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淺談馮友蘭的新理學及其局限

馮友蘭能否被看成當代新儒家,這需要先審視他在《貞元六書》所創建的新理學體系。《貞元六書》包括:《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主要是在抗日戰爭期間撰寫。

新理學體系概述

「理學」一名取自程朱,與「心學」相對。但和程朱所講不同,故名為「新」。馮友蘭解釋:

本書名為新理學。何以名為新理學?其理由有二點可說。就第一點說,照我們的看法,宋明以後底道學,有理學心學二派。我們現在所講之系統,大體上是承接宋明道學中之理學一派。我們說:「大體上」,因為在許多點,我們亦有與宋明以來底理學,大不相同之處。我們說「承接」,因為我們是「接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而不是「照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因此我們自號我們的系統為新理學。(《新理學.緒論》)

馮氏又稱新理學為「最哲學底哲學」:

就第二點說,﹍﹍則理學可以說是最哲學底哲學,但這或非以前所謂理學之意義,所以我們自號我們的系統為新理學。(《新理學.緒論》)

然則新理學是什麼一種模樣?

I. 形上學

i. 理、太極

細言之,新理學的形上學以「理、氣、道、大全」四個概念及四個命題為主角。馮友蘭說:

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的系統中,有四個主要底觀念,就是理,氣,道體,及大全。這四個都是我們所謂形式底觀念。這四個觀念,是沒有積極底內容底,是四個空底觀念。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系統中,有四組主要底命題。這四組主要底命題,都是形式命題。四個形式底觀念,就是從四組形式底命題出來底。(《新原道.新統》)

何謂「理」?馮氏說:

就真際之本然說,有理始可有性,有性始可有實際底事物。﹍﹍理,就其本身說,真而不實,故為微,為未發。實際底事物是實現理者,故為顯,為已發。某理即是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某種事物即是所以實現某理者。(《新理學.理、太極》)

理是不變底。﹍﹍實際底事務是理的實例。﹍﹍一類事務的理,是一類事務的最完全底形式,亦是一類事物的最高底標準。標準亦稱為極。(《新原道.道學》)

杜保瑞指出:

馮友蘭此說與柏拉圖及亞理士多德之說皆極為接近,這就是傳統西方哲學最擅長的抽象思辨的形上學討論……理是具體事物或實際事務之原理,因此若非指涉任一具體事物或實際事務其實亦無從說此事之理,因此說理概念是在說有這麼樣的一個原理性存在的普遍原理。(<馮友蘭新理學建構的理論反省>)

簡言之,馮友蘭是就某物之為某物的本質 (essence) 而言理,用牟宗三的區分,他所講是「形構之理」,是留住於「存在之然」上而窮其「曲折之相」以成,類似於柏拉圖的理型。

馮友蘭解釋理和太極的關係:

總所有底理,新理學中,名之曰太極,亦曰理世界。理世界在邏輯上先於實際底世界。「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如用圖畫式言語說,我們可以說,其中底花樣可以多於實際底世界。於是從對於實際作形式底解釋,我們發現一新世界,一「潔淨空闊底世界」(朱子語)(《新原道.新統》)

因為理是不同事物的本質,是多,不是一,太極於是只能作為一切理的總和,極者,標準、準則的意思。

「理世界在邏輯上先於實際底世界」,「實際底世界」即是氣,理在邏輯上先於氣。又「沖漠無朕,萬象森然」、「潔淨空闊底世界」皆就理而言。

馮氏又說:

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的系統中,第一組主要命題是:凡事物必都是甚麼事物,是甚麼事物,必都是某種事物。有某種事物,必有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借用舊日中國哲學家的話說:「有物必有則」。(《新原道.新統》)

「有某種事物,必有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此分明就事物本質言理。

理作為事物的本質,太極是一切事物本質的總和,由此衍生第一組命題:

凡事物必都是甚麼事物,是甚麼事物,必都是某種事物。有某種事物,必有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

ii. 氣

馮友蘭如何定義「氣」?他說:

絕對底料,在柏拉圖,亞力士多德哲學中,謂之「買特」。此「買特」並非科學中及惟物論中所謂「買特」。科學中及惟物論中所謂「買特」即物質。此所謂「買特」則非物質。若欲自彼所謂「買特」得此所謂「買特」,則至少須從其中抽去其物質性。﹍﹍此所謂料,我們名之曰氣;此所謂絕對底料,我們名之曰真元之氣,有時亦簡稱曰氣。(《新理學.氣、兩儀、四象》)

簡單講,「氣」即真元之氣,即絕對底料,相當於柏、亞的質料。

和理相比,氣是「實際底有,是於時空中存在者」,理是「雖不存在於時空而又不能說是無者」,「所謂潛存」。

有某種事物之有,新理學謂之實際底有,是於時空中存在者。「有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之有,新理學謂之真際底有,是雖不存在於時空而又不能說是無者。前者之有,是現代西洋哲學所謂存在。後者之有,是現代西洋哲學所謂潛存。(《新原道.新統》)

氣不帶有任何物質性、經驗意義,純粹是一個邏輯上的觀念,此和程朱有顯著分別:

在我們的系統中,氣完全是一邏輯底觀念,其所指既不是理,亦不是一種實際底事物。一種實際底事物,是我們所謂氣依照理而成者。主張所謂理氣說者,其所說氣,應該是如此。但在中國哲學史中,已往主理氣說者,對於氣,皆未能有如此清楚底見解。在張橫渠哲學中,氣完全是一科學底觀念,其所說氣,如其有之,是一種實際底物。﹍﹍中國哲學中亦常說氣。其所謂氣,非我們所謂氣,或不完全同於我們所謂氣。(《新理學.氣、兩儀、四象》)

程朱所說底氣,雖比橫渠所說底氣,比較不著形象,然仍是在形象之內底。(《新原道.新統》)

太極是理的總和,無極則就氣不是什麼具體事物,無可稱謂而言。馮氏說:

我們不能說氣是甚麼。其所以如此,有兩點可說,就第一點說,說氣是甚麼,即須說:存在底事物是此種甚麼所構成者。如此說,即是對於實際,有所肯定。此種甚麼,即在形象之內底。就第二點說,我們若說氣是甚麼,則所謂氣,亦即是一能存在底事物,不是一切事物所有以能存在者。氣並不是甚麼。所以氣是無名,亦稱為無極。(《新原道.新統》)

以真元之氣稱氣,其實亦不過是「私名」,與老子「吾不知其名,強名謂道」無分別。

由氣衍生第二組命題:

事物必都存在。存在底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底事物必都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

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的系統中,第二組主要命題是:事物必都存在。存在底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底事物必都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借用中國舊日哲學家話說:有理必有氣。(《新原道.新統》)

我們從一個一個底事物著思,對於一個一個事物的存在,作形式底解釋,即得如上述諸命題。能存在底事物,都必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事物所有以能存在者,新理學中謂之氣。(《新原道.新統》)

iii. 道、大全

「道」、「大全」是新理學形上學第三、四個核心概念。馮友蘭說:

我們所謂貞元之氣是無極,一切理之全體是太極。自無極至太極中間之程序,即我們的實際底世界,此程序我們名之為無極而太極。無極,太極,及無極而太極,換言之,即貞元之氣,一切理,及由氣至理之一切程序。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們名之曰道……我們說宇宙,大全,是從一切事物之靜底方面說,我們說道,是從一切事物之動底方面說。我們不能說:無極,太極,及無極而太極,即由無極至太極之「程序」,是宇宙,因為說到「程序」,即是從一切事物之動底方面說。我們亦不能說,無極,太極,及實際底「世界」,是道,因為說到「世界」,即是從一切事物之靜底方面說。其實所謂自無極至太極之程序,所謂無極而太極者,即是所謂實際底世界;所謂實際底世界,亦即是所謂無極而太極,不過一從其靜底方面說,一從其動底方面說而巳。我們可以說:宇宙是靜底道;道是動底宇宙。(《新理學.道、天道》)

「道」是和「宇宙 / 大全」對舉的。

「道」是「無極,太極,及無極而太極」之統名,即「貞元之氣,一切理,及由氣至理之一切程序」之統名。因涉及「由氣至理之一切程序」,即氣實現理的過程,所以是動態的。

「宇宙 / 大全」是「無極,太極,及實際底『世界』」之統名。因「說到『世界』,即是從一切事物之靜底方面說」,所以是靜態的。

扼要言之,道、宇宙 / 大全是一體的兩個方面,異名同謂。

馮友蘭根據對道的理解,開出第三組命題:

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氣實現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實際的存在是無極實現太極的流行。總所有底流行,謂之道體。一切流行涵蘊動,一切流行所涵蘊底動,謂之乾元。

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的系統中,第三組主要命題是: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氣實現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實際的存在是無極實現太極的流行。總所有底流行,謂之道體。一切流行涵蘊動,一切流行所涵蘊底動,謂之乾元。借用中國舊日哲學家的話說:「無極而太極」。又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新原道.新統》)

道體即是一切流行,即是動,即是乾元。

根據對宇宙 / 大全的理解,開出第四組命題:

總一切底有,謂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

在新理學的形上學的系統中,第四組主要命題是:總一切底有,謂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借用中國舊日哲學家的話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新原道.新統》)

馮友蘭又說:

大全就是一切底有的別名……所謂一切,不只是實際中底一切,而是真際中底一切 (真際包括實際)。有有實際底有者,有只有真際底有者,總一切底有,謂之大全。因其是一切底有,故謂之全,此全非一部分底全,非如所謂全中國全人類之全,所以謂之大全。(《新原道.新統》)

大全亦可名為一……新理學亦借用佛家的話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我們雖借用佛家的話,說我們的意思,但我們的意思與佛家不同。新理學雖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並不肯定,一切事物之間,有內部底關聯或內在底關係。新理學所謂一,只肯定一形式底統一。一只是一切的總名。所以雖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對於實際並無所肯定。(《新原道.新統》)

可視為對宇宙 / 大全的補充。

綜上所述,新理學形上學體系如下:

四組概念:

(a) 理 - 事物的本質,太極是一切事物本質的總和,不變,是多非一,潛存,類似理型。

(b) 氣 - 真元之氣,絕對底料,於時空中存在,不帶有任何物質性、經驗意義,純粹是一個邏輯上的觀念,不是什麼具體事物,無可稱謂,故名無極。

(c) 道 - 貞元之氣,一切理,及由氣至理之一切程序,動態的大全。

(d) 大全 - 無極,太極,及實際底「世界」,靜態的道。

四組命題:

(A) 凡事物必都是甚麼事物,是甚麼事物,必都是某種事物。有某種事物,必有某種事物之所以為某種事物者。

(B) 事物必都存在。存在底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底事物必都有其所有以能存在者。

(C) 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氣實現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實際的存在是無極實現太極的流行。總所有底流行,謂之道體。一切流行涵蘊動,一切流行所涵蘊底動,謂之乾元。

(D) 總一切底有,謂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

II. 心性及修養工夫

新理學形上學,無助於成就人的知識,卻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馮友蘭說:

新理學知道它所講底是哲學,知道哲學本來只能提高人的境界,本來不能使人有對於實際事物底積極底知識,因此亦不能使人有駕馭實際事物底才能。哲學可能使人於洒掃應對中盡性至命,亦可能使人於開飛機放大砲中,盡性至命。但不能使人知怎樣酒掃應對,怎樣開飛機放大砲。就此方面說,哲學是無用底。(《新原道.新統》)

新理學中底幾個重要觀念,不能使人有積極底知識,亦不能使人有駕馭實際底能力。但理及氣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物之初」。道體及大全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有之全」。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知天,事天,樂天,以至於同天。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的境界不同於自然,功利,及道德諸境界。(《新原道.新統》)

人的精神境界分成四層:即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境界。

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海格爾所謂自然的產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海格爾所謂精神的創造。自然的產物是人不必努力,而即可以得到底。精神的創造,則必待人之努力,而後可以有之。就一般人說,人於其是嬰兒時,其境界是自然境界。及至成人時,其境界是功利境界。這兩種境界,是人所不須努力,而自然得到底。此後若不有一種努力,則他終身即在功利境界中。若有一種努力,「反身而誠」,則可進至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新原人.境界》)

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創造。不是自然的禮物。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禮物,人順其自然底發展,即可得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但任其自然底發展,人不能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人必須用一種工夫,始可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新原人.學養》)

一個人做事,只是順著他的本能或其社會的風俗習慣,對所做的事的意義,並無覺解,叫做處於「自然境界」。

一個人做事,其後果有利於他人,其動機則是利己的。他所處的人生境界,叫做「功利境界」。

一個人了解到自己是社會的一員,為社會的利益做各種事,有這麼一種覺解,他是處於「道德境界」。

最後,一個人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自覺地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叫做處於「天地境界」。

自然、功利二境界不須下工夫,道德、天地二境界卻須用工夫。工夫的內容為何?就是讀哲學以提升自己的覺解,而新理學形上學正是「最哲學底哲學」。

馮友蘭借孟子「以誠敬存之」、「先立乎其大者」,以及程朱「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來講自己的工夫理論:

伊川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致知即增進其覺解,用敬即用一種工夫,以維持此增進底覺解所使人得到底境界。(《新原人.境界》)

此種新意義,使人有一種新境界。此種新境界是天地境界。此是哲學的大用處。用西洋哲學的話說:哲學的用處,本不在於求知識,而在於求智慧。哲學雖有如此底功用,但只能使人知天,可以使人到天地境界,而不能使人常住於天地境界。欲常住於天地境界,則人須對如此底哲學底覺解「以誠敬存之」。研究哲學是「進學在致知」,「以誠敬存之」是「涵養須用敬」。先有哲學底覺解,然後「以誠敬存之」,是「先立乎其大者」。(《新原人.學養》)

先透過研究哲學來提升哲學底覺解,再用求真、敬重真理的態度來保存哲學底覺解,長此而往,人便可進入天地境界。

這裡「進學」的「學」變成哲學,即新理學形上學。「致知」的「知」變成哲學底覺解。「以誠敬存之」的「誠敬」,「涵養須用敬」的「涵養」,全變成只有認知思辯意義。「先立乎其大者」的「立」也就研究哲學來說。

相應於工夫論,馮友蘭對心性的看法也有轉變,他基本上以覺解為心的內容,人之為人的性,他說:

所謂人性者,即人之所以為人,而以別於禽獸者。無心或覺解底物,雖皆有其性,但不自知之。人有覺解,不但能知別物之性,且於其知覺靈明充分發展時能自知其性,自知其所以為人而別於禽獸者。充分發展其心的知覺靈明是「盡心」。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人知性則即可努力使此性完全實現,使此性完全實現,即是「盡性」。……人所以特異於禽獸者,在其有較高底知覺靈明。有較高底知覺靈明是人的性。……因為知性即是知覺靈明的自知,亦即是覺解的自覺解。人的知覺靈明愈發展,則其性即愈得實現,所以盡心,亦即是盡性。(《新原人.心性》)

有覺解是人生的最特出顯著底性質,因人生的有覺解,使人在宇宙間,得有特殊底地位。宇宙間有人無人,對於宇宙有很重大底干係。有人底宇宙,與無人底宇宙,是有重要底不同底。從此方面看,有覺解不僅是人生的最特出顯著底性質,亦且是人生的最重要底性質。從人的觀點看,人若對於宇宙間底事物,了解愈多,則宇宙間底事物,對人即愈有意義。從宇宙的觀點看,人之有覺解對於宇宙有很重大底干係,因為有人底宇宙,與無人底宇宙是有重要底不同底。(《新原人.覺解》)

覺解是對事物本質的覺解,對邏輯、概念的覺解,心顯然為一認知思辯的心靈,「盡心盡性」的「盡」是認知地盡。

人能處於天地境界,即是聖人,馮友蘭說:

在這種境界中底人,是「經虛涉曠」底。在這種境界中底人,雖是「經虛涉曠」,但他所作底事,還可以就是人倫日用中底事。他是雖玄遠而不離實用。在這種境界中底人,雖「經虛涉曠」,而還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這也不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無礙其「經虛涉曠」,而是「擔水砍柴」,「事父事君」,對於他就是「經虛涉曠」。他的境界是極高明,但與道中庸是一行不是兩行。在這種境界中底人,謂之聖人。哲學能使人成為聖人。這是哲學的無用之用。如果成為聖人,是盡人之所以為人,則哲學的無用之用,也可稱為大用。(《新原道.新統》)

而只有聖人,最宜於作王。所謂王,指社會的最高底首領。他說:

聖人不能專憑其是聖人即能作事,但可以專憑其是聖人,即能作王。而且嚴格地說,只有聖人,最宜於作王。所謂王,指社會的最高底首領。最高底首領並不需要親自作甚麼事,亦不可親自作什麼事。這就是道家所謂「無為」。「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當最高首領的「無為」,並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使用群才,令其自為。當最高首領者,無須自為,所以亦不需要甚麼專門底知識與才能。他即有專門底知識與才能,他亦不可自為。因為他若有為,則即有不為。他不為,而使用群才,令其自為,則無為而無不為。當最高首領底人,所需要底是「廓然大公」底心,包舉眾流底量。只有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最能如此。他自同於大全。自大全的觀點,以看事物,當然有「廓然大公」底心。在他的心中,「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背」。他當然有包舉眾流底量。在他的境界中,他「不與萬法為侶」,真是「首出庶物」,所以他最宜於作社會的最高底領袖。所以聖人,專憑其是聖人,最宜於作王。如果聖人最宜於作王,而哲學所講底又是使人成為聖人之道,所以哲學所講底,就是所謂「內聖外王之道」,新理學是最玄虛底哲學,但它所講底,還是「內聖外王之道」。而且是「內聖外王之道」的最精純底要素。(《新原道.新統》)

杜保瑞說得好:

從馮友蘭論「內聖外王」之道的理論來看,仍然是頗有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的思路在。(<馮友蘭新理學建構的理論反省>)

新理學是一場創新,不是接續程朱理學,更不是接續中國傳統哲學

毫無疑問,新理學有自圓其說的地方,但其果真是在程朱的基礎上「接著講」嗎?

