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士族之後:王導的出身
東晉偏安江左,王導出力最大,所謂「王與馬,共天下」,《晉書.王導傳》:
王導,字茂弘,光祿大夫覽之孫也。父裁,鎮軍司馬。
王覽,王祥之弟,王祥是誰?《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主角。《晉書.王祥傳》:
覽字玄通。母朱,遇祥無道。覽年數歲,見祥被楚撻,輒涕泣抱持。至於成童,每諫其母,其母少止凶虐。朱屢以非理使祥,覽輒與祥俱。又虐使祥妻,覽妻亦趨而共之。朱患之,乃止。祥喪父之後,漸有時譽。朱深疾之,密使鴆祥。覽知之,徑起取酒。祥疑其有毒,爭而不與,朱遽奪反之。自後朱賜祥饌,覽輒先嘗。朱懼覽致斃,遂止。
覽孝友恭恪,名亞於祥。及祥仕進,覽亦應本郡之召,稍遷司徒西曹掾、清河太守。
王覽有優秀的品行,名聲僅次於王祥。他不久「應本郡之召」,出任「司徒西曹掾、清河太守」。
東漢有察舉孝子廉吏的制度,道德在當時不只是一種學說,更是一種風評,足以令一個人乃至一宗族壯大。王祥、王覽正是在德行的庇蔭下出仕,王氏亦成為大家族。
關於王氏,其以琅琊郡為郡望,與陳郡謝氏並稱「王謝」。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當中「王謝」便是指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
王導家世顯赫,為中原大族之後。他因此獲司馬睿器重,後者稱帝前為琅琊王。
江東士族:顧榮、紀瞻、賀循略考
永嘉亂起,司馬睿聽從王導建議,移鎮建鄴 (後改建康,今江蘇南京市)。建鄴是三國時代孫吳政權的首都,司馬睿要在此站穩陣腳,就要爭取當地人,特別是有勢力人士的支持。王導找來了哪些人?顧榮、紀瞻、賀循。
《晉書.顧榮傳》:
顧榮,字彥先,吳國吳人也,為南土著姓。祖雍,吳丞相。父穆,宜都太守。榮機神朗悟,弱冠仕吳,為黃門侍郎、太子輔義都尉。吳平,與陸機兄弟同入洛,時人號為「三俊。」例拜為郎中,歷尚書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
《三國志.吳書.張顧諸葛歩傳》:
顧雍字元歎,吳郡吳人也。蔡伯喈從朔方還,嘗避怨於吳,雍從學琴書。州郡表薦,弱冠為合肥長,後轉在婁、曲阿、上虞,皆有治跡。孫權領會稽太守,不之郡,以雍為丞,行太守事,討除寇賊,郡界寧靜,吏民歸服,數年,入為左司馬。權為吳王,累遷大理、奉常,領尚書令,封陽遂鄕侯,拜侯還寺,而家人不知,後聞乃驚。
蔡伯喈是誰?蔡邕,陳留人,東漢末年名士,蔡文姬之父。顧雍跟隨他讀書學琴,後為「州郡表薦」,出仕為官。王覽、王祥以德行入仕,顧雍則以學問。
和王氏世代為官相同,顧雍之子顧穆也是地方官,任「宜都太守」。顧榮是江東士族出身,殆無疑問。
《晉書.紀瞻傳》:
紀瞻,字思遠,丹陽秣陵人 (今江蘇省南京市) 也。祖亮,吳尚書令。父陟,光祿大夫。瞻少以方直知名。吳平,徙家歷陽郡。察孝廉,不行。
後舉秀才,尚書郎陸機策之曰……永康初,州又舉寒素,大司馬辟東閣祭酒。其年,除鄢陵公國相,不之官。明年,左降松滋侯相。太安中,棄官歸家,與顧榮等共誅陳敏……
之前顧榮「與陸機兄弟同入洛」,紀瞻受陸機策試,又「與顧榮等共誅陳敏」,他該是顧榮、陸機一邊的人,同屬江東士族。
尚書令屬中樞要職,張勃《吳錄》:
父亮為尚書令,而陟為中書令,每朝會,詔以屏風隔其座。出為豫章太守。
換言之,紀瞻出身孫吳政權的官宦世家。
