」二字,單指女色也。

以往我們提過,鳳姐是「醋缸醋瓮」。她不是忿怒,而是「噯……也該見些世面了」,這是起疑心。「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這是以退為進。

後來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表面迎二姐入大觀園居住,內裡卻施以迫害。以退為進,乃鳳姐一貫對待情敵的作風,此處就埋下伏筆了。

這裡鳳姐乃問平兒:「方纔姨媽有什麼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兒笑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到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已,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

曹雪芹安排平兒撒謊說香菱來了,有三個目的:

(1) 補充香菱的背景資料;

(2) 突出賈璉好色,鳳姐吃醋;

(3) 平兒機智忠心,賈璉奢侈 (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鳳姐有事隱瞞賈璉 (放貸收利錢)。

平兒機智忠心,伏「判冤決獄平兒行權」。賈璉奢侈,伏榮國府陷財困。鳳姐放貸收利錢,伏榮國府被抄。三條都是「千里伏筆」。

脂批評賈璉:

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思之至。

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可怕可畏!若生於小戶,落在貧家,璉兄死矣!

評平兒:

一段平兒見識作用,不枉阿鳳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後文,補盡前文未到。

賈璉是紈絝子弟,平兒有見識,獲鳳姐刮目相看,此在第十六回就寫到。

余英時指,曹雪芹大特寫賈璉好色,是要突顯其父賈赦之好色。

又賈璉在尤二姐死時傷心欲絕,「終久對出來,我替你報仇」,他不純粹是好色,更是多情。

2021年3月23日 星期二

關於省親

元妃省親,值得留意的地方很多。

(1) 與康熙南巡的關係

第十六回脂批: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正文: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候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紅樓夢》不是自傳,卻是自敍性小說,有真實歷史的部份。

為何曹雪芹要「借省親事寫南巡」?因為曹寅 (雪芹祖父) 虧空,就是和接駕康熙有關。曹家在雍正朝被抄,亦關虧空事。可以說,康熙南巡或多或少導致曹家衰落,接駕表面風光,內裡苦澀。

這麼一件家族大事,也影響到自己往後的人生,曹雪芹焉能不寫?但又不能寫得太直白,於是便借元妃省親帶出,其中「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未親身經歷過,實難道出,而雪芹寫時,內心必然是十分悲苦。

(2) 省親細節

省親是元妃唯一一次正式公開與賈母等家人會面,往後直至八十回,元妃一直在宮中,沒露面了。高鶚續書寫有元妃患病,賈母等入宮探望,但前八十回無元妃患病的伏筆,元妃是突然死在宮廷鬥爭中。換言之,以前八十回推斷,元妃省親既是「生離」,也是「死別」。《好了歌》注「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他人命不長」該指秦可卿,因秦可卿死了不久。誰「正嘆」、「那知自己歸來喪」?就是元妃。元妃回宮,幾年後就慘死。

省親發生在元宵佳節,下一個元宵就是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兩次都寫元宵不是偶然,是有延續性,呼應秦可卿「三春去後諸芳盡」,八十回後應會再寫一次元宵,卻是悲涼得多。元妃省親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是由盛轉衰,八十回後的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三者結合構成一個整體。

齡官、芳官等十二伶人,是省親時賈薔從姑蘇採買的十二個女孩子。她們在第五十四回後跟眾婆子結怨,寶玉強出頭,結果被王夫人整肅。榮國府內耗,其中一個禍源伏於此。

元妃又不要「蓼汀花漵」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有學者指,曹雪芹這裡用反切法,「蓼汀」反切為「林」,「花漵」反切為「薛」。棄林取薛,於此便見端倪。

另元妃不喜「紅香綠玉」,改了「怡紅快綠」。黛者,青黑色的顏料也。黛玉即是綠玉,不要綠玉,就是不要黛玉。

一時,舟臨內岸,復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鏡」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天仙」指警幻仙姑,「寶鏡」指風月寶鑒,大觀園石牌坊上有「天仙寶鏡」四字,即大觀園乃人間的太虛幻境 (元妃題絕詩有「天上人間諸景備」,可作大觀園乃人間的太虛幻境之旁證)。