朱子曰:

太極非是別為一物,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只是一箇理而已。因其極至,故名曰太極。(《語類》)

太極就是一箇理,理一,太極何曾成為眾理的總和?

朱子又曰:

天地中有一太極,萬物中各有一太極。(《語類》)

如果太極是萬物本質的總和,萬物中何來會各有一太極?

據此,馮友蘭對太極的理解不合程朱。

金春峰有一段精闢的批評:

柏拉圖共相論哲學以數學、幾何學為背景與方法,所得共相、「理」是抽象的,常以圓性、方性等幾何學為喻;朱熹和中國哲人則以農業生態、生命為背景和方法思考世界,其所得共相、「理」常指人性、道德理性。故朱熹常以「太極」為「萬化之根」,以核仁、天之生意講仁,說「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太極是極好至善的表德」;「要識仁之意思,只是一個渾然溫和之氣,其理則天地生物之心」;「須知所謂純粹至善者,便指生物之心,方有著實處也」;「天地之帥,則天地之心,而理在其中也」。這些,都不是偶然的。以「性」與「理」為方性、方理之類,是把中國哲學特別是朱熹哲學的特殊文化背景忽視了。(<對朱熹哲學思想的重新認識 - 兼評馮友蘭、牟宗三解釋模式之扭曲>)

另「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原是講成德工夫,「敬」是「整齊嚴肅」、「常惺惺」,以此為涵養,收斂心神、情緒。「進學」是讀經史之書,提升個人道德修養。這和馮氏研治哲學云云亦不契。

擴及中國傳統哲學。

孟子的「盡心」不是認知地盡,心也不是認知思辯心靈。心是「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的道德本心,盡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盡。人性以本心為內容。「以誠敬存之」,存是存此本心。「先立乎其大者」,立是立此本心。「盡心知性則知天」,「知天」是透過把本心擴充而至其極達到。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這是華嚴宗的術語,用以說明法界緣起中,現象間之相即關係。馮友蘭「新理學所謂一,只肯定一形式底統一。一只是一切的總名」,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原意,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今僅舉此二例,說明新理學乃馮氏個人自創,跟程朱理學乃至中國傳統哲學全無關係,反而以理型釋理、以絕對底料釋氣、提倡哲學王,更近似柏拉圖,他是借程朱乃至中國傳統哲學的話語講自己的新實在論 (馮氏曾言,朱子所謂「太極」,「即如柏拉圖的所謂好之概念,亞利斯多德所謂上帝」,朱子哲學「近於現代之新實在論」。就客觀理解朱子哲學言,全屬錯誤。這只是他個人新實在論哲學的立場,借朱子表出之)。

新理學的理論局限

馮友蘭釋天地境界:

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對於人生中底規律,尤其是道德底規律,有較深底了解。他了解這些規律,並不是人生的工具,為人所隨意規定者,而是都在人的「性分」以內底。遵守這些規律,即所以「盡性」。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有更進一步底了解;他又了解這些規律,不僅是在人的「性分」以內,而且是在「天理」之中。遵守這些規律,不僅是人道,而且亦是天道。(《新原人.天地》)

天地境界的特徵是: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事天」底。在此種境界中底人,了解於社會的全之外,還有宇宙的全,人必於知有宇宙的全時,始能使其所得於人之所以為人者盡量發展,始能盡性。在此種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層底覺解。此即是說,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會的全的一部分,而並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對於社會,人應有貢獻,即對於宇宙,人亦應有貢獻。人不但應在社會中,堂堂地做一個人,亦應於宇宙間堂堂地做一個人。人的行為,不僅與社會有干係,而且與宇宙有干係。他覺解人雖只有七尺之軀,但可以「與天地參」。雖上壽不過百年,而可以「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新原人.境界》)

似乎把天地境界看成是道德境界的延伸。

但問題是遊心於「物之初」、「有之全」能否讓人達至道德境界?遊心於「物之初」、「有之全」,見以下一條:

新理學中底幾個重要觀念,不能使人有積極底知識,亦不能使人有駕馭實際底能力。但理及氣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物之初』。道體及大全的觀念,可使人遊心於『有之全』。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知天,事天,樂天,以至於同天。這些觀念,可以使人的境界不同於自然,功利,及道德諸境界。

我們可以認知、思考道德之理,但不去實行。道德之理尚且如此,遑論理、氣、道、大全一大埋空虛抽象的概念及命題。

研究「最哲學底哲學」,無助成就道德,因而銜接不上天地境界,是馮友蘭新理學第一個理論困難。

第二個理論困難是,即使研究有效,因人的智力及抽象思考能力迥異,進入天地境界可謂無必然保證,在一開始便投下一陰影,多少減殺實踐者的動力。

當然,針對第一個理論困難,馮友蘭可以回應:我們藉研究新理學的形上學,可直接躍升至天地境界。不過,這樣說會衍生另一個問題:有天地境界的覺解的人,是否真能有道德境界的覺解?搞明白了理、氣、道、大全及四組命題,我就能夠愛人如己?是這樣嗎?未免太癡人說夢。

馮友蘭的文字寫得很堂皇,但一仔細探究,就會知道他不懂,故牟宗三稱他的哲學為「膿包哲學」,「膿包的特性是外皮明亮精光,但不可挑破,挑破便是一團膿」。

馮友蘭不懂道德,他眼中的聖人、哲學王,只是抽象思辯能力極高,僅此而已。但抽象思辯能力極高,有時是一件壞事,反而窒礙對他人及時伸出援手,對他人的同情和憐憫。

一個著名的哲學笑話,一名哲學家看見一友人受傷,他於是開始思考「為什麼這個友人會受傷?」、「友人受傷這個現象是否一假象?」、「受傷的本質是什麼?」結果,思考得久了,友人也流血至死了。這個笑話實際點出抽象思辯能力之高和實踐道德行為之間是無必然關係,甚至可以是阻礙。

另一個例子,一國家領袖天天思考不同哲學概念,什麼空、無、有之類,社會上的民間疾苦都看不見,人人活在水深火熱中,卻無人可救,這樣的執政者有對老百姓同情和憐憫嗎?到施政失效,亡國了,改朝換代,為了繼續有條件天天思考不同哲學概念,遂向新領袖投誠、奉迎,不以為恥,覺得一興一亡乃宇宙規律,何必介意?此類人連基本做個有原則的人也講不上,只是狡猾勢利、投機取巧、向較優勢的一方靠攏的奴才而已!

事實上,觀乎馮友蘭的一生,立場一直左搖右擺。前期推崇儒家道統,支持蔣介石。後來致函毛澤東,自稱「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文革期間,更一度出任四人幫掌握的「梁效」寫作班子顧問,「從舊營壘裡衝殺出來,給了孔丘一個回馬槍」,認為能參加批孔是一種「更大的幸福」。到了晚年又不同意毛澤東「仇必仇到底」,主張北宋儒者張載「仇必和而解」。

馮友蘭為人處事的悲劇,跟他的新理學的致命傷分不開。整套理論精巧是精巧,但完全無助人奠立道德意識,民族意識,連根本的擇善固執,「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都培養不出,加上「四大不要臉」的穢史,學界普遍不願將馮友蘭視作當代新儒家之一員,是有理由的。

馮友蘭是否當代新儒家?

若以熊十力哲學流派的判準看,馮友蘭明白的不是當代新儒家。

牟宗三曾不客氣地批評:

他後來堅持他那「不相應」,造撰而為《新理學》,以及又後來之投共而無恥。良知由假定轉而為泯滅,於以見他那一切知識學問全成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無靈魂可言。(《五十自述》)

他以為他懂得朱夫子,但他何曾知道朱夫子是理學家,不是西方的新實在論,他以西方的新實在論來解釋朱子,這當然是不相應的。他後來又講「新理學」,以程朱自居,這都是妄人妄作。(<客觀的了解與中國文化之再造>)

不過,從「感受中國問題之刺激,切志中國問題之解決,從而根追到其歷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尋個明白」(梁漱溟語) 看,《貞元六書》的初衷是要「貞下起元」,響應抗日救國民族思潮,對中華民族傳統精神作一反思。《中國哲學史新編》也是要「闡舊邦以輔新命」。在此一動機上講,不看其哲學水準之優劣,馮友蘭亦可算是當代新儒家的一分子。




《紅樓夢》中的政治風暴

第五十四回後,大觀園開始變得不平靜。王熙鳳小產休養,賈母、王夫人等因老太妃死去而每日入朝隨祭,不在家中,雖有「鎮山太歲」探春、李紈、寶釵在,管理經驗畢竟尚淺,加上戲班解散,芳官、藕官等分入怡紅院等各處,他們和各婆子交惡,令園內正醞釀著一股政治大風暴。

婆子問題由來已久

關於婆子的問題,早在黛玉和寶釵交談時已經提及,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黛玉嘆道:「……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老婆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第五十五回「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家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登新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的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登新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了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登新家的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登新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登新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登新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裡又回別的事。一時吳登新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細看看。」吳登新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探春、李紈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他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吳登新家的就是婆子集團之一員。

第五十七回: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了?」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的。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道: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喚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錢出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費。」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帳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摺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哪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哪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位獃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笑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裡知道這個?哪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獃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獃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舖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鴉一般黑,豈有兩樣的。」薛姨媽因又問:「是哪裡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哪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玩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

一時人來回:「那府裡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這裡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給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便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也要感嘆起來。湘雲聽了卻動了氣,說道:「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出去,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抱不平兒。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問他去,明兒索性把他接到咱們院裡一處住去,豈不是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說,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黛玉是寶玉的知己,探春與寶玉親近,湘雲急於要對老婆子大罵一頓,寶玉對婆子無好感,可以推想一二。

藕官燒紙錢事件

不過,寶玉與婆子正面發生衝突,當以「藕官燒紙錢事件」為起始,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且說大觀園內,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內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眾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趁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欺侵。

……正自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麼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內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給誰燒紙?快別在這裡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名姓兒,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只不做一聲,寶玉數問不答。

忽見一個婆子惡狠狠的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們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子氣,怕去受辱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著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了這裡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原是林姑娘叫他燒那爛字紙,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更自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替遮掩,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的字紙。」那婆子便彎腰向紙灰中揀出不曾化盡的遺紙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證又有憑,只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寶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錢,不可叫本房人燒,另叫生人替燒,我的病就好得快了,所以我請了白錢,巴巴的煩他來替我燒了。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又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沖了,還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見他們去,就依著這話說。」藕官聽了,越得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說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這人豈不完了?」寶玉道:「你不許再回,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原叫我帶他。只好說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寶玉點頭應允,那婆子自去了。

藕官是賈府買來的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之一。戲班解散後,她進林黛玉房中。她在戲中與小旦菂官常扮夫妻,二人相好異常,自視為一對,可惜菂官早夭,她於是燒紙錢祭菂官,被婆子發現。

賈寶玉本著愛惜女孩子的天性,為藕官出頭兼杜撰謊言隱瞞,無可厚非。

然而,在那婆子眼中,你這位少爺就是袒護戲子,竟把「守規矩」都拋諸腦後,人人如此,大觀園豈不大亂?婆子的負面說話,日後必傳入王夫人口中,造成對寶玉的制約。寶玉在此表面上是爭贏了,實際是為自己埋下禍根。

芳官洗頭事件

第二件寶玉和婆子的正面衝突,乃「芳官洗頭事件」。同一回:

因惦記著要問芳官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一處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只得耐著。一時芳官又跟了他乾娘去洗頭,他乾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管他,哪裡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走到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他乾娘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乾娘說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唬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問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你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閑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媽來吵,你如今也跟著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得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也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得用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裳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敝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粧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著,替他洗淨了髮,用手巾擰得乾鬆鬆的,挽了一個慵粧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

概言之,芳官的乾娘剋扣她一個月的月錢,卻偏袒自己的親女兒,先替親女兒洗頭而不替芳官,芳官心高氣傲,給乾娘面色看,二人矛盾升溫。

寶玉見狀,同情芳官,為息事寧人,遂叫襲人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送給芳官,叫她自己洗。豈知她乾娘發起難來,罵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你的錢。」竟向她身上拍了幾下,致使芳官大哭。

寶玉欲罵那乾娘,晴雯卻搶先一步,指那乾娘說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乾娘頂撞:「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寶玉恨得牙癢癢:「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乾娘羞愧難當,一言不發,事件結束。

和之前燒紙錢事件不同,今次芳官是受害者,其乾娘的確偏私,寶玉出手相助,既是憐惜,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是,看在那媳婦眼裡,自然又是這位少爺再一次偏袒戲子,不只偏袒戲子,還要縱容自己的大丫鬟晴雯大罵特罵,說什麼「攆出去」,恃寵越權,這還得了?那媳婦也是婆子集團成員,寶玉又再和婆子結下梁子。晴雯則因過份忠心於寶玉而被牽連其中。

花籃事件

第三件寶玉和婆子的正面衝突,是「花籃事件」。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鶯兒應了才要去時,蕊官便說:「我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一逕同鶯兒出了蘅蕪苑。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葉才點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這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一個花籃,採了各色花兒放在裡頭,才是好玩呢!」說著,且不去取硝,只伸手採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佈,將花放上,卻也別緻有趣。喜得蕊官笑說;「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送咱們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採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藕官接了,笑嘻嘻的同他二人出來,一逕順著柳堤走來。鶯兒便又採些柳條,索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只顧看著他編,哪裡捨得去?鶯兒只管催說:「你們不去,我就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你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裡鶯兒正編著,只見何媽的女兒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編什麼呢?」正說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問藕官道:「前兒你到底燒了什麼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接著我媽和芳官又吵了一場,又要給寶玉吹湯,討個沒趣兒。幸虧園子裡人多,沒人記得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要有人記得,我們一家子叫人看著什麼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他一得了這地方,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糟塌,我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我們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的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你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他的嫩樹枝子,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

鶯兒道:「別人折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各房裡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單算花草玩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們姑娘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究竟總沒要過一次。我今兒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一言未了,他姑媽果然拄了拐扙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

那婆子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採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看著鶯兒編弄,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我使你了。拿我作隱身草兒,你來樂!」春燕道:「您老人家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您別信小燕兒的話,這都是他摘下來的,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兒!你只顧玩,他老人家可就認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輩,兼之年邁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了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得牙癢癢,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鶯兒本是玩話,你就認真打我!我媽為什麼恨我?又沒燒糊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鶯兒本是玩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話,您老人家打他,這不是臊我了嗎?」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為姑娘在這裡,不許我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哪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玩話,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說著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裡做什麼?」那婆子便接聲兒道:「你來瞧瞧!你女孩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這裡排暄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裡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鶯兒見他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他姑媽哪裡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兒這麼大孩子,玩的他領著人糟塌我,我怎麼說人?」他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了個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臺盤,你也跟著那起輕薄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裡伺候,又跑出來浪漢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做什麼?這編的是你娘的什麼?」

鶯兒忙道:「那是我編的,你別指桑罵槐的。」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怨氣。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為何哭,怕他又說出來,又要受晴雯等的氣,不免趕著來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哪裡肯回來?急得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只顧趕他,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招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這裡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唸佛,又罵:「促狹小蹄子!糟塌了花兒,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問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媽又打我呢!」襲人見他媽來了,不免生氣,便說道:「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賣弄你女孩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兒的,便說:「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的閑事,都是你們縱的,還管什麼?」說著,便又趕著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聽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他怎麼著。」一面使眼色給春燕。春燕會意,直奔了寶玉去。眾人都笑說:「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今兒都鬧出來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在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你討一個情還討不出來不成?」那婆子見他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你別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將方才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你只在這兒鬧倒罷了,怎麼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眾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著他們的事,我們原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著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命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平兒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來。」那小丫頭子應了便走。

眾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來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他是哪個姑娘來了,也要評個理。沒有見個娘管女孩兒,大家管著娘的!」眾人笑道:「你當是哪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裡的平姑娘啊。他有情麼,你說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只見那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呢,問我做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先攆出他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子上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聽見如此說了,嚇得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沒有壞心,一心在裡頭伏侍姑娘們。我這一去,不知苦到什麼田地!」襲人見他如此說,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裡,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哪裡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人來!天天鬥口齒,也叫人笑話。」晴雯道:「理他呢,打發他去了正經。哪裡那麼工夫和他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眾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以後改過。姑娘們哪不是行好積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為打你起的,饒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罷!」寶玉見如此可憐,便命留下:「不許再鬧!再鬧,一定打了攆出去。」那婆子一一謝過下去。