思想上,他和顧榮微有不同,顧榮受當時玄談風氣影響,以老子解《易》,紀瞻則堅守儒家立場,批評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為「虛誕之說」。
召拜尚書郎,與榮同赴洛,在途共論《易》太極。
榮曰:「太極者,蓋謂混沌之時曚昧未分,日月含其輝,八卦隱其神,天地混其體,聖人藏其身。然後廓然既變,清濁乃陳,二儀著象,陰陽交泰,萬物始萌,六合闓拓。《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誠《易》之太極也。而王氏云『太極天地』,愚謂末當。夫兩儀之謂,以體為稱,則是天地;以氣為名,則名陰陽。今若謂太極為天地,則是天地自生,無生天地者也。《老子》又云『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資始沖氣以為和。原元氣之本,求天地之根,恐宜以此為准也。」
瞻曰:「昔皰犧畫八卦,陰陽之理盡矣。文王、仲尼系其遺業,三聖相承,共同一致,稱《易》准天,無復其餘也。夫天清地平,兩儀交泰,四時推移,日月輝其間,自然之數,雖經諸聖,孰知其始。吾子云『曚昧未分』分,豈其然乎!聖人,人也,安得混沌之初能藏其身於未分之內!老氏先天之言,此蓋虛誕之說,非《易》者之意也。亦謂吾子神通體解,所不應疑。意者直謂太極極盡之稱,言其理極,無復外形;外形既極,而生兩儀。王氏指向可謂近之。古人舉至極以為驗,謂二儀生於此,非復謂有父母。若必有父母,非天地其孰在?」榮遂止。
嚴格言之,顧榮把「太極」看作「元氣之本」、「天地之根」,反對「謂太極為天地」,因「天地自生,無生天地者也」,實同於漢儒一貫思路,而與魏晉道家 (特別是向秀、郭象一派) 不合。紀瞻和顧榮的思想分歧,是大同而小異。
《晉書.賀循傳》:
賀循,字彥先,會稽山陰人也。其先慶普,漢世傳《禮》,世所謂慶氏學。族高祖純,博學有重名,漢安帝時為侍中,避安帝父諱,改為賀氏。曾祖齊,仕吳為名將。祖景,滅賊校尉。父邵,中書令,為孫皓所殺,徙家屬邊郡。循少嬰家難,流放海隅,吳平,乃還本郡……言行進止,必以禮讓……刺史嵇喜舉秀才,除陽羨令,以寬惠為本,不求課最。
……循少玩篇籍,善屬文,博覽眾書,尤精禮傳。雅有知人之鑒,拔同郡楊方於卑陋,卒成名於世。
會稽山陰,即浙江紹興。《漢書.儒林傳》:
孟卿,東海人也。事蕭奮,以授后倉、魯閭丘卿。倉說禮數萬言,號曰后氏曲臺記,授沛聞人通漢子方、梁戴德延君、戴聖次君、沛慶普孝公。孝公為東平太傅。德號大戴,為信都太傅;聖號小戴,以博士論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禮有大戴、小戴、慶氏之學。通漢以太子舍人論石渠,至中山中尉。普授魯夏侯敬,又傳族子咸,為豫章太守。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傳業。小戴授梁人橋仁季卿、楊榮子孫。仁為大鴻臚,家世傳業,榮琅邪太守。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橋、楊氏之學。
慶普出自西漢經學大家孟卿一門,傳《禮》經,開創慶氏之學。
族高祖純,博學有重名,東漢安帝時為侍中,避安帝父諱,改為賀氏。曾祖、祖父、父親先後在孫吳政權出任要職,據此,賀循亦是官宦世家出身。
「言行進止,必以禮讓」,此見賀循有德行。嵇喜是嵇康之兄,為儒門中人,他的舉薦,暗示賀循是以儒家思想作為做人準則。
毛漢光指出:辨別士族的標準有二:
(1) 累官三代以上 - 以三代任官作為標準,三代官宦為依據。