元妃見賈母、王夫人,

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

「忍悲強笑」、「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元妃入宮是極不開心 (順帶一提,迎春嫁孫紹祖是賈赦主意,探春遠嫁也是為了家族利益,由此便知惜春的難處,她選擇出家是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受家族左右擺佈,悲慘收場)。

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

此段更清晰,寧像「田舍之家」,不願「富貴已極」,奈何她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悲的是,元妃「忍悲強笑」、「隔簾含淚」,其父親賈政仍滿口道學:

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

元妃以「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叮囑賈政後,馬上見弟弟賈寶玉,曹雪芹這樣寫:

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兩個 scene 一對比,元妃、寶玉之感情洋溢,賈政之虛偽矯飾,躍然紙上,二人也不是同一類型的人物。

元妃點戲,

第一齣《豪宴》(脂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齣《乞巧》(脂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齣《仙緣》(脂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齣《離魂》(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

四齣戲都是讖語,伏下四事,脂硯齋說:「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齡官執意不演《游園》、《驚夢》,元妃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看似普通,實則伏下後文「齡官畫薔」、寶玉「情悟梨香院」等情節。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

此段全是話中有話。

「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偏偏省親在全書只此一次,明歲就沒了,元妃不久更去世了,充滿 irony,荒謬感。

「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這些舉動、言語,完全不似日後能夠重聚的「生離」,更似是永不復見的「死別」。

「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元妃點出事實,榮國府因省親枯竭了。

2021年3月22日 星期一

元妃登場

秦可卿和秦鐘先後去世,代之以元妃。元妃出場的意義,上次已講過,她帶來大觀園,因為有大觀園,寶玉才可以「試才題對額」,探春等才可以結詩社。換言之,大觀園的美好生活,是由元妃省親開始。

關於元妃的資料,第十八回有更詳細的交待: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

《紅樓夢》人物分成兩大系統,一是以賈母為中心,一是以賈赦、賈政及其夫人為中心。前者是建設性力量,後者是毀滅性力量。鳳姐、平兒、寶玉、晴雯等屬於前者。邢夫人、趙姨娘、賈環、王善保家的等屬後者。

在此一脈絡看「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就有意思,元妃也是賈母系統的一員,所以她在,榮國府得以興旺,成為皇親國戚。

賈母系統之維繫,是以真摯感情。元妃乃寶玉親姊,「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且同隨賈母,刻未離。」這正是其感情之自然流露。

受元妃親情打動,一向怕讀文章的寶玉竟在「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

誰說寶玉不能轉向仕途經濟?他是可以轉的,他對民間疾苦也有感觸,就差在一個接引人。接引人也者,不是如賈政、薛寶釵般一味嚴苛,也不是如警幻仙姑般一味導引以情色,更不是賈母之溺愛、黛玉之不勸不助,而是要以「眷念切愛之心」感化之,此只有元妃做得到。

寶玉兒時,元妃充當了接引人的角色,「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接引他去讀書識字。元妃入宮去了,對寶玉成長是重大打擊,因接引人沒了,他就順乎本性,變得只知在女兒堆中打轉。事實上,元妃入宮後也不見得過上好生活:

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省親場面的盛大奢華,背後含有元妃的悲劇、寶玉的悲劇,還有榮國府由盛轉衰的悲劇,此乃曹雪芹的大手筆。

八十回後,大觀園要「蛛絲兒結滿雕梁」,作為大觀園奠基者的元妃不得不死。

元妃判詞有:

三春爭及初春景,

虎兕相逢大夢歸。

「三春」是三年的意思。「爭」同於「怎」。「初春」就是第一年的意思。三年時光怎及得上第一年的美好?第一年正是元妃省親時。此見省親後,榮國府就慢慢向下墮。

「虎兕相逢」暗示兩派政治勢力的惡鬥,元春牽涉其中而喪命,故「大夢歸」。

談秦可卿時,我們提到過,北靜王和忠順王有矛盾,賈政、寶玉都和北靜王關係密切,元妃判曲: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遙。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喜榮華正好」指榮國府成為皇親國戚,一片榮景。

「恨無常又到」指榮國府衰落,而衰落是來得突然,不能預計。

「眼睜睜,把萬事全拋」,元妃是慘死的,死不瞑目。

「盪悠悠,把芳魂消耗」,而且是早逝,年青而死。

元妃突然慘死,導致榮國府剎那衰落。

「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爹」是賈政,「娘」是王夫人。

「兒命已入黃泉……須要退步抽身早。」「退步抽身」就是遠離北靜王,跟北靜王保持距離。據此,元妃慘死,和北靜王謀反,皇帝出手制止,有大關係。

可惜報夢還是來遲了,榮國府最後仍是被抄家。

關於元妃省親,尚有一點值得提及,就是耗費龐大,致使榮國府外強中乾,見第五十三回:

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裡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註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

秦鐘病逝

秦可卿和秦鐘出場,旨在引導寶玉看破情色,轉向仕途經濟用力。可卿失敗了,死了,秦鐘亦不能再停留。他和智能兒偷情種種,是表層,內裡是伏下他的死。只有二秦離開,一重要的新主角才可以登場,此人乃元妃。

秦鐘病死和元妃「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可謂同一時間發生,是曹雪芹的大手筆。脂批:「極熱鬧極忙中,寫秦鐘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寶玉正文。」

曹雪芹善用對比,人物如是,故事情節亦如是。

元妃晉封,「寧榮兩處上下裡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秦鐘病重,就只有寶玉一人「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呆」字很重要,在一般人角度是「呆」,在有情人眼中是情的表現。賈府上下僅一個寶玉對秦鐘有情。

秦鐘死前,留給寶玉一番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庚辰本有此話,程乙本則刪去) 白先勇覺得這話有問題,他說:「那幾句勵志的話完全不符合秦鐘的口脗,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

但是,須知道,秦鐘的人物設定,是為了寶玉開悟,他雖不得不死,但「知其不可而為之」,力挽狂瀾說上一句「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未嘗不可被理解。正因為有這句話,秦鐘才完成了他到世上的任務。

元妃,即賈元春,第二回冷子興說:「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因太上皇、皇太后下旨大開方便之恩,元妃得以回家省親,與家人共聚天倫,略盡骨肉私情,大觀園的建造,其實就是修建省親別墅。

歐麗娟表示,元春具備母神地位,主導了大觀園之擘建與女兒國之奠立。

第十三回秦可卿報夢鳳姐,曾提到:「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這件喜事正是元妃省親。但秦氏同時說:「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元妃省親帶給賈府的繁華是一時的,不可長久的,可惜鳳姐聽不入耳,賈府中人更加懵然不知。

鳳藻者,文采也,元春是以文學素養得幸。接著「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就是「會芳園試才題對額」,元春出場,是要為寶玉展露文學創作才華提供機會,也為賈府群芳表現詩才提供一個地方。

2021年3月21日 星期日

從達明一派《石頭記》看八十年代香港人中華文化水平之高

八十年代達明一派一首《石頭記》唱到街知巷聞,其歌詞意念竟來自《紅樓夢》,由此歌也反映當時香港人中華文化水平之高。

《石頭記》作詞有邁克、陳少琪。且看歌詞全文:

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 漸厚

鞋踏破 路濕透

第五回《紅樓夢》曲第十四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此乃賈府的結局。「吹飄雪漸厚」這是倒敍法,用潦倒的寶玉的眼光,回憶舊事。