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在於:同是寫寶玉和婆子們的衝突,每次事件的性質卻各有不同,而且有推進。

「花籃事件」,鶯兒不是完全不可辯白,夏婆子 (春燕姨媽) 也不是完全對,造成整場紛爭的根源更多是「鎮山太歲」「分地基」的新改革措施。

「分地基」原意是好的,讓眾婆子負責園內各處地方,自負盈虧,減少大觀園經濟負擔。問題是,新措施如何和園內舊觀念相適應?當小姐丫鬟們不覺得取花折柳有問題,婆子卻基於自身利益在意非常,雙方衝突如何解決?探春等人明顯無考慮到這一層,這也是其管理經驗淺薄之一證。

為何要「分地基」?就是因為榮國府財困,換言之,是次衝突也是榮國府財困之外顯病徵。

衝突爆發,鶯兒是薛寶釵自帶來的丫鬟,何、夏二婆子不敢惹她,遂拿同場的春燕出氣。何婆子正是尅扣芳官月錢的那位乾娘,也是春燕之母。

春燕被打,哭著跑入怡紅院中,寶玉出手,拉著春燕說:「你別怕,有我呢。」大罵何婆子:「你只在這兒鬧倒罷了,怎麼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請平兒出面管一管,平兒下令「先攆出他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子上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何婆子嚇得淚流滿面,苦苦央求留下,被晴雯冷嘲:「理他呢,打發他去了正經。哪裡那麼工夫和他對嘴對舌的?」寶玉見何婆子可憐,便命留下:「不許再鬧!再鬧,一定打了攆出去。」事件至此告一段落。

很清楚,寶玉、晴雯都是犯了上次「芳官洗頭事件」同一個錯誤,何婆子必對二人恨之入骨。

值得注意是平兒的反應,是站到寶玉一邊,王熙鳳是賈母那邊的人,賈母溺愛寶玉,平兒是鳳姐心腹,她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換句話說,她是站到婆子集團的對立面。

仗賴平兒的權威,賈母的溺愛,寶玉又一次勝利,把婆子集團壓下去。

不過,請注意,何婆子說過「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憑他是哪個姑娘來了,也要評個理。沒有見個娘管女孩兒,大家管著娘的」,這不是偶爾的閒筆,婆子集團背後實有一套價值觀:子女必須聽母親的話,訂下的規矩就要遵守。這套價值觀其實就是寶玉母親王夫人所篤信的。寶玉衝擊婆子,等於衝擊她母親那一套,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

順帶一提,春燕說:

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了,更不是顆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帳話,想起來真不錯。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姐兒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裡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姐妹兩個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著實寬綽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撂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段很重要,除了反映寶玉對未出嫁、出嫁後、老了的女人的看法,更緊要是揭示婆子集團的黑暗性、消極性、腐蝕性。

榮國府已經沒錢了,倘若這批老婆子坐大,削榮國府以自肥,探春等人改革再多,也注定徒勞。

薔薇硝事件

「花籃事件」以寶玉婦人之仁、放虎歸山告終,但政治風暴未有終止,芳官暗把薔薇硝換成茉莉粉,刺激趙姨娘發難,釀成「薔薇硝事件」,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當下來至蘅蕪院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沏茶。春燕便同他媽一逕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來賠罪。」鶯兒也笑了,忙讓坐,又倒茶,他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來,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便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給他們,說是薔薇硝,帶給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裡沒這個給他?巴巴兒的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娘說:「只我進去罷,您老人家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覆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也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給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給他蕊官之事,並給了他硝。寶玉與琮、環並無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裡是什麼?」芳官便忙遞給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難為他想的到。」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腰向靴筒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道:「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給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給別人,連忙攔住,笑說:「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盒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起還剩了些,如何就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人一時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哪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的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你看看是這個不是?」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笑,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佬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見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彩雲只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喪的撞喪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沖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來。不管怎麼,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也別管,橫豎與你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平日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撒摔我;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話頭兒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兒,便飛也似的往園中去了。彩雲死勸不住,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玩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遇見藕官的乾娘夏婆子走來,瞧見趙姨娘氣得眼紅面青的走來,因問:「姨奶奶,哪裡去?」趙姨娘拍著手道:「你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兒了!要是別的人我還不惱,要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了什麼?」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什麼事?」趙姨娘遂將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兒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兒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裡。人家還沒拿進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乾不淨的東西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得起來,誰還不怕您老人家?如今我想:趁這幾個小粉頭兒都不是正經貨,就得罪他們,也有限的。快把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幫著你作證見。您老把威風也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您老人家的不是。」趙姨娘聽了這話,越發有理,便說:「燒紙錢的事我不知道,你細細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說了。又說:「你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逕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往黛玉那裡去了,芳官正和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麼事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你高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裡,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哪裡有你小看他的?」芳官哪裡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便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了他。要說沒了,又怕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就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是粉頭麵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襲人忙拉他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發怔,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他。」芳官挨了兩下打,哪裡肯依,便打滾撒潑的哭鬧起來。口內便說:「你打得著我麼?你照照你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他懷內叫他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外頭跟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唸佛說:「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玩,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荳官,兩個聽見此信,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兒,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得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荳官先就照著趙姨娘撞了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說,這樣沒道理還了得了。」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藕官、蕊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後頭頂住,只說:「你打死我們四個才算。」芳官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哭的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忙忙把四個喝住。問起原故來,趙姨娘氣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尤、李二個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嘆氣說道:「這是什麼大事,姨娘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們說不知在哪裡,原來在這裡生氣呢。姨娘快同我來。」尤氏、李紈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趙姨娘無法,只好同他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些混帳人調唆,惹人笑話自己獃,白給人家做活。心裡有十二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

這裡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麼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麼意思,也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裡又沒有算計,這又是哪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唆的,作弄出個獃人,替他們出氣。」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只得答應著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裡哪裡撈針去?」只得將趙姨娘的人並園中人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眾人也無法,只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慢的訪。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素日和芳官不對,每每的造出些事來。前兒賴藕官燒紙,幸虧是寶二爺自己應了,他才沒話。今日我給姑娘送絹子去,看見他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見了我才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只答應,也不肯據此為證。

夏、何二婆子跟怡紅院交惡,勢孤力弱,成不了事,但連上趙姨娘,就是另一回事。

賈環常被看成和她母親一樣壞,但當他知道薔薇硝被換成茉莉粉,竟說:「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可知本性不壞。

趙姨娘發火,途中遇見夏婆子,這簡直是邪惡軸心大集合!趙姨娘告訴夏婆子寶玉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夏婆子則告訴趙姨娘寶玉偏袒戲子伶人的事,二人有共同仇敵,一拍即合,結果趙姨娘越發得意,竟闖入怡紅院,把茉莉粉照芳官臉上摔來,並大罵芳官一頓。初則口角,繼而動武。

趙姨娘打芳官,為一眾懷怨的老婆子出了口氣。且看晴雯的反應。

「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著平兒與眾媳婦走來,忙忙把四個 (案:藕官、蕊官、葵官、荳官一哄而上,阻止趙姨娘打芳官) 喝住……這裡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麼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麼意思,也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裡又沒有算計,這又是哪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唆的,作弄出個獃人,替他們出氣。』」

這是故意讓趙姨娘當眾出醜,落井下石。

整場「薔薇硝事件」,錯的是芳官,但就因為夏婆子「調唆作弄出個獃人,替他們出氣」,加上趙姨娘的魯莽,終令趙姨娘出了個大醜,婆子們心思之歹毒,從中亦可見一斑。

柳五兒偷玫瑰露、茯苓霜事件

芳官在《紅樓夢》中後段發揮著極大的作用,她無疑令寶玉和婆子集團的矛盾持續升溫。

「薔薇硝事件」後,繼有「柳五兒偷玫瑰露、茯苓霜事件」,都和芳官有關。

柳五兒是誰?第六十回「玫瑰露引出茯苓霜」: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孩兒,今年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紫、鴛四人相類。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兒。只是素有弱疾,故沒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到那裡去應名。正無頭路,可巧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別的乾娘還好,芳官等待他也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及芳官去和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有事,尚未得說。

簡單講,她是柳家的之女,和芳官友好。

玫瑰露乃寶玉託芳官給她,見:

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復了寶玉。寶玉正為趙姨娘吵鬧,心中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又勸了芳官一陣,因使他到廚房說話去。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著呢,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吃去罷。」說著命襲人取出來,見瓶中也不多了,遂連瓶給了芳官。芳官便自攜了瓶與他去。

正值柳家的帶進他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畸角子一帶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著呢。見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來,迎亮照著,裡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當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個忙說:「快拿鏇子燙滾了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給你罷。」五兒聽說,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謝芳官。

柳家的把剩餘的玫瑰露連瓶放在傢伙廚內,打算送給姑舅哥哥一點。五兒不贊成,擔心又惹「一場是非」,柳家的不以為然。

單表五兒回來,和他娘深謝芳官之情。他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雖然是個珍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大情。」五兒問:「送誰?」他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點兒,他那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我倒半盞與他去。」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他媽倒了半盞去,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傢伙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是非。」他娘道:「哪裡怕起這些來,還了得。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該的。難道是作賊偷的不成?」說著,不聽,一逕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家中。

從「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該的。難道是作賊偷的不成?」可見柳家的單純得很。

柳家的一面跟寶玉一邊親近,一面因一碗燉雞蛋得罪了司棋等人。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忽見迎春房裡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兒尊貴。不知怎麼,今年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哪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日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給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唚,你媽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飄馬兒,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遇急兒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東西,哪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棍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不用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這麼兩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是為什麼?前日春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兒,你怎麼忙著還問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另叫你炒個面筋兒,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一日,就從舊年以來,那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算著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得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日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個油鹽炒豆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這二三十個錢的事,還備得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哪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得賠。你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他唸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反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哪裡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慌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語,方將氣勸的漸平了。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司棋是誰?迎春的大丫頭,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孫女。

「不知怎麼,今年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哪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柳家的珍惜雞蛋,是因為雞蛋價格高昂,她想節省開支,更好地運用食材,這不是錯,是為賈府著想。

「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只知雞蛋是平常東西,哪裡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棍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腸子,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柳家的可謂切中賈府積弊,是改革中興的中堅分子。

無奈司棋一味作風專橫,「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這是全幅的破壞,有破壞無建設。

柳家的讓步,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竟全潑了地下。這裡曹雪芹暗示,來自邢夫人一邊的勢力,也是破壞賈府勢力之一支。趙姨娘是一支,婆子集團是一支,第三支就是邢夫人。

柳五兒終被誣陷偷玫瑰露和茯苓霜,鳳姐初時要把她打四十大板,然後或賣或配人,幸虧賈寶玉、平兒等相助,才倖免於難。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說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去,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裡呢?竟出去讓我關門,什麼意思?可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認我先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林之孝家的聽他詞鈍意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和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日玉釧兒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兒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找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我沒聽見。今日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哪裡。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贓証,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偷有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那邊,先找著了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睡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的人了,拿你來頂缸的。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著,自己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守。倘或眼不見,尋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就攆出他們去。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處。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玫瑰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了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了一跳,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了,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他也說是芳官給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正沒主兒,如今有贓証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這會子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他,他要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誰好意攬這事呢?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裡炮,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們怎麼裝沒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了,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必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他們方好。不然他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裡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哪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呢,問他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白,知道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了。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要說出來呢,但只是這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了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麼樣?要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呢,就求寶二爺應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說了罷。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給環哥兒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說嚷過兩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裡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

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地偷的唬你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麼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見,豈不又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沒事,且除這幾個人都不知道,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等太太到家,哪怕連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係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想,只得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係芳官給的,五兒感謝不盡。

柳家的對廚房的控制權被奪,林之孝家的馬上安排秦顯家的接掌,第六十一回:

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候多時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怕園裡沒人伺候早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們的飯呢。姑娘一並回明奶奶,他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認識。高高兒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麼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子。司棋的父親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裡水落石出了,連前日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孽障要什麼來著,偏這兩個孽障慪他玩,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著他兩個不提防,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孽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自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秦顯家的是誰?司棋的嬸子,邢夫人那邊的人。第六十二回:

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了上半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點送帳房的禮,又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說:「我來了,全仗你們列位扶持。自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顧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顧些。」正亂著,忽有人來說:「你看完了這一頓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兒原無事,如今還交與他管了。」秦顯家的聽了,轟去了魂魄,垂頭喪氣,登時掩旗息鼓捲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許多,自己倒要折變了賠補虧空。連司棋都氣了個直眉瞪眼,無計挽回,只得罷了。

「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林之孝家的分明受了秦顯家的賄賂。

假如「薔薇硝事件」是婆子集團的反擊,「柳五兒偷玫瑰露、茯苓霜事件」就是邢夫人一房意圖在廚房的戰線上奪權,兩件事都被寶玉和平兒暫時壓下去,但隨著時日推移,反擊、奪權的力度必更激烈,眾婆子及邢夫人一房會令榮國府「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乃遲早的事。

林之孝家的與寶玉之不契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記林之孝家的專橫: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麵,怕停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

林之孝家的站起來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牠。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

好一句「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和王夫人何其投契!

這個人受秦顯家的 (司棋的嬸子,邢夫人那邊的人) 賄賂,換言之,她是吃兩家茶禮。

關於林之孝家的,還有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正說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來了。」賈母道:「難為他們想著,叫他們來瞧瞧。」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賈母聽了,也忙說:「打出去罷!」又忙安慰說:「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絕了,再沒人來接他,你只管放心罷!」寶玉哭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了。」賈母道:「沒姓林的來,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眾人:「以後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你們也別說『林』字兒,孩子們!你們聽了我這句話罷。」眾人忙答應了,又不敢笑。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隔子上陳設的一支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說:「那不是接他們來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人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去,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

試問林之孝家的對寶玉怎會有好感呢?

結論

總之,不用到抄檢大觀園,從上述一系列政治事件,已知賈府「內鬼」為哪些人,中興希望又是哪些人。

抄檢一事,王夫人是被王善保家的慫恿,對付晴雯也是王善保家的提出。探春流淚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接著就是打王善保家的一巴掌。

抄檢前,寶玉尚在政治風暴中佔上風,但到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介入:

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 「這才幹凈,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份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

柳五兒死了、芳官保不住、晴雯被逐死了,「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牟宗三指賈母是「老乞婆」,依筆者看,寶玉母親王夫人才是最可怖、最惹人討厭的「老乞婆」!榮國府的大罪人!

有謂慈禧太后很喜歡看《紅樓夢》,寶玉在抄檢前為芳官、春燕、柳五兒出頭,不是像光緒帝為維新派漢人出頭嗎?抄檢後寶玉羽翼被剪,正式成為籠中鳥,不是像光緒在戊戍政變後被慈禧幽禁於瀛台嗎?至於眾婆子與邢夫人,自然就是懷塔布等一眾滿洲親貴。這些人只會對清皇室有百害而無一利。

《紅樓夢》不純粹是言情小說,它也涉及殘酷政治鬥爭的一面,特別是第五十四回後,實教人驚心動魄,此其所以偉大。

2020年12月30日 星期三

胡適駁倒了牟宗三嗎?- 就正於劉保禧教授

台灣東吳大學的劉保禧教授近年著力研究胡適,關於他的獨見創獲,筆者所知不多,僅從幾個網上媒體的報導及文章中略知一二。今試就所見,略作批判,因劉氏主要透過比較牟宗三哲學以突顯胡適哲學,藉對劉氏的話的批判,對了解胡、牟二人分歧當有助益。

(一)

在<胡適的反主體性之路 - 從語言改革說起>,劉氏說:

牟宗三以「主體性」界定中國哲學的特質。撇開細節不談,我們從中可以見到牟宗三反映了典型的主體論者的思路:中國文化奠基於中國哲學,中國哲學的主流是儒家,儒家的核心是主體性。唯有確立主體性 / 儒家 / 中國哲學的獨立自主,才能夠談論文化復興。這裡有一個同心圓的結構,最核心的部份正是「主體性」。

這段概括實在可圈可點。

在筆者印象中,「中國文化奠基於中國哲學」在<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中是有提及,但「中國哲學的主流是儒家」,牟宗三似乎從未說過。

事實上,由他疏理中國哲學的大部頭著作看,《才性與玄理》是疏解魏晉道家,《佛性與般若》是疏解南北朝至隋唐佛家,《心體與性體》是疏理宋明理學。儒釋道不可偏廢,三者同是中國哲學的主流,此方是牟宗三的看法。「中國哲學的主流是儒家」是不成立的。

至於「儒家的核心是主體性」,沒有問題,但道家講玄心、佛家講如來藏心,也是強調主體性,換言之,「儒釋道的核心是主體性」,這樣講方允當。

(二)

從「主體性」來反思中國哲學,牟宗三的焦點落於「心性之學」。換句話說,牟宗三的思路是向內的 - 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有什麼樣的主體能力。

牟宗三對儒家的理解著重在「心性之學」。這點成立。問題是:牟宗三眼中的儒家的心性是不是「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此可以斟酌。

我們不妨分析一下「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這一個概念。

「內在省思」,即還有一個外在的,因為有外在的,所以要特別強調內在。省思是屬於內在的活動,不是外在的活動。

「主體的自我」和內在的活動連言,以內在的活動為內容,換言之,「主體的自我」不涉及外在。

劉保禧這樣理解,對嗎?