(2) 居官五品以上 - 五品以上的品級,已將主要的官吏包羅殆盡。(《兩晉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
按毛氏的界定,顧榮、紀瞻、賀循皆是江東當地的士族。王導則是中原的士族。東晉偏安乃中原、江東兩大士族聯手締造的結果。
割據江東的前奏:陳敏謀反
在考察「王與馬」如何取得顧榮等人支持前,有必要先講一件事,即陳敏謀反意圖割據江東。
《晉書.陳敏傳》:
陳敏,字令通,廬江人也。少有幹能……敏因中國大亂,遂請東歸,收兵據歷陽。會吳王常侍甘卓自洛至,教卓假稱皇太弟命,拜敏為揚州刺史,並假江東首望顧榮等四十餘人為將軍、郡守,榮並偽從之。敏為息娶卓女,遂相為表裡。揚州刺史劉機、丹陽太守王曠等皆棄官奔走。敏弟昶知顧榮等有貳心,勸敏殺之,敏不從。昶將精兵數萬據烏江,弟恢率錢端等南寇江州,刺史應邈奔走,弟斌東略諸郡,遂據有吳越之地。敏命寮佐以己為都督江東軍事、大司馬、楚公,封十郡,加九錫,列上尚書,稱自江入河,奉迎鑾駕。
《晉書.顧榮傳》:
屬廣陵相陳敏反,南渡江,逐揚州刺史劉機、丹陽內史王曠,阻兵據州,分置子弟為列郡,收禮豪桀,有孫氏鼎峙之計。假榮右將軍、丹陽內史。榮數踐危亡之際,恆以恭遜自勉。會敏欲誅諸士人,榮說之曰:「中國喪亂,胡夷內侮,觀太傅今日不能復振華夏,百姓無復遺種。江南雖有石冰之寇,人物尚全。榮常憂無竇氏、孫、劉之策,有以存之耳。今將軍懷神武之略,有孫吳之能,功勳效於已著,勇略冠於當世,帶甲數萬,舳艫山積,上方雖有數州,亦可傳檄而定也。若能委信君子,各得盡懷,散蒂芥之恨,塞讒諂之口,則大事可圖也。」敏納其言,悉引諸豪族委任之。敏仍遣甘卓出橫江,堅甲利器,盡以委之。榮私於卓曰:「若江東之事可濟,當共成之。然卿觀事勢當有濟理不?敏既常才,本無大略,政令反覆,計無所定,然其子弟各已驕矜,其敗必矣。而吾等安然受其官祿,事敗之日,使江西諸軍函首送洛,題曰逆賊顧榮、甘卓之首,豈惟一身顛覆,辱及萬世,可不圖之!」卓從之。明年,周玘與榮及甘卓、紀瞻潛謀起兵攻敏。榮廢橋斂舟於南岸,敏率萬餘人出,不獲濟,榮麾以羽扇,其眾潰散。事平,還吳。永嘉初,徵拜侍中,行至彭城,見禍難方作,遂輕舟而還。
概言之,陳敏有軍事才能,打算乘中原大亂,收集兵眾,以歷陽作據點,割據江東。他找誰來合作呢?甘卓、顧榮。
《晉書.甘卓傳》:
甘卓字季思,丹楊人,秦丞相茂之後也。曾祖寧,為吳將。祖述,仕吳為尚書。父昌,太子太傅。吳平,卓退居自守。郡命主簿、功曹,察孝廉,州舉秀才,為吳王常侍……卓見天下大亂,棄官東歸,前至歷陽,與陳敏相遇。敏甚悅,共圖縱橫之計,遂為其子景娶卓女,共相結託……
中興初,以邊寇未靜,學校陵遲,特聽不試孝廉,而秀才猶依舊策試。卓上疏以為:「答問損益,當須博通古今,明達政體,必求諸墳索,乃堪其舉。臣所忝州往遭寇亂,學校久替,人士流播,不得比之餘州。策試之由,當藉學功,謂宜同孝廉例,申與期限。」疏奏,朝議不許。卓於是精加隱括,備禮舉桂陽谷儉為秀才。儉辭不獲命,州厚禮遣之。諸州秀才聞當考試,皆憚不行,惟儉一人到臺,遂不復策試。儉恥其州少士,乃表求試,以高第除中郎。
儉少有志行,寒苦自立,博涉經史。於時南土凋荒,經籍道息,儉不能遠求師友,唯在家研精。雖所得實深,未有名譽,又恥衒耀取達,遂歸,終身不仕,卒於家。
從「曾祖寧,為吳將。祖述,仕吳為尚書。父昌,太子太傅」,甘卓也是出身孫吳政權的官宦世家。
又甘卓舉「少有志行,寒苦自立,博涉經史」的谷儉為秀才,可見其受儒家思想影響,為一士族。
正因他是江東士族,顧榮才會和他私下議論陳敏,對他予以信任。