再看遍遠遠青山吹飛絮 弱柳

曾獨醉 病消瘦

「青山」指青埂峰,寶玉作為靈石,本來的住處。

「弱柳」,第三回有「行動處似弱柳扶風」,代指林黛玉。

獨醉、病、消瘦,自然是為情,為思念黛玉。

請注意,在雪地步行,「再看遍遠遠青山」,這是寶玉回歸青埂峰的過程。寶玉做回石頭,卻是帶著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情,此無佛家「色空觀」、解脫的意味。

聽遍那渺渺世間輕飄送 樂韻

人獨舞 亂衣鬢

所謂「樂韻」,是指《紅樓夢》曲,那時寶玉應該聽明白了,只可惜已孤身一人,無伴在旁,衣鬢亂亦無人整理。

一心把思緒拋卻似虛如真

深院內舊夢復浮沉

一心把生關死劫與酒同飲

焉知那笑藏淚印

「一心把思緒拋卻」,但「深院內舊夢復浮沉」,這是一個辯證關係。

「一心把生關死劫與酒同飲」,但「那笑藏淚印」,這又是一個辯證關係。

且看標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所言雖荒唐,但有辛酸淚在其中。

再看凡例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前四句的意思,和後四句的意思是相反相成,不即不離。

辯證思維乃曹雪芹看人生一大特色,邁克、陳少琪把握到了。

絲絲點點計算 偏偏相差太遠

兜兜轉轉 化作段段塵緣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絲絲點點計算」脫胎於此,寫鳳姐故事。

鳳姐汲汲於金銀,卻落得一無所有。一心愛賈璉,卻被休收場。所以「偏偏相差太遠」。

紛紛擾擾作嫁 春宵戀戀變掛

真真假假

悉悲歡恩怨原是詐

「春宵戀戀」指寶黛愛情。

寶黛愛情被王夫人等出手干擾、阻撓,最後成「虛話」,故云「紛紛擾擾作嫁」。

「真真假假」是指人心、情感表露。你以為對方真,原來對方是假,反之亦然。到頭來,「悉悲歡恩怨原是詐」,都是一場戲,一場大夢,這裡寫金玉良緣。

花色香皆看化

「花」在書中有特別指涉,即大觀園群芳。「色」即女色。「香」指女兒香、胭脂香。

「皆看化」指看破兒女情緣,但既看破,何來曾獨醉病消瘦?「看化」云云,更似是自我慰解,自我期許。

全首歌一唱三嘆,以寶玉、鳳姐為主線,清晰把握曹雪芹「一切皆空,唯情不空」的核心思想,可謂厲害。

歌名《石頭記》也有心思。學界一般稱八十回曹雪芹原稿為《石頭記》,一百二十回程高增修版本為《紅樓夢》。堅持用《石頭記》而不用《紅樓夢》,可見邁克、陳少琪認同胡適觀點,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寫,後四十回是高鶚續書。

周汝昌說:

《紅樓夢》中的兩大主角是賈寶玉和王熙鳳。

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的小說舊鈔本,毫無例外地都標名為《石頭記》……當日脂硯齋和曹雪芹兩人最後決定正式定名仍用「石頭記」,完全有其道理和意義。

富察明義有詩: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石頭記》歌詞都兼顧到,學術價值極高。

《石頭記》大碟出版時,正值 1987 年,同一年,中央電視台推出《紅樓夢》電視劇,大受歡迎。該劇後來在香港亞洲電視播放,反應熱烈,成為經典。港中兩地人民一度因《紅樓夢》而緊密相連。

誰說學術不能變成時尚?中華文化不能在現代社會普及?學習得好,有所啟發,懂得變通,即可開出新時尚,迎來大成功,達明一派《石頭記》是一個好例子。

馮夢龍與侯慧卿

馮夢龍與侯慧卿的一段情,值得大書特書,苦於現存史料不多,今僅就世人所傳,以及剩餘的詩文,以窺馮氏痛失一生最愛的辛酸苦痛。

馮夢龍生於明萬曆二年 (1574 年),他邂逅侯慧卿,是在二十歲前後,至萬曆三十七年 (1609 年) 二人永遠分離,是時馮氏為三十五歲,則二人交往逾十載。

侯慧卿是蘇州名妓,名妓和今天的妓女有分別,她們貌美、多情、俠義、才華橫溢、溫柔繾綣、充滿靈性,卻不賣身。不少文人墨客,乃至皇帝,都願意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蘇州尤其盛產美女,嬌小玲瓏,皮膚細膩,說話溫婉,馮氏見侯慧卿,一見傾心,是有原因的。