遍讀《心體與性體》,牟宗三經常強調,心性是一體的。作為道德省思及主宰的機能,是心。作為人之為人、異於禽獸的依據,是性。心與性的差異,是從不同向度 (dimension) 看,非本質有不同。

尤其重要的一點是,本心本性同時就是宇宙間生生不已的天理天道,是化生萬物、給予萬物存在價值和意義的創生實體。本心本性是就其體現在人身上而言,所以可以說是內在。可是,天理天道是就其體現在萬物化生而言,這樣亦可以說是外在。無分內外、亦主亦客,牟宗三認為,這才是儒家心性的真義。將儒家心性解成「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相信牟宗三是不會首肯的。

牟宗三很推崇北宋儒者程明道,程明道曾說:「只心便是天」,仁心之感通、覺潤,和天道的內容是沒有本質分別的,心即是天。明道又言:「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牟宗三提醒大家,「識仁」的「識」不是認知、識取,而是感通、覺識,與物有所感,疾痛相感,休戚與共,因而化去彼我之對立,渾然同體。如此看來,以「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定義牟宗三眼中的儒家的心性,是不相應的。儒家心性的省思是「合內外」,儒家心性的道德自我是「超主客」。

(三)

眾所周知,牟宗三詮釋中國儒家哲學,深受康德哲學影響。

康德哲學,概言之,有兩大支柱,一是認識心 (即純粹理性),一是道德心 (即實踐理性)。

認識心起作用時,其必分主客、物我,將對象物往外推,視為客觀,繼而虛心研究之,故有認知主體、被認知對象二分的情況。西方古典哲學研究靈魂、研究上帝,基本上離不開認識心的框架。

認識心最大的問題是講究理由,講究證據,但靈魂、上帝一類形而上的東西,哪有理由、證據可言?於是落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地步。康德覺得與其繼續「泥漿摔角」,不如釜底抽薪,從根本審視認識心的限度,《純粹理性批判》正是因為此而寫成,而康德最後的結論是,靈魂、上帝一類形而上的東西,不可能藉認識心獲得證明,其只是在吾人道德心起作用時被保住,故為道德實踐的設準 (postulate)。

從事道德實踐時,我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只有當我們的意志自由,所做為我所想,我們才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意志自由於此被保住。但做道德的事不一定現世得好報,基於德福一致的觀念,必須假設人死後靈魂不滅,再假設有一上帝存在回饋靈魂以福報或禍報,這樣現世的人才有持續的動力行善去惡,成就道德行為。不過,意志自由、靈魂不滅、上帝存在都是人世間道德行為得以可能的預設,不能用邏輯論證證明的,故稱「設準」。

康德的區分,無疑啟發了牟宗三,牟宗三理解孟子的本心,基本上把其等同於康德的實踐理性,自立法、自頒佈。在《圓善論》中,牟宗三甚至認為,儒家比康德進一步,儒家講本心自由、講天道常在,是一種呈現,不是假設,呈現是活潑潑的、踏實的,假設是冷冰冰的、抽象的。

明乎此,大約就會明白,以「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理解牟宗三眼中的儒家的心性,是如何不相應。牟宗三大可以回應:你是在用認識心、用純粹理性來看儒家的本心本性,這樣看注定騎驢覓驢,怎能如實了解?

(四)

漢語學界普遍認為胡適的學術淺薄,甚至認為它不是「哲學」,這點跟牟宗三的「主體性」有密切關係。從主體性的觀點看,胡適不理解中國學術的主流是心性之學 / 生命的學問 / 主體性哲學,只是在中國哲學的外圍盤旋。

漢語學界認為胡適的學術不是「哲學」,是一回事。漢語學界得出此一結論是否受牟宗三的「主體性」影響,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而為一。

若漢語學界收窄到只以勞思光為代表,劉氏說法可以接受。假如不是,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被批評為不是「哲學」、「只是在中國哲學的外圍盤旋」,更根本的原因是:他採用歷史學、社會科學的視角及方法去解釋先秦諸子,著重先秦諸子哲學的「發生歷程」,卻對先秦諸子內在的哲學思想脈絡及辯證關係不甚了了。

牟宗三說:

要講思想史一定要前後聯貫,這是哲學史中的文章,是需要瞭解的。但講這些東西講太多了不行,講太多了,就是光講周邊話,真正講到學問的本身就不懂了。這叫做滿天打雷不下雨……

……胡適之出來以後,大家一下子知道凡是瞭解一種東西首先要做社會學的分析。先瞭解家庭背景,然後瞭解階級背景、社會背景。但如此一來,講課的時候關於內部問題一句話都不會講,光會講李白、杜甫的社會背景……李白、杜甫的詩好在哪裡一點不懂,這算什麼講文學呢?……

我講書的時候,周邊話儘量少講,直接做內部義理的剖解。以前的人不大注意周邊的話,這也不對。周邊的話應當瞭解,但不能光停在那裡,周邊的話還未入題嘛!臂如講周濂溪,就更講周濂溪的義理結構,才是入正題。(<宋明理學演講錄>)

這和主體性哲學有關嗎?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不是「哲學」,是他講得太多家庭、階級、社會背景,即外緣的資料,而對諸子的內部義理的剖解不夠仔細、不夠深入。若要為胡適辯護,除非可以證明他對諸子的內部義理的剖解是足夠仔細、足夠深入。

(五)

有趣的是,胡適的思路可以說是「反主體性」的。他不認為心性論是中國哲學的中心,他在博士論文的導論已經批判宋明儒學,認為心性之學失諸主觀神秘,忽視認知功能,導致自然科學未能發展……

假設劉氏沒有理解錯胡適,這一段正好反映胡適不了解中國哲學。

道家莊子以破成心為核心講齊物、逍遙,佛家有宗大談「萬法唯識」、「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反主體性」,不認心性論是中國哲學的中心,彼如何了解莊子學,如何了解唯識宗及華嚴宗?胡適對佛家哲學的研究,僅停留於禪宗,是他不能全面理解中國佛家哲學的一個證明。因為不能理解,所以「只是在中國哲學的外圍盤旋」。

批判宋明儒著重心性之學,失諸主觀神秘,如上言,宋明儒乃至為宋明儒辯護的牟宗三必定認為,這是誤解。

有具體的工夫可以入手,如靜坐、灑掃應對等,也貼近日常生活,「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即使不是見孺子,見貓狗等小動物也會有吧!大家都能體驗到,何來神秘?彼覺得神秘,是彼只知運用認識心、純粹理性,不願去做實踐工夫的結果。

還有良知是失諸主觀神秘,等於認同「你有你的良知,我有我的良知」,道德判斷從何說起?你怎能責罵希特拉、日本軍國主義者?希特拉、日本軍國主義者也有自己主觀神秘的良知啊!

至於批評宋明儒忽視認知功能,導致自然科學未能發展,須知道宋明儒當時的理論關懷是重建儒家學說,以抗衡佛家、道家思想,胡適做不到對宋明儒同情的了解,這不是治史的態度,而是對宋明儒作現代人常識的批評。

綜上所述,胡適不能理解莊子哲學全貌、佛家部份理論,對宋明理學存有偏見,只知用常識的標準批評,是非常清楚的。他所做的因此不是「哲學」、「只是在中國哲學的外圍盤旋」。

尤其甚者,胡適一些偏見及批評,落實到社會,將造成道德風氣之敗壞,此激起強調維護道德風氣,振動人道德心的新儒家,包括牟宗三的強烈不滿。

(六)

具體來說,胡適倡議名學方法 (logical method),認為「哲學」不必限於心性之學 (或主體性)。以胡適解釋孔子為例,他以「正名主義」解釋孔子如何看待語言與政治的關係。孔子面對的問題是社會秩序失控 (政治),而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正名」(語言)。因為孔子認為政治混亂與思想混亂,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政制敗壞是表,思想混亂是裡,而思想混亂的理由乃是名分不正。因此,建立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才是政治穩定的真正基礎。

倡議名學方法沒有錯,作為胡適本人的哲學主張,絕對可以,重點是,作為如實、準確理解中國哲學的切入角度,名學方法可不可取?例如探究名的規範意涵能否幫助了解唯識宗的義理?宋明儒關於理氣的論辯?

「建立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才是政治穩定的真正基礎」,假設胡適所理解的孔子真是從事這一種工作,我們可以追問: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建立後,果真可為政治穩定帶來真正基礎?思想混亂去除了,政治就不敗壞,真是這麼簡單?人們可以不遵守,違反它啊!歸根究底,還不是要去到匡正人心的問題上?

牟宗三指孔子最偉大處是點出仁心,這是給予孔子最強義的詮解,對比胡適的,胡適就算解得通,也存有許多問題,未能窮盡孔子哲學的精義。

(七)

胡適的名學方法對於心性之學 / 主體性哲學的進路有兩點質疑:第一、講求內省的工夫論是主觀的,欠缺客觀徵驗的方法,令人難以辨識修道者是聖人還是神棍。第二、講求覺悟的工夫論是個體性的,重視的是每一個主體的自覺,令道德實踐難以普遍落實於整個社群。可是,主體的自覺總是來得太遲,在「我」能夠覺悟以前,社群的語言一早已經塑造了「我」如何理解自己。另一方面,若要讓一個社群能夠移風易俗,語言的改革也比起心性論更為可靠、更為有效。因此,胡適的偏重文獻、歷史的學術取徑並非因為不解中國文化的主流,而是根本不認同心性論者的立場。

假如上文分析無誤,牟宗三率先會回應:講求自省的工夫論是既主觀,又客觀的。既內在,又外在。人人只要依著做,躬行實踐,一定會有相同的體驗,體驗同一的本心本性,同一的天理天道。故此,是客觀徵驗的。以為「講求內省的工夫論是主觀的,欠缺客觀徵驗的方法,令人難以辨識修道者是聖人還是神棍」,是因為你沒躬行實踐,只知侃侃而談,讓認識心、純粹理性在起作用。猶如康德所言,道德行為不是認識心、純粹理性可以成就。

至於「主體的自覺總是來得太遲,在『我』能夠覺悟以前,社群的語言一早已經塑造了『我』如何理解自己」,牟宗三亦可以回應:道德自我 (唐君毅語) 是超驗的 (transcendental),超驗也者,不受經驗條件限制,卻能作用於經驗。陸象山說:「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道德主體對自身的理解,與社群的語言是無關的。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舜之前身處社群,接受過社群的語言嗎?沒有。要令一個社群能夠移風易俗,重點不是語言改革,而是點燃每個人昏睡的本心本性,亦即是良知,此處以生命影響生命的教育就起大作用,教育不該是以語言分析、概念分析、邏輯分解為務,這樣做的話,道德風俗反而無法建立。

如上所述,「中國文化的主流」是儒釋道三家哲學,三家哲學都有一定程度的心性論部份,即主體性哲學成分,胡適不認同心性論者的立場,偏重文獻、歷史的學術取徑,等於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主流,不了解中國哲學。

(八)

在<見字抄經:君臣父子語言規範行事,「正名」維持社會秩序>的訪問中,劉保禧說:

胡適認為,判斷一個人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如果看他有沒有「覺悟」,這種主觀經驗沒有一套具體做法,未免太神秘了。根據他的觀察,語言不純粹用作描述,更是具規範性的,幫助我們恰當地理解世界、掌握分寸。語言的公共性可讓儒家的規範有效地落實在社群中,不必依賴每個人的自我覺醒。

我們的言行舉止不是每一下都經過反省才做,日常生活如何培育到我成為當下這個人?就是透過整個社會、歷史、文化累積下的語言。

「語言的公共性可讓儒家的規範有效地落實在社群中,不必依賴每個人的自我覺醒」,據劉氏所言,胡適是在提倡他律道德。

他律道德最大的問題是,外在須被遵守的規範,是實然的產物,未必是應該遵守的,應然獲不到保證。換個講法,就算整個社會、歷史、文化累積下一套無誤的、具規範性的語言,人們仍然可以爭拗其是否真的無誤,仍然可以基於自身利益的維護而不去接受,甚至肆意加以扭曲,重新詮釋。結果爭拗不斷,成德無日無之。

簡言之,胡適試圖透過語言改革,從而糾正思想混亂,以消弭政治敗壞,是有盲點的。

(九)

嚴格措辭用詞為何如此重要,因為它與維持社會秩序攸關。人與人的相處不是抽象的,君臣父子按自己身分的命名,規範自己行事。

解釋「正名」,胡適另外舉出《論語》中「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一條,意即「什麼是政治?就是要導正事情」……胡適認為導正方法不純粹是行政措施,第一步是改革語言、如何命名,首先限制人如何稱呼事物,人很快就會被導入了整套語言思維的模式。

看出語言、命名的規範性意涵,以此作為手段,導正思想和政治,是胡適精明的地方。

然而,孔子哲學的內容斷不止於此,中國哲學的內容更不止於此,以這麼一點對語言與政治的關係的理解,來了解中國各期各家哲學,是無法深入中國各期各家哲學的堂奧。他可以在中國各期各家哲學擷取有用精華,豐富個人的語言哲學,但平情、如實、準確把握中國各期各家哲學的問題意識,以及欣賞其論辯的精彩處,胡適一味提倡「名學方法」,未必做得到。

(十)

「文」、「言」、「名」等語言現象都是儒家培育德性、培育人成為君子的關鍵,語言就像人的禮儀。

語言能發揮教化的作用,普通平民百姓不需要了解大道理,當禮節滲透到我們的日常語言,只要緊隨而行,都能好好的立身處世,維繫社會秩序。

按胡適觀察,先秦諸子關注的是語言如何辨別是非、指導人的行動 (尤其政治上的行動)。孔子面對社會秩序失衡,認為解決方法就是「正名」。胡適解釋,「正名主義」的內容包括「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貶」,而「正名主義」在《論語》中作為理論,在《春秋》中得以廣泛實踐。在春秋筆法中,記述事件時,語言並不純粹地描述世界,而是同時作出價值判斷。胡適認為儒家對名字訂正非常自覺,因為文字文學緊扣政治。《春秋》中,殺人行為可分為「殺」、「弒」和「誅」三種描述,「殺」是相對中性的殺害行為,「弒」是以下犯上,「誅」則是誅奸邪。

胡適是白話文運動的推手,主張「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樣說,就怎樣說」、「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所以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摒除「在下」、「鄙人」、「閣下」的「高足」等冗贅說法……這反映胡適其實反對儒家式的正名,不認同那種尊卑上下、君臣父子兄弟的系統,並認為用詞不平等,無助於進入現代社會。但同時,胡適卻非常認同正名是一套非常有效的管治方法,所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它的方法取代它本身,透過語言和文學的改革,將自由、民主、平等這些他認為值得學習的文化移植到中國。

白話文運動不應只被定性為純粹的語言風格轉換,更是包含一套新的社會秩序,胡適等人發現政治秩序所以有問題,跟文化秩序有關,國家積弱原來是文化問題,因為大家覺得帝制是可以支持的。帝制就是相信以儒家文化作為基礎。真正令國家軍事上、政治上不再積弱,首先文化上要改革。

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提到所謂「新語」(Newspeak)。極權政府透過改造語言,建立「新語」,以達到控制、消滅思想的目的。

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倡議用簡體字,改「愛人」為「同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更隱然有「真正令國家軍事上、政治上不再積弱,首先文化上要改革」的氣味。

汲汲於從事語言改革,以為可革新思想文化,帶來政治好景,是不是一種妄想?

(十一)

在<胡適與心學傳統>中,劉保禧說:

本文嘗試說明,胡適雖然現已居於漢語哲學界的邊緣,但是他對於心學傳統的批判,仍然是擲地有聲,值得學界深思。

據上文分析,胡適對心學傳統的批判,是否真的「擲地有聲」,讀者思過半矣!至少對牟宗三的詮解,胡適是破不到。

覺悟經驗本身並不等如正確的行動,從覺悟經驗到道德實踐,中間尚有一道鴻溝。因為覺悟只是一種經驗,沒有直接告訴當事人哪種具體做法才是合理的、孝順的。或許覺悟經驗可以為喪禮改革帶來動力,這種經驗卻沒有為喪禮改革提供證成 (justification)……人還是需要後天學習社會禮俗,然後思考如何恰如其份表達自己的孝心。換言之,從覺悟經驗到道德實踐,尚需思考懂得問「為什麼」。

在胡適看來,無論是禮俗或者覺悟經驗,如果沒有思考箇中理據 (「為什麼」),兩者都不足以證成某個行為是合理的、道德的……也就是說,純粹因為本心震動而立即採取的行動,也是「無意識的習慣行為」,稱不上是「道德」。

由覺悟到具體行動,當然有一鴻溝。但遠至陸象山,近至牟宗三,也不反對人讀書思辯,這裡不是非此即彼的問題,有覺悟經驗就不思考行動理據的問題,而是主從問題。兩者之間,孰主孰從?

