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以為詞的高下優劣,繫於境界。有境界則自成髙格,自有名句。
境界有「造境」、「寫境」之分,「造境」成就理想派,「寫境」成就寫實派,惟二者有時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
境界復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分。「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人於由動之靜時得之。一優美,一宏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有我之境」也。
境界非獨謂景物,也包括人心之喜怒哀樂,詞家多以景寓情,一切寫景之語,皆抒情之語。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言「氣質」,言「神韻」,言「興趣」,都不如言「境界」。境界乃詞的根本。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吾人可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
王國維又扼要評點歷朝詞風演變之跡。
唐朝詞作,李白純以氣象勝。北宋范仲淹、夏竦,在氣象上皆有所不及。
晚唐五代流行花間詞,至李後主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俱與花間詞的風格有根本分別。
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保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能為人君,卻可為一優秀詞人。
李後主的詞,以「閱世愈淺,性情愈真」見長,不同於《水滸傳》、《紅樓夢》之閱世深。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是以血書寫,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除李後主,還有一馮延巳 (字正中),下開北宋一代詞風。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卻在《花間》範圍之外。歐陽修《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鞦韆」,即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出畫牆」。又林逋《點絳唇》、梅堯臣《蘇幕遮》、歐陽修《少年遊》詠春草,遠不知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攝春草之魂。
下迄南宋,唯稼軒 (即辛棄疾) 堪與北宋人頡頏。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為同期詞人所不及。
北宋詞人可與稼軒並肩者,唯蘇東坡。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這又和二人胸襟之豪爽 (「狂」) 有關。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髙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姜夔終不免侷促,流於「狷」。(補充一點,兩宋詞作,以李後主降宋後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最佳)。
元人馬致遠作《天淨沙》,小令也,「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
比觀之下,同是元曲四大家的白樸,《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能寫劇卻不能寫詞。
有清一代,以納蘭容若的詞最真切。他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因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只此一人。
大體詩在唐中葉以後,已失去真情,只知雕琢,故五代北宋絕少出色詩作,代之而起是詞的極盛。秦觀、歐陽修雖兼擅詩詞,其詞的水準往往遠勝於詩,以其寫之於詩者,不如寫之於詞者之真也。南宋以後,詞亦失去真情,終被取代。文學體裁能否盛載真情,乃文學升降一大關鍵。
最後,王國維提到,不要拘泥於文學上的習慣,這些習慣常殺死許多天才的創造力。
他復提出一重要理論,即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
(1) 第一境 –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髙樓,望盡天涯路。
做學問成大事業者,首先要有執著的追求,登高望遠,瞰察路徑,明確目標與方向,瞭解事物的概貌。
(2) 第二境 –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是輕而易舉,隨便可得的,必須堅定不移,經過一番辛勤勞動,廢寢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帶寬也不後悔。
(3) 第三境 –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經過反復追尋、研究、下功夫,自然會豁然貫通,有所發現,有所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