不過,據王挺《挽馮夢龍》,馮夢龍最初不只對侯慧卿專情,所謂「逍遙豔冶場,遊戲煙花里」,這種心態和晚唐詩人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相類似,乃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看盡不同奇花異卉後,馮氏認定侯慧卿才是他一生心之所屬。據說他曾對她海誓山盟,誓死以情相守,白頭偕老。靜嘯齋一段評語:「子 (馮夢龍) 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更加清楚反映馮氏視侯氏為生命中的唯一,為此改變往昔的浪蕩。

侯慧卿對馮夢龍有情嗎?或許是有的,否則就維繫不到十多年,但《山歌多》有以下一段記載:

余嘗問名妓侯慧卿云:「卿輩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張。如捐額外者不論,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復升降其間。倘獲奇材,不妨黜陟,即終身結果,視此為圖。不得其上,轉思其次,何亂之有?」余歎美久之。

這段話透露出侯慧卿選終身伴侶,除了考慮情感關係,還有兩個先決條件:具備事業 (金錢)、才幹。才幹又是為事業 (金錢) 服務,如有情而無才、事業 (金錢),或有情、才而無事業 (金錢),她一概不會考慮。一個方面看,這位女子非常有主見,故馮氏愛死她,但另一方面看,這女子亦甚功利,偏偏馮氏有情有才而無事業 (金錢),他卒之被棄如敝屣,似乎是注定。

侯慧卿在萬曆三十七年從良,嫁給一位有錢的富商,從此和馮夢龍再無交集。馮夢龍痛失所愛,那份刻骨銘深的痛,今吾人讀其文字,仍能感受一二,《端二憶別》:

噫!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端二」是節日,節日年年都有,一生最心愛、魂牽夢縈的女子卻永遠不復相見。人生拼圖從此少了最重要的一塊,補不回來,這是無限愁緒的來源。

《掛枝兒》卷二《感恩》篇附記:

余有憶侯慧卿詩三十首,末一章云:詩狂酒癖總休論,病裡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淒絕處,鴛鴦塚上欲招魂。

此更教人動容。造詩嗜酒都沒意思,為相思而大病一場,「一生淒絕」可見侯慧卿的離開對馮夢龍打擊之大,「鴛鴦塚」指侯慧卿及其夫君他朝合葬之墓,人都死了,合葬了,還要「欲招魂」,馮氏的癡情是多麼深!

侯慧卿婚後有否看過馮夢龍的作品,有否一分半秒思念過馮氏,不得而知。但由馮夢龍寫憶侯慧卿詩三十首,著《情史》,輯《山歌》,撰《三言》,他的餘生似乎都擺脫不了侯慧卿離開另嫁他人的陰影,彷彿不斷要以另一種方式補回失落的拼圖,以另一種方式建立和侯慧卿的聯繫,哪管這只是一廂情願。

馮夢龍在《情史》的序中這樣說:

情史,余志也。余少負情痴……無奈我情多,無奈人情少。願得有情人,一齊來演法。

<貓兒逐黃鶯>:

巧妻村漢,多少苦埋怨!偏是才子佳人不兩全,年年此日淚漣漣。好羞顏,單相思萬萬不值半文錢。

那份哀愁,是很深很深的。

網上有一篇文章談及馮、侯愛情悲劇:

侯慧卿多才多藝……馮夢龍對侯慧卿深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彼此相知相惜……可惜,天意弄人,窮書生馮夢龍怎有贖出當家紅牌的經濟能力,無奈侯慧卿急於從良,這份戀情未及修成正果,即被殘酷的金錢問題擊垮了。侯慧卿最終嫁為商人婦,愛得越熱烈傷得越深,馮夢龍因此再也不踏入青樓,除卻巫山不是雲。遺憾愛情未果,文窮而後工……

……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李甲是個不事生產整天逸樂的書生,而杜十娘是當紅名妓,且急於從良,正好對應上了當時身無分文的馮夢龍和同是名妓的侯慧卿。金錢的問題使他們不得不分離,無法對抗嚴峻的現實問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良侶嫁作他人婦。因此,理所當然地輕視自己的懦弱無能;再加上打從心裡的希望侯慧卿能夠守著那股真情真心直到永遠,故事的悲傷結局也可能暗示著馮夢龍對自己的埋怨和沒能把握住侯慧卿的傷痛。

由此可見馮夢龍確是性情中人。

[註]

十年前的我,讀馮、侯戀,感受必不深,蓋無相關人生體驗。近月讀來,震撼甚大,矢志為馮氏撰一文,因我實親身經歷著永遠失去自己所愛的痛苦。那份傷痛,那份遺憾,是永遠無法彌補。我由此而明白馮氏「一生淒絕」是如何一回事。這亦是本文的寫作緣起。

2021年3月20日 星期六

談紫鵑的「慧」

紫鵑是林黛玉的近身丫鬟,與黛玉情同姐妹。她原名鸚哥,最初是賈母身邊的丫頭,黛玉進賈府後,賈母讓她改為跟隨黛玉。

《紅樓夢》對每個人都有定評,表現在回目上,如平兒是「俏」,晴雯是「勇」,襲人是「賢」等。紫鵑曹雪芹形容她是「慧」,紫鵑「慧」在哪裡?

紫鵑的「慧」,首先表現在她懂得寶玉的心事,第五十七回 (此回乃紫鵑正文):

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

寶玉打算在女兒堆裡混一輩子,偏偏紫鵑將他的美夢撕破。

紫鵑道:「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寶玉心繫黛玉,紫鵑不僅發現,而且乘機試一試他是否對黛玉真心。

紫鵑的「慧」,其次表現在她洞悉形勢,鼓勵主子黛玉早作準備:

夜間人定後,紫鵑已寬衣卧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賈母是寶黛愛情的護法神,寶黛二人皆不知,只有紫鵑知,真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紫鵑看到賈母年壽已高,隨時仙逝,黛玉「無父母無兄弟」,一旦賈母死了,黛玉只怕「憑人去欺負」,這是何等細緻的形勢分析!

分析過後,更提供有力的具體建議,「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紫鵑簡直是黛玉身邊的小諸葛!

紫鵑除了看到賈母的定盤針作用,還發見王夫人的關鍵性角色:

寶釵笑道:「真個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

請注意,薛姨媽是想遊說「老太太」,「老太太」是賈母。紫鵑卻說「太太」,「太太」是王夫人,寶玉母親。

古代中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定親,關鍵是父母怎樣想,而非祖父祖母怎樣想。迎春嫁孫紹祖,就是親父賈赦的意思,賈母也不能左右。據此,寶玉娶誰,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王夫人和賈政,非賈母也。賈母作主固然重要,但王夫人都支持,寶黛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紫鵑看到王夫人的角色,但愁於王夫人對黛玉好感不大,遂趁薛姨媽興起,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跑」這個動作,反映紫鵑真的很焦急,很為黛玉著想。

在高鶚續書中,紫鵑的「慧」尚有另一層次的表現,即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敏感與激忿,第九十七回: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好了,連忙把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哪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幾個老媽媽在那裡看屋子。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裡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問的人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

以及對寶玉看破紅塵的洞察,第一百一十六回:

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道:「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並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著我笑。這樣負心的人,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我想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時的心,不知將來怎樣結局。」

鳳姐有小聰明,但沒有「慧」。「慧」是看得透、了悟的能力,紫鵑有,故稱「慧紫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