「純粹因為本心震動而立即採取的行動,也是『無意識的習慣行為」,稱不上是『道德』』」這樣說是分不清依本能而行 / 依本心而行。依價性中性的自然情欲、自然本能 (natural instinct) 而行,不作思考,當然是「無意識的習慣行為」。但本心就是理,本心以道德情感 (moral feeling) 為內涵,在某一特定機緣,藉心之安不安指示人哪些應該做,哪些不應該做,大方向決不會錯,這是否能看成「習慣行為」?是否完全「無意識」?很難說得上。反而說是「最有意識的自覺行為」較適合。而既是「最有意識的自覺行為」,其行為結果自然應該由行動者來負責,故是「道德」的。

用日常俗語說,我們常聽人講「內心有把聲音同我講」、「傾聽內心的吶喊」、「良知的呼喚」,這些和「無意識的習慣行為」配對起來,似乎不太合適吧!胡適最大問題,是看不到依覺悟經驗、依價性中性的自然情欲而行之間有本質的分歧。

(十二)

胡適批評,在宋明儒學興盛的兩個朝代,都沒有對科學的發展作出任何貢獻。問題的關鍵是宋明儒者缺乏恰當的方法探索事物,其中陽明更將「格物」兩字的解釋由外求轉向內省,只在吾人身心上做工夫。胡適判斷這套方法是沒有效果的,原因有三:

缺乏實驗的程序 (by the lack of an experimental procedure)

忽視了心在格物中積極的、指導的作用 (by its failure to recognize the active and directing role played by the mind in the investigating of thing)

最遺憾的是把「物」的意義解釋為「事」 (most unfortunate of all, by its construction of “things” to mean “affairs”)

第一點批評心學但求內省,欠缺了客觀實證,有些「天人合一」的所謂體驗,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是否真確,最終失諸主觀神秘。第二點批評心學的「心」偏重道德反省功能,忽視了認知功能,亦即重視內省而忽視外求事物的意欲。第三點是前兩點的綜合,既然心學傳統失諸主觀神秘、忽視認知功能,視野難免限於倫理與政治,所看到的「物」只是人文世界的物事,而看不到自然世界的對象,導致自然科學未能發展。綜合而言,上述的三點原因表達了胡適不滿陽明以降的心學傳統。在胡適的心目中,中國哲學不應限於心性之學,更不應限於儒學,儒學以外的學派更適合中國發展自己的科學方法。因此,重建中國哲學,應該突破心學的桎梏,而回到中國哲學的根源:先秦諸子。

在上述的三點中,第一點的批評是最致命的,而且這點批評亦適用於牟宗三的哲學。胡適為學很重視經驗,尤其重視經驗的客觀性與普遍性;他用上「實驗」一詞,就顯示了他所理解的經驗側重於客觀實證的一面。

首先,胡適批評宋明儒的治學方法開不出科學,只反映他不知道宋明儒的理論關懷,做不到對宋明儒同情的了解,此非治史的態度,而是對宋明儒作現代人常識的批評,這點之前已經說過。

其次,「批評心學但求內省,欠缺了客觀實證,有些『天人合一』的所謂體驗,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是否真確,最終失諸主觀神秘」,牟宗三是可以回應的。

重點言之,就是:

(1) 就其體現在人身上而言,可以說是本心本性,是內在自省。但就其體現在萬物化生而言,可以說是天理天道,是客觀外在。儒家心性一天人,合內外、亦主亦客。

(2) 以為「心學但求內省,欠缺了客觀實證」,前提是主觀、客觀的二分,內省、實證的二分,這是認識心起作用的結果,用熊十力的話說,是「量智」在起作用。「量智」不是「性智」,「性智」即康德的實踐理性、孟子的本心,要了打解「性智」,必須用迥異於「量智」的方法,此即宋明儒一連串工夫修養的具體做法,不是一面倒去作懷疑、批判。

(3)「根本沒有辦法證明是否真確,最終失諸主觀神秘」,不是沒有辦法證明是否真確,而是彼不去實踐,侃侃而談,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能躬行實踐,自然知道儒家心性之學易知易行。

據此,劉保禧「第一點的批評是最致命的,而且這點批評亦適用於牟宗三的哲學」並不成立。

其三,「心學的『心』偏重道德反省功能,忽視了認知功能,亦即重視內省而忽視外求事物的意欲」、「既然心學傳統失諸主觀神秘、忽視認知功能,視野難免限於倫理與政治,所看到的『物』只是人文世界的物事,而看不到自然世界的對象,導致自然科學未能發展。」這對提出「良知坎陷」說以綰合知識和良知的牟宗三固然用不上,即使對宋明儒,象山、陽明心學發展到清代,李穆堂便說:

自聖賢之學變而為科舉之業,剽竊口耳,不復以身心體認。陸子之書,未嘗寓目, 而道聽途說,隨聲附和。咸曰陸氏為頓悟之禪學,不知陸子全書具在,絕無此說,而循序之教則無時不然,無人不然,正與尚頓悟者相反。學者試取陸子全書讀之, 則知取寡女者不可誣以撾婦翁矣。(<發明本心說>,《穆堂初稿》)

如果忽視了心的認知功能,為何李穆堂會叫人讀「陸子之書」去判別陸象山之學是否禪學?

退一步,即使宋明儒真的忽視了認知,也是為了補偏救弊,李穆堂說:

自南渡以後,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不行,而鰓鰓然患其行之不知。溺其志於章句訓詁之煩,而駕其說於意見議論之末。置其身於日用彝常之外,而勞其心於名物象數之中。未嘗一日躬行實踐,而詡詡然自以為講學。吾不知所講者何學也。(<原學>,《穆堂初稿》)

胡適對心學的挑戰,又會不會是「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使然?

「在胡適的心目中,中國哲學不應限於心性之學,更不應限於儒學,儒學以外的學派更適合中國發展自己的科學方法。因此,重建中國哲學,應該突破心學的桎梏,而回到中國哲學的根源:先秦諸子」,胡適彷彿是在創建一全新的哲學傳統,創建一套自己個人的哲學,但問題是,《中國哲學史大綱》是一部「史」,《先秦名學史》也是一部「史」,「史」講究準確、如實的理解,對不同哲學家的理論關懷予以尊重,就先秦諸子言,他勉強做到 (其實也可以有爭議,就筆者所理解,莊子更著重社會秩序瓦解後,個人苦源之消除,不是語言哲學可以涵蓋),但用他那套「名學方法」,處理到魏晉玄學、佛學乃至宋明理學的精微爭論嗎?不能對各期哲學有一理解,是做不完哲學史清理的工作。做不完哲學史清理的工作,所建構的個人哲學必然失於片面、淺薄,無法深入地開展。謂胡適的哲學不是哲學,也可以在這個方面說。

(十三)

從胡適的觀點看,心學傳統的覺悟經驗是可疑的,當中有含糊不清的地方。例如孟子與陽明都用過「本心」一詞,但是兩人所描述的恐怕是兩種不同類的經驗。孟子所描述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場景,所表達的都是人類的普遍情感 (例如見孺子將入於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當中沒有什麼神秘難明的地方。陽明的覺悟經驗卻是另外一番光景。

以我個人閱讀經驗為例,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牟宗三筆下的王陽明有何感覺──就是感到神秘莫測。牟宗三在<王陽明學行簡述>提到陽明在 37 歲龍場悟道,年譜有此記載:

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

牟宗三指出這是陽明一生所受頻臨生死邊緣的大挫折下的體悟,並評論說:

人到絕途,方能重生。必現實一切,都被敲碎,一無所有,然後「海底湧紅輪」,一個「普遍的精神實體」始徹底呈現。此之謂大開悟。

「海底湧紅輪」是明儒羅近溪的用語,用來描述覺悟經驗,大概意思是說心靈在覺悟時就像在大海中頓時有太陽冒起來,從內湧現暖流與光茫,令人不禁雀躍驚呼。

很坦白說我從來沒有這種體驗,只能透過某個養陰丸廣告 (「太陽出來了」) 來推測那是什麼光景。近來有朋友告訴我,瑜伽有所謂「海底輪」,屬於人體七個脈輪的第一個,透過動作練習可以打開這個脈輪。到底明儒的「海底湧紅輪」是否源自瑜伽的「海底輪」?我在這裡不打算深究,只想指出這些內在經驗都需要通過工夫才能達致。問題卻是,當今學界以發揚心性之學的學者,又有多少有工夫論上的修養?

幾點回應。

(a) 描述的文字不同,不等於描述的境界有異。描述的境界有異,不等於對此境界有所覺悟的覺悟之情有不同。描述的文字、覺悟的境界因人因時因地而異,此為「分殊」,覺悟之情本身、道德主體本身是同一的,故云「理一」。以描述的文字、描述的境界不同質疑本心也不過是各人主觀的心靈、主觀的意見,是不了解本心為何物。

(b)「以我個人閱讀經驗為例,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牟宗三筆下的王陽明有何感覺──就是感到神秘莫測」、「很坦白說我從來沒有這種體驗,只能透過某個養陰丸廣告 (「太陽出來了」) 來推測那是什麼光景。」這兩句自我剖白非常重要,不要以為劉氏是中立,他的生命體驗跟牟宗三那一套接不上,無法相應,其對牟宗三哲學的理解及評論,特別是弊病的指出,是不是中肯,可想而知。當然,他的生命體驗是理智主義、自然主義,很容易令他傾向胡適,因為胡適對牟宗三那一套亦是一頭霧水。

(c)「問題卻是,當今學界以發揚心性之學的學者,又有多少有工夫論上的修養?」這點出關鍵來。不是心學、牟宗三的一套神秘與否的問題,而是當今研究心學、牟宗三的一套的專家學者,有沒有做實踐工夫的問題。其他非從事中國哲學的哲學同行,乃至一般群眾,對於中國哲學著重主體性,著重工夫實踐、親身體證,這麼一種迥異於西方哲學的特殊性,有沒有高度自覺,了解的問題。是人病而非法病,提高大眾對中國哲學特殊性的了解,鼓勵中國哲學學者不要侃侃而談,要做實踐體證工夫,這才是解決方法,而非純粹指主體性哲學太主觀神秘,要另起爐灶。

牟宗三所謂「生命的學問」,指出「學問」不只是客觀研究的對象,還要訴諸個人生命體驗;然而探問如何實踐這種生命體驗,學者又大都只是講論宋明儒者的文獻,沒有提供一套明確可行的工夫 (例如瑜伽)。這正是胡適疑惑的地方。

周濂溪講「誠」,真誠待人,真誠待自己。程朱講「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嚴肅處事,努力讀書求學,改善待人處事。陸象山講為學首在「立志」,取自孔子「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陽明講「致良知」、「事上磨練」,在日常處事中處處見出良知的呈現,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要「過得自己,過得人」,做事要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真誠地捫心自問,非自欺欺人)。結合起來看,難道還不算一套明確可行的工夫?如果這尚要疑惑,不是「學者不務其所當務,而疑其所不必疑」嗎?

「學者又大都只是講論宋明儒者的文獻」,此當然有問題,但解決之道不是棄宋明儒者的文獻不講,或援引西方思辯哲學扭曲地講,而是鼓勵學者按宋明儒者的文獻做實踐工夫,把本來屬於知識的東西融化入生命中。一個最容易做,最簡單的例子,研究中國哲學、中國文化的,會不會樂意於日常生活中穿唐裝華服?筆者想到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這就是把知識和生命相結合一個好例子。

但如果心性之學只是訴諸內在體驗 (甚至只是訴諸記錄這些內在體驗的古代文獻),提供不了一套可供練習的工夫論,就很難避免「神秘主義」的譏評。事實上,一般人以及學界同行覺得「中國哲學」神秘莫測,跟心學傳統有很大的關係。

由於宋明儒乃至當代儒者都對工夫修養提出了相當豐富的見解,只是人不願行而已,故「心性之學」本身不存有「神秘主義」的問題。相關譏評只反映一般人以及學界同行對中國心性之學不甚了了,體驗不到,就先胡亂作一番批評,實則全不相應。

(十四)

胡適有意在朱熹奠定的四書系統以外,創建新的學術典範。但儒學始終是中國學術的主流 (至少在先秦時代是一大學派),胡適仍然需要交代:在心性之學以外,如何研究儒學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胡適解讀的「孔子」入手。篇幅所限,下文的討論會聚焦於胡適的「正名主義」。

嚴格來說,胡適所處理的課題不屬於邏輯學,而是語言哲學。根據他的觀察,先秦諸子關注的是如何運用語言來辨別是非,從而指導人的行動 (尤其是政治上的行動)。因此,胡適的「名學方法」沒有談論先秦諸子如何評價論證的對確 (validity) 與真確 (soundness) ,而是緊扣先秦文獻,剖析「名」、「言」、「辯」等關鍵詞如何成為諸子的討論焦點。

在這個脈絡下,胡適解釋孔子的哲學特別注重語言與政治的關係。所謂「正名主義」,正是一套結合語言與政治的理論……在胡適的筆下,孔子認為政治混亂與思想混亂,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事情。政制敗壞是表,思想混亂是裡,而思想混亂的理由是名分不正。因此,建立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才是政治穩定的真正基礎。用胡適的術語表達,這套標準就是「正名主義」。

胡適的「正名主義」基本上決定了外語學界如何理解孔子的「正名」。

胡適的意思是說,《春秋》不是一部純然紀實的史學著作,它的首要工作不是描述性的 (descriptive) ,而是規範性的 (prescriptive) 。或者,所謂「描述 / 規範」區分在此也不成立,因為《春秋》的所有紀述都不能完全獨立於儒家的價值規範,所有的描述其實都滲透了價值規範。孔子透過「正名」這個舉動,將價值規範寄寓於事實描述,目的在於抑制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邪說暴行,重新賦予世界以秩序。

胡適對於「正名主義」的解釋,展示了儒家如何運用語言為世界賦予秩序。正名主義以命名的方式,訂正一切名字的正確使用,奠定名分的上下關係,並寄寓價值褒貶在其中。

如上文所言,看出語言、命名的規範性意涵,以此作為手段,導正思想和政治,胡適了不起。

但孔子哲學可歸結為「正名主義」嗎?會不會以偏蓋全?

正了名,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建立了,父親的名份規定了父親須盡什麼責任,規定好了,這就代表可以中止思想混亂,帶來政治穩定?至少有三個情況可以考慮:

第一,彼說彼的一套標準最好,我說我的一套標準更好,出現爭拗,有沒有一個更高的標準去判斷誰是誰非?

第二,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被當權者重新詮釋,如人大解釋《基本法》般,將原意都解成相反了,如何處理?

第三,人們基於既得利益的維護,不去接受那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如何解決?

據牟宗三,三個情況都可歸到心性去解決,但在胡適的語言哲學中明顯無法解答。

(十五)

在心學傳統的背景下,我們才能夠把握胡適如何逆向創建「中國哲學」……宋明以四書為本的「理學」,在民國經過胡適的轉移,又變而為以先秦子書為本的「中國哲學」。余英時正是從中國思想史的角度,評價《大綱》是一個「典範」。這個典範重新界定了何謂「中國哲學」。

筆者想指出一個事實,1915 年謝無量所撰寫的《中國哲學史》初版印行。這是中國第一部以「中國哲學史」命名的書。胡適《先秦名學史》寫於 1915 至 1917 年。《中國哲學史大綱》寫於 1917 年,成書於 1919 年。敢問誰先創立「中國哲學」的新典範?