陳敏積極籠絡甘卓、顧榮,籠絡到什麼地步?「敏納其 (指顧榮) 言,悉引諸豪族委任之。敏仍遣甘卓出橫江,堅甲利器,盡以委之」。以顧榮全權負責社會經濟,甘卓負責軍事,他都算有誠意至極。
可惜陳敏有一根本問題:賤視士人,所謂「會敏欲誅諸士人」。甘卓、顧榮乃士族出身,他們怎能為這麼一個人盡忠?於是「潛謀起兵攻敏」,「敏既常才,本無大略,政令反覆,計無所定,然其子弟各已驕矜,其敗必矣」,不過藉口。
此處多了一個人,叫做周玘 (見後文),加上紀瞻 (《晉書.紀瞻傳》:「太安中,棄官歸家,與顧榮等共誅陳敏」),與顧、甘聯合對付陳敏,陳敏卒之被殺,滅門收場。
陳敏割據失敗,是一個警示:要成功控制江東地區,必須得到江東士族們的歸心及鼎力支持,不然的話,隨時身死族滅。王導和司馬睿日後能開創出偏安之局,明顯汲取了是次事件的歷史教訓。
紀瞻在陳敏謀反事件中,為顧榮盟友,賀循呢?《晉書.賀循傳》:
及陳敏之亂,詐稱詔書,以循為丹陽內史。循辭以腳疾,手不制筆,又服寒食散,露發袒身,示不可用,敏竟不敢逼。是時州內豪傑皆見維縶,或有老疾,就加秩命,惟循與吳郡硃誕不豫其事。及敏破,征東將軍周馥上循領會稽相,尋除吳國內史,公車征賢良,皆不就。
有別於和陳敏強硬對立,賀循更多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非一般的士族:兼有財政、軍事實力,以及社會聲望
論述陳敏謀反一事時,我們提到「敏納其言,悉引諸豪族委任之」,顧榮和豪族是有密切關係的。
何謂豪族?迥異於士族,商人通過土地兼併,逐漸變成大地主。土地增多自然就需要更多的人來耕種,於是依附商人的農民就變多了。有錢、有地、有人,即成豪族,握有地方上的話語權。換句話講,他們是擁有豐厚經濟實力的一群。
我們又提到「敏仍遣甘卓出橫江,堅甲利器,盡以委之」,甘卓是握有兵器,具備軍事實力。經濟、軍事實力兼而有之,是東晉初期江東士族一個普遍的特徵,此令其成為割據江東成功與否的關鍵。
還有,以「江東首望」稱呼顧榮等人,「榮麾以羽扇,其眾潰散」,反映顧榮等人是有社會聲望,有號召力、政治動員能力。司馬睿要成就大事業,非拉攏吸納之不可。
恩威並施:江東士族相繼歸附
司馬睿移鎮建鄴初期,並不獲江東人士擁戴,《晉書.王導傳》:
及徙鎮建康,吳人不附,居月餘,士庶莫有至者,導患之。
他因而有「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的感慨 (見《世說新語.言語》)。
誰將困局扭轉?王導也。《晉書.王導傳》:
會敦來朝,導謂之曰:「琅邪王仁德雖厚,而名論猶輕。兄威風已振,宜有以匡濟者。」會三月上巳,帝親觀禊,乘肩輿,具威儀,敦、導及諸名勝皆騎從。吳人紀瞻、顧榮,皆江南之望,竊覘之,見其如此,咸驚懼,乃相率拜於道左。導因進計曰:「古之王者,莫不賓禮故老,存問風俗,虛己傾心,以招俊乂。況天下喪亂,九州分裂,大業草創,急於得人者乎!顧榮、賀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結人心。二子既至,則無不來矣。」帝乃使導躬造循、榮,二人皆應命而至,由是吳會風靡,百姓歸心焉。自此之後,漸相崇奉,君臣之禮始定。
「帝親觀禊,乘肩輿,具威儀,敦、導及諸名勝皆騎從」是施威,「帝乃使導躬造循、榮」是施恩,恩威並施的結果是「百姓歸心」,東晉政權贏得認受性、合法性。
《晉書.元帝紀》:
永嘉初,用王導計,始鎮建鄴,以顧榮為軍司馬,賀循為參佐,王敦、王導、周顗、刁協並為腹心股肱,賓禮名賢,存問風俗,江東歸心焉。
《晉書.王導傳》:
過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飲宴。周顗中坐而歎曰:「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皆相視流涕。惟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眾收淚而謝之。
周顗是元帝 (司馬睿即皇帝位,是為東晉元帝) 心腹,北人,汝南安城 (今河南省汝南縣東南) 人。
刁協亦是北人,渤海郡饒安縣 (今河北省滄州市) 人。
大體自北方南來的中原士族,皆消極悲觀,積極開拓新局面者,唯王導本人,以及江東士族。《晉書.紀瞻傳》:
及長安不守,與王導俱入勸進。帝不許。瞻曰:「陛下性與天道,猶復役機神於史籍,觀古人之成敗,今世事舉目可知,不為難見。二帝失御,宗廟虛廢,神器去晉,於今二載,梓宮未殯,人神失御。陛下膺錄受圖,特天所授。使六合革面,遐荒來庭,宗廟既建,神主復安,億兆向風,殊俗畢至,若列宿之綰北極,百川之歸巨海,而猶欲守匹夫之謙,非所以闡七廟,隆中興也。但國賊宜誅,當以此屈己謝天下耳。而欲逆天時,違人事,失地利,三者一去,雖復傾匡於將來,豈得救祖宗之危急哉!適時之宜萬端,其可綱維大業者,惟理與當。晉祚屯否,理盡於今。促之則得,可以隆中興之祚;縱之則失,所以資奸寇之權:此所謂理也。陛下身當厄運,纂承帝緒,顧望宗室,誰復與讓!當承大位,此所謂當也。四祖廓開宇宙,大業如此。今五都燔爇,宗廟無主,劉載竊弄神器於西北,陛下方欲高讓於東南,此所謂揖讓而救火也。臣等區區,尚所不許,況大人與天地合德,日月並明,而可以失機後時哉!」帝猶不許,使殿中將軍韓績撤去御坐。瞻叱績曰:「帝坐上應星宿,敢有動者斬!」帝為之改容。
此見元帝即位,紀瞻有份出大力以促成。
《世說新語.言語》:
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榮跪對曰:「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願陛下勿以遷都為念。」
此顧榮勸元帝振作,治理好江南半壁江山,勿作空想。
《晉書.賀循傳》:
時江東草創,盜賊多有,帝思所以防之,以問於循。循答曰:「江道萬里,通涉五州,朝貢商旅之所來往也。今議者欲出宣城以鎮江渚,或使諸縣領兵。愚謂令長威弱,而兼才難備,發憚役之人,而禦之不肅,恐未必為用。以循所聞,江中劇地惟有闔廬一處,地勢險奧,亡逃所聚。特宜以重兵備戍,隨勢討除,絕其根帶。沿江諸縣各有分界,分界之內,官長所任,自可度土分力,多置亭行,恆使徼行,峻其綱目,嚴其刑賞,使越常科,勤則有殊榮之報,墮則有一身之罪,謂於大理不得不肅。所給人以時番休,役不至困,代易有期。案漢制十里一亭,亦以防禁切密故也。當今縱不能爾,要宜籌量,使力足相周。若寇劫強多,不能獨制者,可指其縱跡,言所在都督尋當致討。今不明部分,使所在百姓與軍家雜其徼備,兩情俱墮,莫適任負,故所以徒有備名而不能為益者也。」帝從之。
此賀循提議解決「盜賊多有」問題的方案。
由於江東士族對東晉立國貢獻至大,在他們的立場,自然不願晉室有朝一日遷都北返。事實上,從顧榮「臣聞王者以天下為家,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願陛下勿以遷都為念」,已透露出相關訊息,江東士族對北伐的態度相對保守。
又江東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司馬氏政權,其中一個便是顧榮、紀瞻、甘卓的昔日盟友周玘。周玘密謀造反,某程度上是南北族群鬥爭的反映。
