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麗娟研究《紅樓夢》,有不少獨到的心得。可是,她部份見解值得商榷。
首先,關於襲人,她說:「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是寶玉強迫襲人的,這是賈寶玉的權利,襲人不能拒絕。
請看原文,第六回:
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得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哪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題。
寶玉固然有「強」的成分,但襲人真是心不甘情不願?如她對雲雨之事不好奇,為何寶玉說到雲雨私情,襲人會羞得掩面伏身而笑?笑是一種表態,示意她不抗拒。
還有,勿忘記寶玉是絳花洞主、護花使者,他不是摧花大賊,若襲人堅持不試,他未必會「霸王硬上弓」。
故此,「強迫」一詞可圈可點,「這是賈寶玉的權利」沒錯,但「襲人不能拒絕」就不一定,襲人可以拒絕,只是她沒有。
關於權利的問題,理論上賈赦也有權利納鴛鴦為妾,但事實上鴛鴦請得賈母出手介入,納妾一事就泡湯了。有權利不代表就能行使權利。
另外,襲人「親密浹洽勤慎委婉」、「愛人以德」、「極醇良」,是「文明之君子」云云,無可否認,她有這一面。不過,她也有用心計的一面,最典型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量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哪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哪裡去,哪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唸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嘴裡混批,只做出個愛唸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唸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重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王夫人生起把寶玉遷出大觀園的念頭,也始於襲人的建議,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堆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
擔心寶玉被人教壞,乃王夫人的心病,襲人豈會不知?利用此心病,爭取王夫人信任,為自己建立良好形象,寶玉多麼愛和姊妹們一起混都不管,她有想過寶玉會多難受嗎?
君子也者,最基本要懂得將心比己,設身處地,理解別人的處境和感受,而非只著眼於一己的角度。襲人在此方面是失敗的,王夫人亦然。所以,兩人其實都稱不上君子。
其次,關於晴雯,歐麗娟指,晴雯有「姨娘地位的自覺」,去王夫人處取東西,說過:「說不定太太看我勤勉……」。
第三十七回: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秋紋忙問道:「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日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來。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子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空兒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賠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的,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日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說著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晴雯說「或者太太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時,是和秋紋、麝月、襲人交談,秋紋、麝月是襲人教出來 (寶玉語),換言之,都是襲人陣營。晴雯突然爆出此話,添以冷笑,這是分明的諷刺襲人,非什麼立志做姨娘。
曹雪芹仍恐怕讀者不明白,補一句「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整件事就清楚了。襲人秘密向王夫人交心,王夫人暗中待她如寶玉之妾,襲人當然極力掩飾,殊不知竟給晴雯知道,晴雯是光明磊落之輩,看不起遮遮掩掩有事隱瞞者,身份上,她不能直罵襲人,所以繞個彎諷她一番。
事實上,晴雯看不起襲人用「不正常手段」得到寶玉之妾的身份,早見於第三十一回: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得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晴雯並非介意襲人成為寶玉之妾,而是介意她用的手段不光明,要麼與寶玉發生性關係,要麼就是勾結王夫人。
撇開襲人有無在王夫人面前告晴雯一狀,即使襲人是君子,不見得晴雯就不高潔,無「人格的高度,道德的自我堅持」。
其三,關於王夫人,歐麗娟認為,王夫人是一個對下人很寬厚的人,晴雯被攆出大觀園後,身邊的衣裳之類能折合三四百金。
且看第七十七回:
寶玉又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現在的他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他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了他方才的話,又陪笑撫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晴雯的價值三四百金的「衣服簪環」並不是王夫人讓帶出去的,是在襲人、賈寶玉的關照之下才送出去的。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
哪裡看得出王夫人的仁慈、寬厚?把一個重病的人趕走,是很殘忍的,把殘忍扭曲成仁慈、寬厚,歐麗娟之良知泯滅矣!
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看了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
這是分明的先斬後奏、欺下瞞上。當晴雯說出自己是賈母撥給寶玉的時候,王夫人說的是「等回過老太太再攆你。」但王夫人攆晴雯時並沒有回賈母,而是事後才回。所採取的還是欺騙的手法,說晴雯得了「女兒癆」。
在攆晴雯的這件事上,王夫人實際已開始和賈母鬥法。她奪賈母的人事權,向賈母講大話,還擺出一副孝順的姿態,令人作嘔!偽善者又怎會是君子、聖人?