再看謝書目錄,分「上古哲學史」(先秦)、「中古哲學史」(指兩漢至隋唐)、「近世哲學史」(指宋至清) 三部份。「上古哲學史」部份,始於唐虞哲學,但也囊括孔子、孟子、荀卿、老莊、韓非等先秦諸子,「中古哲學史」兩漢部份專講陸賈、賈誼、董仲舒、淮南子、揚雄、王充,跟胡適《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體例相同。佛學部份謝書相對薄弱,只有「唐代佛教略述」,胡適談佛學,也傾向禪宗。總之,「以先秦子書為本的『中國哲學』」不是由胡適開始。

何謂哲學?哲學應該是有客觀證據、可以言說清楚的,不應該像心學傳統那樣主觀神秘。胡適的博士論文與《大綱》都強調「名學方法」,正是針對心學傳統而發。

心學傳統並不主觀神秘,上文已述。

「胡適的博士論文與《大綱》都強調「名學方法」,正是針對心學傳統而發」,沒有問題,他所發傷不傷害到心學,有沒有增添額外的理論困難,是另一個問題。

「何謂哲學?哲學應該是有客觀證據、可以言說清楚的。」這是劉保禧教授的立場。然而,鄭宗義教授曾撰<合哲學、道德、宗教為一體——當代新儒家的儒學觀>一文,強調儒家心性之學是有宗教面向的。儒家心性之學含有不能明講,要透過躬行實踐去體證的部份,乃應有之義,否則便是以西方思辯哲學來削足踐履。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胡適的名學方法如何有進於心性之學。心性之學傾向從內省、覺悟來理解自我,透過各種修養工夫讓人體驗「誠」、「敬」、「忠」、「信」等德性。按照胡適的思路,他最少有兩點質疑:第一、這種講求內省的工夫論是主觀的,欠缺客觀徵驗的方法,令人難以辨識修道者是聖人還是神棍。第二、這種講求覺悟的工夫論是個體性的,重視的是每一個主體的自覺,令得道德實踐難以普遍落實於社群。對於胡適來說,主體的自覺總是來得太遲,在「我」能夠覺悟以前,社群的語言一早已經塑造了「我」如何理解自己。儒家的上下尊卑的規範不純粹是教條,還透過「正名主義」具體地表現於古代漢語的運用上。換句話說,心性是個體性的,而語言是社會性的。語言的公共性讓儒家的規範可以有效地落實於社群之中,不必依賴於每一個主體的自我覺醒。另一方面,若要讓一個社群能夠移風易俗,語言上的改革也比起心性論更為可靠、更為有效。

本文第(七)節已經回應,在此不重覆。

(十六)

胡適推動中國社會改革的第一炮,正是「文學革命」。無論是<文學改良芻議> (1917) 的「八不主義」,以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1918) 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說到底胡適主張的就是以白話取代文言的地位。表面上,這是文學語言的改革;實際上,這是社會文化的改革。或者說,改革語言就是改革社會,兩者其實是一體兩面的。為什麼胡適提倡第一人稱只剩下一個「我」字的現代漢語?因為胡適看到古代漢語各種關於自我的稱謂都蘊藏了儒家上下尊卑的價值意識,現代漢語的第一人稱單純只有一個「我」字,讓平等、獨立的意識植入漢語之中,削平傳統的階級意識。在這個意義下,胡適亦可算是「正名主義」的倡議者,只是他的語言改革背後不再是儒家的價值規範,而是現代社會的民主、平等、自由。

不過,最少我們在此可以窺見胡適的思路:語言改革可以類比禮俗改革,兩者都是社會文化的改革。有趣的是,這種思路的來源正是孔子的「正名主義」。留意到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發現胡適所解釋的孔子與儒家有何曲折。在內容上,胡適的學術計劃固然有意針對儒家,尤其是心性之學;在方法上,胡適卻把握了「正名主義」的洞見,以「正名」為方法,從語言改革入手,藉此改革儒家重視尊卑上下的價值規範。

牟宗三見微知著,從胡適談論喪禮改革的字裡行間嗅到了反心學的味道。可是,如果你手上只有槌子,那麼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釘子。熟習心性之學的人,所看到的都只是心性之學;除此以外,其他談論儒家的方式都是外道或者異端。結果,牟宗三看不到胡適如何將禮儀類比文學,當然也看不到胡適推動社會改革背後的理念──語言改革就是一場社會改革。我不知道推崇心性之學的牟宗三會如何回應胡適在哲學上的挑戰;我只知道,記錄了牟宗三發言批評胡適的《中國哲學十九講》,所書寫的也是白話文。

平情而論,劉保禧對胡適語言哲學及其背後的用心是理解得很好的,只是看不到胡適觀點所隱藏的問題,對牟宗三的主體性哲學也看得太簡單。

(十七)

全文略嫌冗贅,今再就箇中重點扼要敍述於下:

1.「中國哲學的主流是儒家」不成立,「儒家的核心是主體性」忽略了佛道兩家。

2. 以「內在省思作為主體的自我」理解牟宗三眼中的儒家心性不恰當,儒家心性是一天人、合內外、超主客。

3.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被批評為不是「哲學」、「只是在中國哲學的外圍盤旋」,是因為:他講得太多家庭、階級、社會背景,即外緣的資料,而對諸子的內部義理的剖解不夠仔細、不夠深入,和漢語學界受主體性哲學影響無關。

4. 批判宋明儒著重心性之學,失諸主觀神秘,純屬誤解。彼覺得神秘,是彼只知運用認識心、純粹理性,作二分法,不願去做實踐工夫的結果。

5. 批判宋明儒著重心性之學,失諸主觀神秘,等於認同「你有你的良知,我有我的良知」,令道德判斷淪為個人意見。

6. 批評宋明儒忽視認知功能,導致自然科學未能發展,是忽略宋明儒當時的理論關懷 (重建儒家學說,以抗衡佛家、道家思想),對宋明儒不作同情的了解,這不是治史的態度,而是對宋明儒作現代人常識的批評。

7. 建立一套公共、客觀的是非標準,未必會帶來政治穩定。

8.「主體的自覺總是來得太遲,在『我』能夠覺悟以前,社群的語言一早已經塑造了『我』如何理解自己」,這個「我」和牟宗三的道德自我不相應,道德自我是超驗的,不受經驗條件限制,卻能作用於經驗。道德主體對自身的理解,與社群的語言是無關的。要令一個社群能夠移風易俗,重點不是語言改革,而是點燃每個人昏睡的本心本性,亦即是良知,此處以生命影響生命的教育就起大作用,教育不該是以語言分析、概念分析、邏輯分解為務,這樣做的話,道德風俗反而無法建立。

9. 心學傳統乃至牟宗三主體性哲學不是一面倒反對認知、思考行動理據,而是一切皆要以覺悟經驗為主。

10.「純粹因為本心震動而立即採取的行動,也是『無意識的習慣行為」,稱不上是『道德』」是分不清依本能 (natural instinct) 而行 / 依道德本心 (moral feeling) 而行。

11. 胡適講究「名學方法」,注定無法完整疏理中國哲學史。

12. 描述的文字、覺悟的境界因人因時因地而異,此為「分殊」,覺悟之情本身、道德主體本身是同一的,故云「理一」。以描述的文字、描述的境界不同質疑本心也不過是各人主觀的心靈、主觀的意見,是不了解本心為何物。

13. 劉保禧的生命體驗跟牟宗三那一套接不上,無法相應,其對牟宗三「生命的學問」的理解及評論,特別是弊病的指出,因此並不中肯。他的生命體驗類似胡適,是理智主義、自然主義。

14. 不是心學、牟宗三的一套神秘與否的問題,而是當今研究心學、牟宗三的一套的專家學者,有沒有做實踐工夫的問題。其他非從事中國哲學的哲學同行,乃至一般群眾,對於中國哲學著重主體性,著重工夫實踐、親身體證,這麼一種迥異於西方哲學的特殊性,有沒有高度自覺,了解的問題。是人病而非法病。

15. 宋明儒有明確提出可行的工夫。

16.「神秘主義」的譏評反映一般人以及學界同行對中國心性之學不甚了了,體驗不到,就先胡亂作一番批評,實則全不相應。

17. 看出語言、命名的規範性意涵,以此作為手段,導正思想和政治,是胡適了不起的地方。

18. 以「正名主義」歸結孔子哲學,是以偏蓋全。

19. 以先秦子書為本的「中國哲學」,此一典範由謝無量在 1915 年確立。

20. 儒家心性之學有宗教面向,含有不能明講,要透過躬行實踐去體證的部份,乃應有之義,反而以西方思辯哲學來牽強附會,是削足踐履。

(十八)

胡適著重孔子「正名主義」,講語言哲學,偏重語言準確,導引思想正確,匡正政治,這是英美哲學的路數。

牟宗三的主體性哲學從康德哲學吸收養分,也取資於其師熊十力《新唯識論》中「量智」、「性智」的區分,屬德國觀念論的路數。

牟宗三曾說:

由此而言,西方哲學講語言分析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們通常的語言常常是不清楚而不確定的,不清楚不確定並不是觀念不清楚,而是因為我們常常表達得不當或不合文法而變成不清楚,故語言分析當方法學來看是有道理的,要求我們表達得清楚,可是把它當成一種主張 (doctrine) 就不對了。但從事語言分析的,一開始都說自己是屬於方法學,但無形中卻成為一種主張,以此而反對許多東西而落於偏見,說形上學是無意義的。其實並不是那些道理真正沒有意義,而是他們根據他們的主張而說沒有意義……這只是人病,並非法病。

又說: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即以神秘主義來概括孟子、莊子與中庸易傳之思想;當時我們看到這裡就覺得很不妥當。因為孟子的思想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思想很清楚地呈現出來,怎麼可以用「神秘主義」一句話就把它給定住了呢?這種說法是很不妥當的。所以西方的 Mysticism 一詞,並不適合於中國哲學。譬如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這句話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有點神秘主義的意味;又如「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這種話頭單獨地從字面上看,是有些神祕的意味。但假定我們瞭解孟子何以講這句話,你就不能孤立地看它。在「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之前還有一些話,而「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亦不是憑空說出來的一句話。它本身自然構成一個前後連貫的系統,若用神秘主義來扣它、來概括它,是很不公平的。你說它是神秘主義,可是照中國人說起來這才是真正的理性。

牟宗三不是回應不到胡適、劉保禧的詰難。

反而陳雲說:

在心念上,洋化中文令中國人思想平庸、行動僵化。這正是接受西方文化霸權統治的奴隸心理狀態。

然而,白話文運動帶來的並非文學革命或者政治啟蒙,而是概念錯亂與道德淪喪,最終為中國帶來共產黨專政統治。

五四時代的白話文運動,帶來淺薄的詩歌文體,容許濫情、露骨。如果用舊詩,有格律和典故,即使是歌頌忠君愛國,也要將君王喻為堯舜,用山明水秀、民風淳厚來匹配一番,令統治者受到先王的約束。在古典世界做暴君,要有十分能耐。

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由於要快速建立國族語言及承接西洋理論,鼓吹的並非民間白話,而是洋化中文,以西洋的形式文法和複合句子為美,並非「我手寫我口」,而是「以中國之手,寫西洋之口」。今日的公共中文成了英文的 A 貨。

胡適的哲學計劃,於學術界、於人間世,是帶來益處抑或害處,值得深思。

第五十四回作為《紅樓夢》的分水嶺

第五十四回寫的榮國府元宵夜宴,乃賈府中人齊齊整整一同享樂的最後一次元宵。

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為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孝與不孝。要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忙過來笑回道:「今晚他便沒孝,那園子裡頭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舖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兒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道:「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哪裡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笑道:「我想著他從小兒服侍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末後給了一個魔王,虧他磨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京,我也沒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們拿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琥珀笑道:「還等這會子?他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這段描寫很重要,透露襲人是王夫人的人,而賈母開始對襲人不滿。

襲人為何受王夫人器重?因為她懂得為王夫人的利益著想,保住寶玉不變壞 (第三十四回)。

就賈母而言,她不知王夫人已把襲人看成自己人,只覺襲人不稱職。賈母的責難,反映有些東西她被王夫人蒙在鼓裡,被架空。王夫人忙起身為襲人開解,襲人是她的心腹,毫無疑問。

整場風波由鳳姐打完場化解僵局,但設想鳳姐不在,賈母與王夫人兩邊的矛盾,其實已很明顯。

一時上湯之後,又接著獻元宵。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們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兒進來,放了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們坐了,將絃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向李、薛二位問:「聽什麼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年可又添些什麼新書?」兩個女先兒回說:「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說:「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你先說大概,若好再說。」

女先兒道:「這書上乃是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們忙上去悄悄的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只管說罷。」女先兒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你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兒又說道:「那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赴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個莊子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位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的,就是告老還家,自然奶子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了?」

賈母為何會說上「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我們看批書前寶黛做些什麼就一清二楚。

賈母便說:「他小人兒,讓他斟去;大家倒要乾過這杯。」說著,便自己乾了。邢、王二夫人也忙乾了,薛姨媽、李嬸娘也只得乾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叫他們乾了。」寶玉聽說,答應了,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命丫頭們的;復出至廊下,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座。

重點是「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這是榮國府全家的大型宴會,黛玉故意標奇立異,不是會惹人閒話她和寶玉嗎?

不止於此,鳳姐還要乘機「抽水」:「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這番告誡,在第八回薛姨媽就曾經說過:「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黛同場,寶釵必繼之而出,反之亦然。今次寶釵、薛姨媽都不出,由鳳姐代口,都算妙,但如斯煞有介事,賈母會不看在心裡嗎?她倒是深愛「兩個玉兒」。

賈母表面是批書,實際是警告寶黛勿將兒女私情地面化、公開化。這不等於反對二人結合成婚,而是在大家族中,有大家族的規矩,焉可一朝到晚想著兒女私情想到出面?

從何得知賈母會首肯寶黛婚事?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慢謀。」

因賈母去瞧鳳姐兒,鳳姐兒便和賈母說:「薛姨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做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此來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薛姨媽提出邢岫煙與薛蝌的婚事,鳳姐鼓勵,賈母什麼反應?「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

接著薛姨媽到了黛玉處:

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兒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同樣由薛姨媽提出,賈母又喜歡替人作媒,鳳姐又支持,寶黛成婚怎會有問題?

再不相信,請看第六十六回小廝興兒的一段話: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倒是一對兒好人。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二三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

寶黛終無法成婚,薛家搬出大觀園固然有影響,但更重要應該是賈母來不及主持便離世,這也應了紫鵑的憂慮,紫鵑說:

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做定了大事要緊……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

高鶚續書寫賈母不同意寶黛結合,跟前八十回是接不上的。

回到第五十四回,有這麼一段:

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著湘雲道:「我也像他這麼大的時侯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此見賈母年輕時也會看《西廂記》一類戲曲,也會對男女愛情有憧憬。

惟出身貴族,對愛情的憧憬必須收斂,這也是她對黛玉的期許。可嫁寶玉,但勿將彼此愛情公開化、拿來炫耀。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景兒。」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道:「到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肚兒內有無限的新鮮趣令;今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大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們都忙著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點菜饌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暗其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呵呵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唬的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地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你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發笑。」

此段借賈母之口說王熙鳳持家實受了種種不可言喻的委屈辛酸,不為他人所諒解,還以為她好做。

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轉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鬥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裡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又不知要編派哪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說,你們緊著混我,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沒有別話,怔怔還等他往下說,只覺他冰涼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他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拿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的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等不得,便偷著拿著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鬨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道:「先前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鍊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

這段極重要,「聾子放炮仗」,等於一響而散。類似伏線在第二十二回「製燈迷賈政悲讖語」也出現過: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

一響而散,就是暗示是次歡樂美滿的元宵夜宴只得一次,以後的再不可能如此歡樂美滿。第七十六回中秋團圓:

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彼此不禁傷感,忙轉身陪笑說語解釋。

賈母道:「什麼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們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中秋尚且如此冷清悲感,翌年元宵可想而知。

第五十四回尾聲:

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兒忽然小產了,合家驚慌。

鳳姐小產,「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其實就是「血山崩」,也是賈母這座「雪山崩」。

之後,老太妃死,賈府在朝廷的靠山失去 (元妃靠太上皇、老太妃旨意才可省親)。賈母、王夫人等入朝隨祭,變相令大觀園失去權威坐鎮。於是,眾婆子、刁奴都起來搞事。復添以被解散的戲班中人 (芳官、藕官等),分黨立派的結果是,眾婆子、刁奴集團勝利了,寶玉、戲班中人等失敗了,而促成眾婆子、刁奴集團勝利的,正是架空賈母、曾被賈母責罵的王夫人。

周汝昌說:

(指《紅樓夢》) 是兩截,或者說兩扇,前邊 54 回,你看寫到 54 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 54 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裡邊有一段批,就是 55 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說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個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絕對不同的聲調。由 54 回、55 回這裡,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確確實實,那麼這前邊的 54 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一種享受為主的……兩大扇,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佔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誰呢?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是說得很對的。

2020年12月29日 星期二

從第五十三回看榮國府的深層次問題

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是很重要的一回,因為它揭示出榮國府的深層次問題。

賈珍道:「我說,怎麼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烏進孝忙進前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圓左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台,真正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飢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倒可以,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圓左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飢荒打呢!」

由此可見天災 (落雹導致農作物失收) 對榮國府的財政收入造成重大打擊,比對寧國府的打擊還要大。

賈珍「我這邊倒可以,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比不得那府裡,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

榮國府耗費支出龐大,大事接連發生,都要花費金錢。金錢花了,卻「不添些銀子產業」,出現入不敷支的困境。

秦可卿死時,曾報夢鳳姐說:「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祖、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

到了此一時刻,賈珍仍說上這番話,可見鳳姐置秦可卿的話於不顧,其對榮國府有過失。

烏進孝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呢?」賈珍聽了,笑向賈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拗海沿上的人,哪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他心裡總有這心,他不能做主。豈有不賞之禮,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哪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黃柏作了磬搥子,外頭體面裡面苦!』」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哪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我心裡卻有個算盤,還不至此田地。」說著,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賈蓉「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他心裡總有這心,他不能做主。豈有不賞之禮,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

儘管榮國府有元妃,但元妃終究無法把皇宮所有錢財移給榮國府。皇上賞賜,「按時按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玩意兒」、「才值一千多兩銀子」,換言之,來自皇室的收入遠有不足,可作甜品,但不能當主菜。

「這二年,哪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

元妃省親連蓋建大觀園,共花了榮國府一大筆金錢,令榮國府急速枯乾。

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客老實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黃柏作了磬搥子,外頭體面裡面苦!』」賈蓉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榮國府窮至如何一種田地?窮至要典當賈母的東西去換銀子。其困窘可想而知。又賈珍「外頭體面裡面苦」,邊說邊笑,榮國府有財政問題需要幫忙,寧國府必定不會插手介入。

第五十五回記鳳姐一段話:

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

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體己東西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兩三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銀子。環哥兒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若不夠,哪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有的,不過零碎雜項便費些,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省儉些,陸續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

第七十二回:

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沏上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數千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個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得起數千兩銀子。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唬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裡沒找到,卻在這裡。」鴛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

鳳姐、賈璉所言,正好印證賈珍、賈蓉所言非虛。

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做什麼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裡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閒著無事沒進益的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著,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裡管事,家廟裡管和尚道士們,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的分例銀錢都從你手裡過,你還來取這個來!也太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個手裡使錢辦事的?先前說沒進益,如今又怎麼了?比先倒不像了?」賈芹道:「我家裡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廟裡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裡自然是爺了,沒人敢抗違你。你手裡又有了錢,離著我們又遠,你就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這會子花得這個形像,你還敢領東西來!領不成東西,領一頓馱水棍去才罷!等過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說。」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

賈芹母親周氏,打算到賈政這邊謀一件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後來王熙鳳答應了,讓賈璉辦這件事,為他謀了一個管理小沙彌、小道士的職事。

據賈珍所言,賈芹「為王稱霸」,「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卻被賈璉包庇。賈芹其實代表著榮國府的不肖子孫、不事生產者,而賈珍斷然拒絕他來領東西,等於暗示賈珍日後對榮國府的崩塌會見死不救!