南北族群的鬥爭:周玘、周勰造反
周玘的父親為周處,《晉書.周處傳》:
周處,字子隱,義興陽羨人也。父魴,吳鄱陽太守。處少孤,未弱冠,膂力絕人,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州曲患之。處自知為人所惡,乃慨然有改勵之志……
周處是吳郡 (今江蘇宜興) 人,父親周魴為鄱陽太守。「未弱冠,膂力絕人,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周魴的家教似乎不嚴,不能算是士族。
《晉書.周玘傳》:
玘字宣佩。強毅沈斷有父風,而文學不及。閉門潔己,不妄交遊,士友咸望風敬憚焉,故名重一方。弱冠,州郡命,不就。刺史初到,召為別駕從事,虛己備禮,方始應命。累薦名宰府,舉秀才,除議郎。
周玘「強毅沈斷有父風,而文學不及」,更見他不是士族,只是薄有德行而已,所謂「閉門潔己,不妄交遊」。這個特殊的出身,令他和顧榮、紀瞻等有意見上的分歧。
玘三定江南,開復王略,帝嘉其勳,以玘行建威將軍、吳興太守,封烏程縣侯。吳興寇亂之後,百姓饑饉,盜賊公行,玘甚有威惠,百姓敬愛之,期年之間,境內寧謐。帝以玘頻興義兵,勳誠並茂,乃以陽羨及長城之西鄕、丹陽之永世別為義興郡,以彰其功焉。
陳敏謀反事件中,周玘是站到顧榮等人一邊,他因而獲元帝賞識,控制「義興郡」。
但問題來了,
玘宗族強盛,人情所歸,帝疑憚之。於時中州人士佐佑王業,而玘自以為不得調,內懷怨望,復為刁協輕之,恥恚愈甚。時鎮東將軍祭酒東萊王恢亦為周凱所侮,乃與玘陰謀誅諸執政,推玘及戴若思與諸南士共奉帝以經緯世事。先是,流人帥夏鐵等寓於淮、泗,恢陰書與鐵,令起兵,己當與玘以三吳應之。建興初,鐵已聚眾數百人,臨淮太守蔡豹斬鐵以聞。恢聞鐵死,懼罪,奔於玘,玘殺之,埋於豕牢。帝聞而秘之,召玘為鎮東司馬,未到,復改授建武將軍、南郡太守。玘既南行,至蕪湖,又下令曰:「玘奕世忠烈,義誠顯著,孤所欽喜。今以為軍諮祭酒,將軍如故,進爵為公,祿秩僚屬一同開國之例。」玘忿於回易,又知其謀泄,遂憂憤發背而卒,時年五十六。將卒,謂之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吳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贈輔國將軍,諡曰忠烈。子勰嗣。
簡單講,周玘造反的原因有三:
(1) 周氏宗族強盛,又得人心,致使元帝有所忌憚。
(2) 南來的中原士族因擁戴元帝,掌握實權重位,周玘看不過眼,認為仕途不樂觀,深感不滿。
(3) 遭渤海刁氏出身的刁協輕視,越發恥辱羞憤。
值得注意是,與他合作的王恢,亦為汝南周氏出身的周顗所侮。於是,整場造反實際是江東豪族意圖對付中原士族的一次嘗試。觀乎「乃與玘陰謀誅諸執政,推玘及戴若思與諸南士共奉帝以經緯世事」、「將卒,謂之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吳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尤其能夠肯定這一點。
周玘造反未成而身先死,子承父業,周勰終於發難,以討王導、刁協為名,起兵叛晉。《晉書.周勰傳》:
勰字彥和。常緘父言。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吳人,吳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潛結吳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矯稱叔父札命以合眾,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以討王導、刁協為名。孫皓族人弼亦起兵於廣德以應之。馥殺吳興太守袁琇,有眾數千,將奉札為主。時札以疾歸家,聞而大驚,乃告亂於義興太守孔侃。勰知札不同,不敢發兵。馥黨懼,攻馥,殺之。孫弼眾亦潰,宣城太守陶猷滅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吳人所宗,故不窮治,撫之如舊。勰為札所責,失志歸家,淫侈縱恣,毎謂人曰:「人生幾時,但當快意耳。」終於臨淮太守。
周玘臨終遺言固然起作用,但更多是「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吳人,吳人頗怨」,此方是周勰造反的真正原因。
另外,「勰因之欲起兵,潛結吳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部曲指地方豪強以軍事編制部勒所屬的宗族、賓客、子弟等所組成的武裝力量。徐馥家中有部曲,即他是豪族。周勰造反,所依賴的是江東豪族的支持。
「孫皓族人弼亦起兵於廣德以應之」,《資治通鑒.晉紀三》:
帝謂皓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謂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姦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顏色無怍。
《世說新語.排調》:
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為汝做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帝悔之。
孫吳政權亡國之君孫皓,根本由始至終不承認晉朝,孫弼起兵反司馬睿,是十分正常的事,亦見東晉在江東地區不盡得人心。
周札不想作亂,徐馥為其黨羽所殺,孫弼部眾潰散,周勰事敗。東晉元帝如何善後?以周氏累世豪族,在吳郡有威望,沒有治罪,依舊安撫。此見當時東晉政權仍未能完全有效控制江東,需要繼續爭取江東人士支持,故不敢做得太盡。
周勰的反應也很特別,失志歸家,淫侈縱恣,常對人說:「人生幾時,但當快意耳。」彷彿再沒有人生理想,亦沒有未來。
據筆者愚見,周玘、周勰造反,是江東豪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南來中原士族的反擊。反擊以失敗收場,江東豪族亦走入末路,自此江東地區只有被北人同化、侵佔的份兒,當地人卻不能哼一聲,僅江東幾個士族可以發聲,所發之聲亦不過頌聖,不痛不癢。正因為此,周勰才會對事敗有那麼大的痛感,此非關個人的事,而是關乎整個南方族群存續的問題。
結語
東晉得以立國,「江左夷吾」王導固然有功,但顧榮、紀瞻等江東士族貢獻更大。後者乃昔日孫吳政權的要員之後,得到他們鼎力支持,晉室才恢復生命力,重生起來。
顧榮向元帝推薦陸曄、甘卓等,《晉書.顧榮傳》:
時南土之士未盡才用,榮又言:「陸士光貞正清貴,金玉其質;甘季思忠款盡誠,膽幹殊快;殷慶元質略有明規,文武可施用;榮族兄公讓明亮守節,困不易操;會稽楊彥明、謝行言皆服膺儒教,足為公望;賀生沈潛,青雲之士;陶恭兄弟才幹雖少,實事極佳。凡此諸人,皆南金也。」書奏,皆納之。
陸曄,吳郡人,陸遜的侄孫。甘卓也是孫吳將領之後。由此可見孫吳因素對東晉偏安江左起著關鍵作用。