第七十八回還有一段十分重要:
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謂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
王夫人人格之卑劣,情感之冷酷,不只表現在趕走重病者上,更顯露在對已死者遺願的否定,「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繼續厚顏無恥講大話,晴雯本是想「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如此忠心的婢僕,為何可以狠心對待至此?這是大不仁也!歐麗娟以為王夫人寬厚,合符孔孟之道,是胡說八道!王夫人正是清儒戴東原所謂「以理殺人」者也!
最後,關於薛寶釵,歐麗娟是正面評價的。別的不說,只舉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哪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做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王夫人固然是佛口蛇心,但寶釵「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這是有真情實感的人該說的話嗎?
不只一次,第六十七回: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伙,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廝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裡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麼,不知為什麼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哪裡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禮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麼?」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裡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湘蓮跟著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麼?」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麼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單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裡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裡寺裡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請注意,「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寶釵是「聽了並不在意」,一大堆道理。同樣,「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寶釵又是一大堆冷言冷語。「任是無情也動人」,無情即不仁也。什麼女孔子、女聖人,薛寶釵不配當。
《史記.孔子世家》:
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
《禮記.檀弓上》:
孔子哭子路於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進使者而問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孔子有沒有因為顏淵、子路已死,說什麼「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不去哭泣?沒有吧!這就是仁!活潑潑的仁心!
仁為禮之本,沒有仁的禮,是虛偽的、矯情的,不是中華文化。
歐麗娟最大的問題是:不了解仁心,不了解真情實感。此注定在理解《紅樓夢》時會出現偏差,《紅樓夢》就是要談情。情是中華文化最核心,也最偉大的一部份。
[附錄]
正文批了歐麗娟若干觀點,但她許多見解仍然值得參考:
(1)
前八十回的詩歌在藝術造詣上面確實沒有辦法跟唐詩這一類的優秀作品相比,但是它完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參與了情節的推動,補足了人物性格的呈現,也深化了人物性格的內涵。同時更重要的是,它很確切、很如實地呈現這種貴族家庭作為一個精英階層基本的文化教養。
但是後四十回幾乎做不到這一點。由於後四十回的審美跟對人物的把握本來就整體性地與前八十回有落差,詩歌的表現方式也同樣在這個落差裡面展現出差距。後四十回寫作上的特色,就是比較粗陋、粗率,也沒有那麼含蓄蘊藉的審美特徵。它的詩詞其實也是這樣。
(2)