人回:「北府王爺送了對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去了。這裡賈珍攆走賈芹,看著領完了東西,回屋同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忙,不必細說。

「北府王爺」即北靜王。賈珍避而不見,恰好與賈政的熱情成一對比,這是免於捲入權力鬥爭的睿智。

2020年12月28日 星期一

平兒

平兒是王熙鳳的心腹丫鬟,人如其名,她似乎為平衡各方利益而存在。

她首先平衝鳳姐和賈璉的矛盾衝突,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羡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虫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

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虫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兒毒盡斑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怎麼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麼?」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哪裡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它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平兒一度成了二人磨心,受盡委屈: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身來,一逕來家。剛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發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道:「告訴我什麼?」那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做什麼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乾淨兒!」說著,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腳兒走了。鳳姐來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們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上來了,也並不忖奪,回來把平兒先打兩下。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娼婦們一條籐兒都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做得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勸解。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籐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罷!」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得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賈母出面調停,三人重歸於好,值得注意是此回寶玉的反應: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得哽噎難言。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哪裡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娼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兄弟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面說一面吩咐小丫頭們:「打洗臉水,燒熨斗來。」

平兒素昔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相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亦暗暗的敪敪:「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服,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粧台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製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澀,不像別的粉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上買的胭脂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揮出汁子來,淘澄淨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那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就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裡,就夠拍臉了。」平兒依言裝扮,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並蒂秋蕙用竹剪剪絞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困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復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摺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帶去,上面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會,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閒話,掌燈後方散。

寶玉以不能服侍平兒為恨事,認為「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平兒是寶玉一邊的人,清晰可見。

寶玉道:「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塗毒,也就薄命的很了!」平兒無判詞判曲,但據站到賈母、寶玉一邊者皆不得好下場推敲,平兒結局應該不會太好。

平兒是寶玉一邊的人,還可證於第六十二回:

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進去,說不能見我;我又打發進去讓姐姐來著。」平兒笑道:「我正打發你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哪裡禁當的起,所以特給二爺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座讓他坐。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日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兒還萬福不迭。

二人竟是一同生日。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平兒巧妙平衡晴雯和墜兒,寶玉和老太太、王夫人的矛盾衝突:

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喜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閒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蹄子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時,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是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

不過,要數到平兒的大手筆,當是第五十五回「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緩衝探春和眾婆子的矛盾:

又有茶房裡兩個婆子拿了個坐縟舖下,說:「石頭冷,這是極乾淨的,姑娘將就坐一坐兒罷。」平兒點頭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好茶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常用茶,原是預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口。」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磞!」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道:「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娘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四的,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點兒的,早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說他利害,他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錯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怕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以及第六十一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解決柳家的及其女兒和邢夫人一邊的衝突: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五兒陪笑說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去,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裡呢?竟出去讓我關門,什麼意思?可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錯認我先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林之孝家的聽他詞鈍意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和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日玉釧兒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兒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找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我沒聽見。今日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哪裡。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贓証,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偷有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併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只有待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那邊,先找著了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睡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的人了,拿你來頂缸的。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著,自己便去了。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守。倘或眼不見,尋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們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就攆出他們去。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面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處。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玫瑰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了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了一跳,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了,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他也說是芳官給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正沒主兒,如今有贓証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這個原故,這會子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他,他要應了,玉釧兒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誰好意攬這事呢?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裡炮,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們怎麼裝沒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一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只是太太聽見了,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不必管,只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兒。」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裡應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了他們方好。不然他們得了意,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有本事問不出來,就是這裡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

平兒便命人叫了他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哪裡,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裡呢,問他什麼應什麼。我心裡明白,知道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了。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要說出來呢,但只是這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了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麼樣?要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呢,就求寶二爺應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人。」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一時羞惡之心感發,便說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說了罷。傷體面,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給環哥兒是情真。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說嚷過兩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裡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一概應了完事。」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

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地偷的唬你們玩,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我只求姐姐們以後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麼叫你應,死活我該去受。」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麼說,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見,豈不又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沒事,且除這幾個人都不知道,何等的乾淨。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麼,好歹等太太到家,哪怕連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干係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想,只得依允。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他兩個並芳官來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的教他說係芳官給的,五兒感謝不盡。

平兒帶他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媳婦,押解著柳家的等候多時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怕園裡沒人伺候早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們的飯呢。姑娘一並回明奶奶,他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園裡南角子上夜的,白日裡沒什麼事,所以姑娘不認識。高高兒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乾淨爽利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麼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子。司棋的父親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這事,八下裡水落石出了,連前日太太屋裡丟的也有了主兒。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孽障要什麼來著,偏這兩個孽障慪他玩,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著他兩個不提防,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麼出來。這兩個孽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寶玉聽見帶累了別人,方細細的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媽媽子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之流的人。他們私情各自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議事廳上,好好的原封沒動,怎麼就混賴起人來?等我回了奶奶再說。」說畢,抽身進了臥房,將此事照前言回了鳳姐兒一遍。

和王熙鳳心狠手辣不同,平兒料理事務,講究「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的就省些事」(第五十九回),換一種說法,就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一回有以下一段,清楚反映鳳姐和平兒處事手法的不同: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蒼蠅不抱沒縫兒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原有挂誤的,倒底不算委屈了他。」平兒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回那邊屋裡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趁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道:「隨你們罷!沒的嘔氣。」平兒笑道:「這不是正經話!」說畢,轉身出來,一一發放。

儘管彼此處事手法迥異,平兒對鳳姐卻是忠心耿耿,凡遇大事必先回報鳳姐不在講,第五十五回: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了,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恐怕你心裡眼裡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不得不囑咐你。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裡你我起來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嚐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才罷?看我病的這個樣兒,還來嘔我呢!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第五十六回: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子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賈璉偷娶尤二姐一事,也是平兒最先告知鳳姐,第六十七回「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裡,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裡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裡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么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麼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悄悄兒的呢!叫裡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侍候著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著進來。

王熙鳳接尤二姐回家中,表面上疼愛有加、以禮相待,私下凌辱不絕,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且說秋桐自以為係賈赦所賜,無人擠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裡,豈容那先姦後娶,沒人抬舉的婦女?鳳姐聽了暗樂。自從裝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飯,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飯都係不堪之物。平兒看不過,自己拿錢出來弄菜給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逛逛,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給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只有秋桐碰見了,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奶奶的名聲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裡去偷吃。」鳳姐聽了,罵平兒說:「人家養貓會拿耗子,我的貓倒咬雞!」平兒不敢多說,自己也就遠著了,又暗恨秋桐。

尤二姐吞金死了,且看平兒的反應: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樂的自己梳洗。鳳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兒看不過,說丫頭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便也罷了!一個病人,也不知可憐可憐。他雖好性兒,你們也該拿出個樣兒來,別太過逾了,牆倒眾人推。」丫鬟聽了,急推房門進來看時,卻穿戴的齊齊整整,死在炕上,於是方嚇慌了,喊叫起來。平兒進來瞧見,不禁大哭。眾人雖素昔懼怕鳳姐,然想尤二姐實在溫和憐下,如今死去,誰不傷心落淚?只不敢與鳳姐看見。

難怪小廝興兒說:

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哪裡見得他?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做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第六十五回)

小廝興兒評說鳳姐: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第六十五回)

此見賈母是鳳姐靠山,賈母一倒,邢夫人必叫賈璉休妻。

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別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二姐兒笑道:「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致,又比他得人心兒,他怎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他就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他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願意,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他一般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兒,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第六十五回)

此見鳳姐是個醋缸醋瓮。

小廝興兒評說平兒:

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嫁的嫁,死的死,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他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挑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容下了。(第六十五回)

鳳「辣」子和「平」兒恰好是一個對比,經小廝興兒的口中道出了,由此可見平兒的平易近人。

2020年12月27日 星期日

再論晴雯

晴雯受寶玉嬌蹤,處處可以找到證據,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法,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罷。」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的,這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樣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一大躉兒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個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

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姐姐還不知道擱在哪裡?」寶玉道:「我常見他在那小螺甸櫃子裡拿銀子,我和你找去。」說著,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類的東西;下一格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兒,你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寶玉道:「你快叫茗煙再請個大夫來罷。」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先診了脈,後說病症,也與前頭不同。方子上果然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那分兩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子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裡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哪裡禁得起?比如人家墳裡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墳裡只有楊樹,難道就沒有松樹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麼大樹,葉子只一點兒;沒一絲風,它也是亂響。你偏比它,你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說著,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裡煎去罷!弄的這屋裡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還香呢!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裡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些東西,叫個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飯。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廂雙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趐,裡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腦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擤鼻子。

寶玉笑問:「何如?」晴雯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作『依弗哪』,我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上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

找來王太醫治病、在房內即刻煎藥、給上等的洋煙嗅、往借「依弗哪」,都反映寶玉對晴雯是十分關心的。甚至關心到一個地步,侵犯了襲人的份位都不自知,觀寶玉私自開了小螺甸櫃子拿銀子可知。

寶玉待自己如此,晴雯於是對寶玉特別的忠心,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喜兒偷玉,剛冷了這一二年,閒時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蹄子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時,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是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娥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合,夜間雖有些汗,不大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面對墜兒偷金,晴雯終於按耐不住: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這麼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們:「哪裡攢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定兒忙進來問:「姑娘做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跑了進來。

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了幾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個針,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著晴雯躺下,笑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麼!」

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見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二爺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聽說,亦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理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理?別說嫂子你,就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就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回話,難道也稱『爺』?哪日不把『寶玉』兩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來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道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嬤嬤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他們也不稀罕,不過磕個頭盡個心罷,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說,只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並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這裡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1) 平兒「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可見晴雯是炮仗頸,脾氣大。

(2) 不見病退而亂罵大夫是性急,罵小丫頭們則是擺起小姐的架勢,與其大丫鬟的身份不符,晴雯不太願接受大丫鬟的身份。

(3) 「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也背地裡罵。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此處晴雯是假借寶玉乃至襲人的名義,幹自己想幹的事,恃寵越權。當時襲人守喪不在,按理應待她回來再作定奪,晴雯的做法實際等於僭越了襲人的位置。

儘管晴雯女紅出色,恃寵越權確是一件嚴重事。也因為這件事,她開始和那些婆子、家的結怨。

另一次她和婆子、家的起衝突,是在芳官洗頭事件,且說老太妃死後,戲班解散,芳官被派到怡紅院給賈寶玉作丫鬟,第五十八回: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乾娘去洗頭,他乾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樣,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的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乾娘羞惱變成怒,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什麼好的,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

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都不說了!」晴雯因說:「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過是會兩齣戲,倒像殺了賊王擒過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失親少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又向襲人說:「他到底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些?」襲人道:「我要照管他,哪裡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招人家罵去。」說著,便起身走到那屋裡,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了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罷,別吵了。」他乾娘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只說我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下,芳官越發哭了。寶玉便走出來,襲人忙勸:「做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乾娘說道:「你這麼大年紀太不懂事,你不給他好好的洗,我們才給他東西。你自己不臊,還有臉打他。他要是還在學裡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唬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問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就是你的親女兒,既經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罵。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也可以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起閑事來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媽來吵,你如今也跟著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閒,所以我也沒有去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這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呢!況且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得人狼號鬼哭的。上頭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珠子裡就沒了人了。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也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寶玉恨得用拄杖打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們。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只見芳官穿著海裳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綢灑花夾褲,敝著褲腿,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個鶯鶯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粧扮了,還是這麼著?」晴雯因走過去拉著,替他洗淨了髮,用手巾擰得乾鬆鬆的,挽了一個慵粧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

寶玉走上前,襲人勸他勿衝動,晴雯已搶先一步痛罵芳官的乾娘,不只痛罵,當寶玉恨得牙癢癢,晴雯甚至建議:「什麼如何是好?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作出警戒乃至任何決定,應由主子而不應由大丫鬟。晴雯的言行雖出於一片忠心及赤誠,但畢竟僭越太過,既開罪了芳官的乾娘,也不知不覺令襲人起疑心。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家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著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就好關門了。」只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眾人都笑說:「哪裡有這麼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眾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家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日因吃了麵,怕停食,所以多玩一會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襲人等笑說:「該沏些普洱茶喝。」襲人、晴雯二人忙說:「沏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已經喝過兩碗了。大娘也嚐一碗,都是現成的。」說著,晴雯便倒了來。

林之孝家的站起來接了,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裡都換了字眼,趕著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裡,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裡尊重些才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只管順口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就惹人笑話這家子的人眼裡沒有長輩了。」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不過是一時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嘴。不過玩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著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家的笑道:「這才好呢,這才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遜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不得牠。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帶了眾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裡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

林之孝家的左一句「別耍錢吃酒」,右一句「如今天長夜短,該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家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明是賈政、王夫人一派的了。晴雯竟在她走後抱怨「這位奶奶哪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實際就是價值觀上和王夫人對著幹,她在抄檢大觀園中被王夫人趕走,可謂事出有因。

第五十四回以後,老太妃逝世,賈母、王夫人等俱每日入朝隨祭,大觀園基本上沒有具權威的長輩坐鎮。在這一「冇王管」的情況下,寶玉本其愛惜女兒的天性,多次出手維護芳官、春燕、柳五兒,無形中得罪何婆子、夏婆子、司棋 (王善保家的外孫女)。晴雯忠於寶玉,變相也捲入鬥爭的風眼。王善保家的卒之發動政變,慫恿王夫人抄檢,展開對寶玉的總反擊,削其羽翼,去其權勢,晴雯作為寶玉的忠僕,焉有不首當其衝之理?加上她恃寵越權確實容易給人口實,被趕走更是必然了。

2020年12月26日 星期六

滿清崛起與入關

(A)

明嘉靖三十八年 (公元 1559 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 (今新賓滿族自治縣永陵鎮赫圖阿拉村) 出生。他的父親塔克世,是覺昌安第四子,覺昌安被明朝授予都指揮使。當時建州女真四分五裂,互不統屬。努爾哈赤常與同母弟舒爾哈齊等挖人參、採松子、摘榛子、拾蘑菇、撿木耳,至撫順關馬市與漢人、蒙古人貿易。他因此懂漢語、蒙古語,並曾被遼東總兵李成梁收養,讀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王杲坐大,先後劫掠遼陽、孤山、撫順、湯站等地。李成梁領兵討伐,王杲走投無路,不久身死。王杲之子阿台出逃,回到古勒城 (今遼寧省新賓滿族自治縣上夾河鎮古樓村),伺機復仇。萬曆十年 (1582 年) 九月,李成梁率兵出塞討伐阿台。次年 (1583 年) 二月,李成梁攻打古勒城。因古勒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李成梁久攻不下。適逢充當明軍嚮導的尼堪外蘭用計誘使阿台部下開城,明軍入城後,大肆殺戳。努爾哈赤祖父覺昌安、父親塔克世在古勒城對阿台勸降,竟誤被明軍殺害,死於亂軍之中。努爾哈赤後來獲授予三十道敕書、三十匹馬和都督敕書,並歸還覺昌安及塔克世屍體,以示補償。「敕書」相當於經商的「貿易許可証」或「通行証」。努爾哈赤有充實經濟基礎,於是重整舊部,發展勢力。