由於江東士族出力甚多,他們的意見,元帝不能不採納,此間接窒礙東晉北伐的進行,重返中原無期。
另一方面,中原士族南來,王導予以安頓,這批人,初時尚懂得新亭對泣,及後在東晉政權有意偏袒下,即演變成「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禦吳人,吳人頗怨」,周玘、周勰先後作反,正是一部份江東豪族忍受不住不公平的對待 (東晉政策向中原士族傾斜,任由中原士族歧視江東本地人),繼而孤注一擲,放手一搏。最後以事敗收場,江東從此亦被中原士族同化,失去自三國至西晉時自成一國、跟中原分庭抗禮的本色。
顧榮、紀瞻、賀循等俱深受兩漢儒家思想影響,漢儒致力於通經致用,此令他們的精神面貌和王衍之流不一樣。王衍好清談,《晉書.王衍傳》記永嘉亂時,王衍的不負責任:
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問衍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己。勒甚悅之,與語移日。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謂其黨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當可活不?」萇曰:「彼晉之三公,必不為我盡力,又何足貴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鋒刃也。」使人夜排牆填殺之。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在元帝、王導等人眼中,顧榮、紀瞻、賀循等是合作對象,但與周顗、刁協等一眾中原士族相比,終究隔一層、疏一層。至於在南人眼中,顧榮、紀瞻、賀循等是出賣其利益的「賣國 (孫吳政權,南人以孫吳遺民自居) 賊」。江東士族左右做人難,兩邊不討好,那種感受,可想而知。
陳寅恪說:
江東士族……乃允許北人寄居江左,與之合作之默契。此兩方協定既成,南人與北人戮力合心,共禦外侮,而赤縣神州免於全部陸沉,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因是決定矣。王導之功業即在勘破此重要關鍵,而執行籠絡吳地士族之政策。
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延,不講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也。(以上兩條見《金明館叢稿初編》)
對王導功業、江東士族的重要性,了解大致妥當。
反而田餘慶說:
西晉琅邪王司馬睿,本來不具備在江左運轉皇權的條件。司馬睿在晉室諸王中既無威望,又無實力,更無功勞,如果不借助於門閥士族的扶持,根本沒有在江左立足的餘地。此外,他在司馬皇室中並沒有堅強的法統地位,與西晉武、惠、懷、愍的皇統疏而又疏。而長安一隅,愍帝所奉晉室正朔還在,這個時候,只有門閥士族的砝碼,才能增加司馬睿的政治分量。除了王導兄弟已偕來江左,追隨司馬睿以外,其他作為中朝東海王司馬越府掾屬的眾多士族名士,也紛紛渡江,他們恰好為司馬睿提供了這種有分量的砝碼,因而江左門閥政治格局才能水到渠成。(《東晉門閥政治》)
未免忽略了江東士族較中原士族更重要、更發揮大作用這一點,有失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