完全不認同「脂硯齋」就是《紅樓夢》裡面寫到的一個人物。小說本身是內在完整的有機體,即便有現實取材的藍本,但是當進入到小說文學作品裡面的時候,一定經過改頭換面,要服從小說內在的有機創作的原則,必然會失掉那個人物很多的現實特徵。這麼一來,必須要嚴守內緣跟外緣的界限,不應該混雜。
(3)
庚辰本是最好的版本。簡單來講有兩個原因,庚辰本是最好的,原因是有版本學家的努力,它被公認是曹雪芹生前最接近創作原貌的一個版本,因為保留有七十八回,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庚辰本對於人物的塑造跟描寫是最豐富、最立體、最複雜的,不是單一化的。單一化的是程高 (程偉元、高鶚),在續書的同時還去改前八十回,把前八十回的人物改得一致化、單一化。所以從這兩個角度來說,庚辰本應該是最好的。
(4)
張愛玲對《紅樓夢》的解讀,是很特別的。她是通過版本比較考據,又跟一般傳統的版本學不一樣,也不怎麼屬於中國文化傳統裡面有非常好根底的那種考據學。她的考據學跟版本學是獨樹一格的,不是嚴格的學術研究。那本書對於《紅樓夢》的解讀來說,可能就不具備文字的參照意義。因為她是在做版本學考據,又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去開展,所以她得到的結論,對於了解《紅樓夢》文字本身幫助並不大。這又一次證明,好的小說家不一定能夠很好地理解小說,這真的是兩種不同的能力。
(5)
後四十回絕對不可能全部是曹雪芹的手筆,應該說,它只有很少的曹雪芹的線索,被程、高所把握到。程、高就是程偉元和高鶚。但是絕大多數的鋪陳,其實只是木雕泥塑,沒有那種氣韻生動的、活色生香的感覺。
後四十回應該是有一些曹雪芹留下來的遺稿的根據,但是大部分,當它用文字去鋪陳的時候,其實是走樣的。
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有很大的不同,還有很多的證據。有些很小的地方,比如「抱廈」,抱廈是很宏偉的建築才有的附屬建築,在前八十回出現過好幾次,但是後四十回就再也沒有見過。植物也是,還有一些擺設都是這樣,這體現出後四十回的文化品位和見識程度跟前八十回是不能比的。所以,很多的點點滴滴可以證明,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還是有落差的。
(6)
續書有好幾個情節很有趣的。
其中一段是林黛玉勸寶玉應該去認真讀書,結果害得寶玉覺得林妹妹從不說這樣的話,今日怎麼如此起來,覺得有點逆耳,還鼻子裡哼了一聲,那個表情都很趙姨娘式,因為只有趙姨娘會鼻子裡哼一聲。這些寫法,都很露骨,都很不堪,一定不是曹雪芹寫的。但是,雖然不是曹雪芹的親筆,但它這樣寫林黛玉,其實反而是延續前八十回林黛玉的成長。
林黛玉到了後半段,就是從四十二回到四十五回之後,她有太多的改變。她其實會說應酬話。比如,她跟史湘雲在中秋夜聯句,中途妙玉出來打斷。因為林黛玉完全不知道妙玉會作詩,也沒見過她寫的詩,但是當妙玉出來止住,而且表示說由她來續,這樣才能翻轉前面的悽楚之音,因為那個攸關氣運,對人命運不好。結果林黛玉一聽她要續,立刻就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看看我們這些拙劣的詩吧,「若或可改」,就請您指教,幫我們改正。這樣的林黛玉已跟薛寶釵比較像了。
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她也會懂得虛禮周旋。比如有一次是趙姨娘剛好路過瀟湘館,林黛玉一看她來,就知道她是從探春處來,這是順路的人情,但是她可沒有因此就鄙夷她,或者怠慢她,她反倒還賠笑、倒茶,問姨娘好。當然她同時也使眼色叫寶玉趕快走,因為兩個人會有問題。所以林黛玉也不率真了吧?對於她不喜歡的趙姨娘,而且也知道趙姨娘根本是虛情假意,但她還是一樣能夠應酬。這一類的例子真的很多。後四十回裡,林黛玉會說好聽話,會請寶玉要好好地認真讀書,其實是延續前八十回後半對林黛玉所做的那個改變。
整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裡唯一寫到黛玉過生日的,是第八十五回。那一段大有問題。林黛玉是壽星,書裡寫說,「於是她就略換了幾件新鮮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含羞帶笑地出來見了眾人。」這三句仔細揣摩,你會發現,怎麼會是你所喜愛的林黛玉呢?
第一,這種貴族少女過生日,是有固定配備的禮服,探春過生日、寶玉過生日都是換禮服,然後到處行禮,有標準流程。林黛玉怎麼會只略換幾件新衣服,那很像是小家碧玉,很窮,然後過生日才過過癮。那是完全不了解貴族家庭的禮儀才會寫出來的,好像窮人家過新年那種感覺,略換幾件新鮮衣裳,這就錯了。
第二,你說她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各位想想,在前八十回裡面,曹雪芹寫每一個少女的美,何嘗用過這樣的陳腔濫調?這種類似的寫法只出現在劉姥姥的口中,以劉姥姥的文化水準,她說仙女下凡這很合理,這是符合目不識丁的人物的遭遇跟她的文化程度。可是,曹雪芹怎麼會寫林黛玉打扮得如同嫦娥下凡,這樣的陳腔濫調?
第三,人家是貴族少女,她們從小就有許許多多人服侍,她們已經習慣眾星拱月,她就是主子,幹嘛要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含羞帶笑呢?林黛玉是大家閨秀,她是欽差的女兒,而且她是賈家疼愛的一個外孫女,她怎麼可能氣質是這樣的,扭捏小氣?單單這三句,每一句都講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