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要讀到其所探問的人生課題,其藝術表現手法,才算知味。
《紅樓夢》不是一部愛情小說,也不是一部家族興衰史。白先勇說得好,《紅樓夢》是要探討人的命運是怎麼一回事,涉及人的命運,就必然包括人生無常。
第一回一僧一道已言「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又言「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脂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就是無常,美好不能永久保持,它會消逝。
曹雪芹如何表現「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他透過兩個人物的故事:秦可卿、賈元春。
秦可卿,撇開身世種種隱秘,最重要一點是「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脂批:「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能不夭亡之道。」此正是曹雪芹設計秦可卿這一角色的根本原因。
對於秦可卿,曹雪芹藉寫她得病而死表現出「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對於賈元春,曹雪芹卻藉寫元妃省親一件大喜事大盛事來表現。一悲一喜,恰成對比。
和秦氏之死不同,「元妃省親」充滿反諷、一語成讖。
元妃點戲,四齣戲分別伏賈家之敗、元妃之死、甄寶玉送玉、黛玉之死,都是不祥的讖語。
元妃說「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偏偏省親在全書只此一次,明歲就沒了,元妃不久更去世了。
「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自養。』」、「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這些舉動、言語,完全不似日後能夠重聚的「生離」,更似是永不復見的「死別」。
另外,省親在元宵佳節發生,恰好榮國府由盛而衰的轉捩點,也是元宵。元妃不要「蓼汀」,只留「花漵」,她雖不知黛玉寶釵事,卻成為寶黛虛話、金玉良緣的預告。在元春身上,曹雪芹彷彿想突顯人生的荒謬,以及人不能預知、自主命運的無奈。
秦可卿死,代之以元春,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但一個中心主題始終貫串著,就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可卿以喪禮告終,元妃省親何嘗不是一大喪禮?還有,脂硯齋怎樣評元春帶來的大觀園,「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大觀園,人間的太虛幻境,賈寶玉和姊妹們的理想世界,到頭來不過是「一個葬花塚」而已。兩種藝術表現手法,表出同一人生況味,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第七十六回中秋聯詩:
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人人不能各遂其心,是《紅樓夢》一大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