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與侯慧卿的一段情,值得大書特書,苦於現存史料不多,今僅就世人所傳,以及剩餘的詩文,以窺馮氏痛失一生最愛的辛酸苦痛。
馮夢龍生於明萬曆二年 (1574 年),他邂逅侯慧卿,是在二十歲前後,至萬曆三十七年 (1609 年) 二人永遠分離,是時馮氏為三十五歲,則二人交往逾十載。
侯慧卿是蘇州名妓,名妓和今天的妓女有分別,她們貌美、多情、俠義、才華橫溢、溫柔繾綣、充滿靈性,卻不賣身。不少文人墨客,乃至皇帝,都願意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蘇州尤其盛產美女,嬌小玲瓏,皮膚細膩,說話溫婉,馮氏見侯慧卿,一見傾心,是有原因的。
不過,據王挺《挽馮夢龍》,馮夢龍最初不只對侯慧卿專情,所謂「逍遙豔冶場,遊戲煙花里」,這種心態和晚唐詩人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相類似,乃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看盡不同奇花異卉後,馮氏認定侯慧卿才是他一生心之所屬。據說他曾對她海誓山盟,誓死以情相守,白頭偕老。靜嘯齋一段評語:「子 (馮夢龍) 猶自失慧卿,遂絕青樓之好。」更加清楚反映馮氏視侯氏為生命中的唯一,為此改變往昔的浪蕩。
侯慧卿對馮夢龍有情嗎?或許是有的,否則就維繫不到十多年,但《山歌.多》有以下一段記載:
余嘗問名妓侯慧卿云:「卿輩閱人多矣,方寸得無亂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張。如捐額外者不論,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至累十,井井有序。他日情或厚薄,亦復升降其間。倘獲奇材,不妨黜陟,即終身結果,視此為圖。不得其上,轉思其次,何亂之有?」余歎美久之。
這段話透露出侯慧卿選終身伴侶,除了考慮情感關係,還有兩個先決條件:具備事業 (金錢)、才幹。才幹又是為事業 (金錢) 服務,如有情而無才、事業 (金錢),或有情、才而無事業 (金錢),她一概不會考慮。一個方面看,這位女子非常有主見,故馮氏愛死她,但另一方面看,這女子亦甚功利,偏偏馮氏有情有才而無事業 (金錢),他卒之被棄如敝屣,似乎是注定。
侯慧卿在萬曆三十七年從良,嫁給一位有錢的富商,從此和馮夢龍再無交集。馮夢龍痛失所愛,那份刻骨銘深的痛,今吾人讀其文字,仍能感受一二,《端二憶別》:
噫!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端二」是節日,節日年年都有,一生最心愛、魂牽夢縈的女子卻永遠不復相見。人生拼圖從此少了最重要的一塊,補不回來,這是無限愁緒的來源。
《掛枝兒》卷二《感恩》篇附記:
余有憶侯慧卿詩三十首,末一章云:詩狂酒癖總休論,病裡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淒絕處,鴛鴦塚上欲招魂。
此更教人動容。造詩嗜酒都沒意思,為相思而大病一場,「一生淒絕」可見侯慧卿的離開對馮夢龍打擊之大,「鴛鴦塚」指侯慧卿及其夫君他朝合葬之墓,人都死了,合葬了,還要「欲招魂」,馮氏的癡情是多麼深!
侯慧卿婚後有否看過馮夢龍的作品,有否一分半秒思念過馮氏,不得而知。但由馮夢龍寫憶侯慧卿詩三十首,著《情史》,輯《山歌》,撰《三言》,他的餘生似乎都擺脫不了侯慧卿離開另嫁他人的陰影,彷彿不斷要以另一種方式補回失落的拼圖,以另一種方式建立和侯慧卿的聯繫,哪管這只是一廂情願。
馮夢龍在《情史》的序中這樣說:
情史,余志也。余少負情痴……無奈我情多,無奈人情少。願得有情人,一齊來演法。
<貓兒逐黃鶯>:
巧妻村漢,多少苦埋怨!偏是才子佳人不兩全,年年此日淚漣漣。好羞顏,單相思萬萬不值半文錢。
那份哀愁,是很深很深的。
網上有一篇文章談及馮、侯愛情悲劇:
侯慧卿多才多藝……馮夢龍對侯慧卿深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彼此相知相惜……可惜,天意弄人,窮書生馮夢龍怎有贖出當家紅牌的經濟能力,無奈侯慧卿急於從良,這份戀情未及修成正果,即被殘酷的金錢問題擊垮了。侯慧卿最終嫁為商人婦,愛得越熱烈傷得越深,馮夢龍因此再也不踏入青樓,除卻巫山不是雲。遺憾愛情未果,文窮而後工……
……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李甲是個不事生產整天逸樂的書生,而杜十娘是當紅名妓,且急於從良,正好對應上了當時身無分文的馮夢龍和同是名妓的侯慧卿。金錢的問題使他們不得不分離,無法對抗嚴峻的現實問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良侶嫁作他人婦。因此,理所當然地輕視自己的懦弱無能;再加上打從心裡的希望侯慧卿能夠守著那股真情真心直到永遠,故事的悲傷結局也可能暗示著馮夢龍對自己的埋怨和沒能把握住侯慧卿的傷痛。
由此可見馮夢龍確是性情中人。
[註]
十年前的我,讀馮、侯戀,感受必不深,蓋無相關人生體驗。近月讀來,震撼甚大,矢志為馮氏撰一文,因我實親身經歷著永遠失去自己所愛的痛苦。那份傷痛,那份遺憾,是永遠無法彌補。我由此而明白馮氏「一生淒絕」是如何一回事。這亦是本文的寫作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