努爾哈赤對尼堪外蘭非常不滿,要求明朝將他交出,明朝拒絕。努爾哈赤只好把不滿尼堪外蘭的人拉攏到自己一邊,以覺昌安、塔克世遺留下來的盔甲十三副、部眾數十人起兵,進攻尼堪外蘭駐地圖倫城。尼堪外蘭不敵,逃至鵝爾渾。努爾哈赤攻佔圖倫城。未幾,努爾哈赤發兵攻打鵝爾渾,尼堪外蘭敗逃至明朝領地,被李成梁押還給努爾哈赤。尼堪外蘭最後被處決。

往後五年,努爾哈赤南征北戰,統一建州女真各部。剛好日本關白豐臣秀吉派兵入侵朝鮮,朝鮮向宗主國明朝求援,明朝決定派援兵入朝。遼東兵力空虛,為努爾哈赤吞併海西女真造就出有利條件。

古勒山之戰,扭轉了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力量對比,史載努爾哈赤「軍威大震,遠邇懾服」。他又破哈達部、滅輝發部、伐烏拉部、吞葉赫部,並對漠南蒙古用兵。萬曆四十四年 (1616 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稱汗,建國號金,史稱後金。

後金初仍未與明朝公開對立,直至萬曆四十六年 (1618 年) 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叛明的序幕才正式拉開,「七大恨」包括:

1. 明朝無故殺害努爾哈赤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

2. 明朝偏袒葉赫、哈達等部女真,欺壓建州女真。

3. 明朝違反雙方劃定的範圍,強令努爾哈赤抵償其所殺的越境人命。

4. 明朝在建州與葉赫對戰時出兵幫助葉赫。

5. 明朝支持葉赫將已許給努爾哈赤的女兒轉嫁蒙古喀爾喀部,令建州蒙羞。

6. 驅逐居住在邊境,已開墾土地的建州百姓,毀壞其房屋田地。

7. 明朝遼東政府派蕭伯芝赴建州,作威作福。

(B)

萬曆四十六年 (1618 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叛明。他出兵偷襲明朝在遼東的據點,取得成功。撫順是明朝與女真人互市的地方,也是努爾哈赤年輕時從事貿易之處。努爾哈赤不久陷撫順,東州、馬根單等地亦落入其手。

明朝出兵救援,雙方激戰時,恰好遇上大風沙,明軍不敵,被後金軍隊全殲。

撫順一戰,後金劫掠大小屯堡五百餘座,俘虜人畜三十萬,努爾哈赤論功行賞,分配戰利品,成功緩解因饑荒而產生的社會矛盾 (努爾哈赤起兵,某程度上是想轉移視線,通過對遼東的掠奪,令女真人忘記饑荒及由之衍生的社會矛盾,把不滿情緒發洩到明朝上)。比觀之下,明朝舉國震驚,開始對後金有顧忌。

努爾哈赤下一個目標是清河。清河四面環山,地勢險峻,極具戰略價值。其大路更可直通遼陽、瀋陽,實為遼瀋之屏障。努爾哈赤採取突襲,明軍鞭長莫及,清河城陷。至此,後金氣勢如虹。明朝亦發覺問題嚴重,從全國各地調動兵馬齊集遼陽,由遼東經略楊鎬率領,兵分四路討伐後金,共十餘萬人。

西路軍以山海關總兵杜松為主將,率保定總兵王宣、總兵趙夢麟等兩萬餘人。西路軍孤軍深入,在薩爾滸山下紮營時,杜松自率一支部隊攻打吉林崖。努爾哈赤趁薩爾滸大營空虛,率騎兵突襲,將大營拿下。杜松獲知薩爾滸大營失陷消息,內心恐懼。後金援軍如潮水湧至,數倍於杜松的兵力。杜松被重重包圍,力戰而死。王宣、趙夢麟亦戰死,西路軍全軍覆沒。

北路軍以開原總兵官馬林為主將,共二萬人。馬林消極應戰,加上聽聞杜松戰敗,軍心不穩,給努爾哈赤可乘之機。努爾哈赤兵力比北路軍多三倍,北路軍最後全軍覆沒,馬林率數騎逃回開原。

東路軍由劉綎率領,約萬餘人。劉綎不熟地形,中了後金軍隊誘敵深入之計,終遇伏兵而全軍崩潰。

楊鎬得知三路兵敗,急令南路軍李如柏 (李成梁次子) 撤退。明軍陷入一片混亂,後金軍隊乘機坎殺,明軍大敗收場,史稱「薩爾滸之戰」,當時為萬曆四十七年 (1619 年)。

戰前,兵部尚書薛三才曾上疏奏欠缺軍糧,現存國庫不足以發動戰爭。惟明神宗從戶部尚書李汝華奏,加派遼餉。及後又撥內帑十萬。軍費支出龐大,重挫經濟基礎,是明朝的致命傷。

明朝本欲以「拉一派,打一派」的手腕管治女真人,豈知被拉的一派竟倒戈成為自己的對頭人。「薩爾滸之戰」後,明朝轉攻為守,努爾哈赤進兵遼瀋地區。

順帶一提,范文程在努爾哈赤攻佔撫順時,與兄長主動前往投靠。范文程是北宋范仲淹、范純仁之後,好讀書,性格沉穩。努爾哈赤見之,對諸貝勒曰:「此名臣孫也,其善遇之!」范文程後來歷事滿洲四代君主,清朝開國時的規制,大多是其手筆。

(C)

「薩爾滸之戰」後,努爾哈赤率兵陷開原、佔鐵嶺。明朝以熊廷弼為遼東經略,邊防始告穩固。

天啟元年 (1621 年),努爾哈赤攻陷瀋陽、奉集,遼陽失去屏障。當時遼陽守軍不滿萬人,局勢嚴峻,明朝以袁應泰接替熊廷弼為遼東經略,督軍備戰,加強防禦。

遼陽城池堅固,加上守軍準備充足,努爾哈赤不敢怠慢,發兵進攻。在火炮協助下,明軍初時取得優勢,但隨著後金軍隊從明軍處取得火器,配合騎兵衝殺,明朝援軍又被截擊,遼陽陷於孤立。努爾哈赤對遼陽發動總攻,袁應泰見大勢已去,自縊而死。遼陽失陷,連帶金州、復州、海州、蓋州等地亦盡入努爾哈赤之手。努爾哈赤不久遷都遼陽。

在劉一燝 (東林黨人),江秉謙 (聞魏忠賢亂政,憂憤卒) 等建議下,明熹宗再次起用熊廷弼為兵部尚書駐山海關經略遼東,同時以王化貞為廣寧巡撫,二人聯手抵禦後金。熊廷弼與王化貞不和,廷弼主張死守,化貞則主張開城出戰,《明史・熊廷弼傳》:

化貞為人騃而愎,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好謾語。文武將吏進諫悉不入,與廷弼尤牴牾......是時,廷弼主守,謂遼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廣寧多間諜可虞。化貞一切反之,絕口不言守,謂我一渡河,河東人必內應,且騰書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捷音。識者知其必僨事,以疆場事重,無敢言其短者。

天啟二年 (1622 年),努爾哈赤率五萬兵馬,分三路向河西進攻。王化貞調動守軍出戰,全軍覆沒,廣寧失陷。化貞棄城而逃,《明史・熊廷弼傳》:

與廷弼遇大淩河。化貞哭,廷弼微笑曰:「六萬眾一舉蕩平,竟何如?」化貞慚,議守寧遠及前屯。廷弼曰:「嘻,已晚,惟護潰民入關可耳。」乃以己所將五千人授化貞為殿,盡焚積聚。二十六日,偕初命護潰民入關。

由於熊廷弼、王化貞未有領兵入廣寧城作殊死戰,盡守土之責,只是消極地退至山海關,明朝將二人逮捕候審。經刑部和大理寺審理,熊、王最後被判死刑。

楊漣、左光斗等上書鳴冤,反被宦官魏忠賢誣陷受熊廷弼賄賂 (天啟初年東林黨人和魏忠賢的鬥爭已經白熱化),收入獄中。廷弼被殺,大量東林黨人也被魏忠賢借機迫害至死 (魏忠賢實通過殺害熊廷弼,趁勢打擊東林黨)。明朝自毀長城,對努爾哈赤來說是件好事。

努爾哈赤開始實行屯田制,頒佈「計丁授田令」,屬民平時從事耕作,戰時作戰。他又把被俘的漢人編入女真人家當僕役,並強迫他們剃髮易服。

明朝以孫承宗為遼東經略,孫承宗接受袁崇煥提議,修築關寧錦防線 (自山海關經寧遠至錦州的一道防線,以山海關為後盾、寧遠為中堅、錦州為先鋒),護衛山海關,形勢一度好轉。

可惜天啟五年 (1625 年),因受閹黨掣肘,孫承宗罷官,由高第接任。高第盡撤遼東軍民,決定放棄關外四百里之地,獨保山海關。唯鎮守寧遠的袁崇煥拒絕,表示要與城共存亡。寧遠於是成為明朝孤懸於塞外的一支防守力量。

(D)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為人慷慨,好與人談軍事,有志於邊疆事務。

後金勢盛,袁崇煥投身遼東經略王在晉麾下,受王在晉倚重。王、袁二人後來意見不合,袁得孫承宗信任,孫不久上書明熹宗,請免王在晉遼東經略職位,自任督師,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因此嶄露頭角,遼東邊防形勢稍為改觀。

受朝中東林黨爭拖累,孫承宗去職,由高第接任遼東經略。高第採消極放棄態度,只守山海關。袁崇煥反對,獨守寧遠。天啟六年 (1626 年),努爾哈赤發兵攻寧遠,袁崇煥嚴陣以待,「刺血為書,激以忠義,為之下拜,將士咸請效死」。

努爾哈赤招降袁崇煥,遭袁拒絕,並向後金大營開炮 (炮屬紅衣大炮,與台灣的荷蘭人、澳門的葡萄牙人交戰得來,共十一門),後金軍數百人中炮死。後金軍開始攻城,礙於武器簡陋,收效甚微。更多人畏懼明軍火炮,喪失銳氣。努爾哈赤見寧遠久攻不下,帶著忿恨和遺憾,撤兵回師瀋陽。寧遠之戰是自撫順失陷以來,明軍首場勝仗。

努爾哈赤未幾試圖重振士氣,率軍征蒙古,大獲全勝。八月,努爾哈赤病逝 (一說寧遠一戰紅衣大炮所造成的戰傷),享年六十七歲。

努爾哈赤生前,創立八旗貝勒共議國政的制度,汗位由八旗旗主互議,推選其中一旗主擔任。經推舉,努爾哈赤第八子、四貝勒皇太極繼任後金大汗。

八旗是努爾哈赤在萬曆四十三年 (1615 年) 創建。分正黃、正白、正紅、正藍,後增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共八個旗色,由努爾哈赤的子侄分別擔任旗主貝勒,共議國政。隨著數十年的征戰,蒙古、漢人等族群被吸收,遂有蒙古和漢軍八旗。八旗集行政、軍事、社會、生產等職能於一身,八旗將士「出則為兵,入則為民」,對後金崛起影響深遠。

關於努爾哈赤,尚有二事值得講述,一為制定滿文,一為囚舒爾哈齊、殺褚英。

努爾哈赤命額爾德尼和噶蓋參考蒙古文字以創製滿文。二人起初表示反對,覺得女真人早已習慣書寫蒙古文,何必另造新字?然而,努爾哈赤反駁「如何以我國之語制字為難,反以習他國之語為易耶」,堅持立場。滿文卒之產生,稱「無圈點滿文」(老滿文),皇太極年間加以完善,稱「有圈點滿文」 (新滿文)。

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同母弟,為後金第二號政治人物。攻哈達部時,充當先鋒的舒爾哈齊有退卻之意,遭努爾哈赤當眾怒斥,二人因此有裂痕。舒爾哈齊往後作戰不力,常按兵不動,令努爾哈赤非常不滿。萬曆三十七年 (1609 年),舒爾哈齊決定出走,自立門戶,被努爾哈赤發覺,抓了起來。舒爾哈齊被囚至死。

褚英是努爾哈赤長子,屢立戰功。惟其行事專斷,與諸貝勒大臣發生嚴重矛盾,諸貝勒大臣向努爾哈赤告發,褚英被冷落,繼而處死。

(E)

皇太極是努爾哈赤與孟古哲哲的兒子,孟古哲哲來自葉赫部那拉氏。

努爾哈赤與葉赫部敵對,孟古哲哲病重,臨終前欲見母親一面,卻被葉赫部方面阻止,她卒之含恨而終,終年二十九歲。

努爾哈赤覺得對愛妻有虧欠,除了日夜思念,痛哭不已,亦對其所生之子皇太極極為愛惜,曾稱皇太極為「為父我之愛妻所生之唯一之後嗣,故不勝愛憫。」(《滿文老檔》) 努爾哈赤死後,八旗旗主推選皇太極做後金大汗,孟古哲哲被尊奉為孝慈高皇后。

皇太極初時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 (舒爾哈齊子)、三貝勒莽古爾泰共同主持朝政,稱為四大貝勒時期。貝勒乃女真貴族稱號,特別指宗室封爵。及後他以輕視君上、貪財違法、虐待屬人、越分妄行等罪名貶斥大貝勒代善,以心懷異志、大逆不道除去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至此,努爾哈赤建立的權力平衡機制被打破,皇太極成為最終決策者,實現君主集權。

他又改善漢人待遇。安排漢人與滿人分屯居住、攻陷城池時不殺降民、為降人編獨立戶籍、放寬對逃人的懲治等,以緩解滿漢矛盾。創建漢軍八旗,扮演重炮兵部隊的角色,專門負責鑄造及使用火炮,增強作戰能力。另外,重用漢人官員,賜以田宅等私有財產,並優禮對待。范文程等因而得以進入決策層,對後金以及清朝的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產生重大影響。

有見於明朝政制先進,皇太極以此為濫觴,對後金政治架構進行改革,分設內三院 (內國史院、內秘書院、內弘文院)、六部 (吏、戶、禮、兵、刑、工)、兩衙門 (都察院、理藩院)。他繼而引用明朝科舉制度,開科取士。

天啟七年 (1627 年),皇太極親自領兵在寧遠和錦州一帶與明軍交戰。明軍使用紅衣大炮轟擊,後金騎兵處處受制,結果大敗。由於無法打通關寧錦防線,皇太極為了打破僵局,決定開闢第二戰場,繞道蒙古,從山海關西面的長城關隘,進入明朝北方。

皇太極打敗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取得傳國玉璽,漠南蒙古各部向後金臣服。他改國號為「大清」,同時率軍征討不願臣服的朝鮮。朝鮮最後成為清的藩屬,皇太極遂集中心力進攻明朝。

早在崇禎三年 (1630 年),皇太極已利用反間計誘使明思宗處死袁崇煥。崇禎十四年 (1641 年),「松錦之戰」爆發,清軍在松山大敗明軍,薊遼總督洪承疇被俘。《清太宗實錄》:「是役也,計斬殺敵眾五萬三千七百八十三,獲馬七千四百四十匹、駱駝六十六、甲冑九千三百四十六副。明兵自杏山,南至塔山,赴海死者甚眾,所棄馬匹、甲冑以數萬計。海中浮屍漂蕩,多如雁鶩。」可見明軍損失慘重,在遼東的防禦全線崩潰,大勢已去。

(F)

袁崇煥在寧遠之戰立下大功,努爾哈赤病逝,皇太極派使者與袁崇煥議和,同時出兵進攻朝鮮。駐守朝鮮的毛文龍告急,明朝於是命令袁崇煥發兵救援。不過當時朝鮮已被後金佔領,為時已晚。

袁崇煥積極營建關寧錦防線,皇太極久攻不下,死傷慘重。可惜明朝內部宦官魏忠賢把持朝政,他未幾以不救錦州為由,彈劾袁崇煥。袁崇煥不得已告老還鄉。他再次復出,熹宗已經去世,思宗即位,魏忠賢被誅。

袁崇煥擔心朝廷內有人妒忌自己功高,趁機惡意中傷。思宗請袁崇煥無需疑慮,且親自賞賜尚方寶劍 (一種軍事授權,由皇帝賜與武將,許其在戰場上直接誅殺低層軍官及士兵,不用特別上奏朝廷)。

袁崇煥到任後,不久和毛文龍發生衝突。毛文龍曾多次襲擊清軍失敗,在皮島駐紮。袁崇煥於管理皮島兵餉問題上與毛文龍意見不合,毛文龍亦堅持自己了解遼東局勢,能解決滿洲,順勢攻佔朝鮮。袁崇煥卒之決定去除毛文龍,宣佈毛「十二大罪狀」,命人除其衣冠並捆綁,祭出尚方寶劍把他誅殺。

《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

島中將卒聞其死,皆哭。

《毛太保公傳》:

鐵山、皮島俱祠祀公。遼左遺民有挈妻子來,競無所歸,號泣自經於祠下者。

可見毛文龍頗得民心。他開創軍事重鎮東江鎮,又令華北地區經濟繁榮。

關於袁崇煥執意殺毛文龍的原因,吳晗、閻崇年認為,是毛文龍私通後金所致。毛佩琦等則指出,毛文龍被害的主因,是不受朝廷的約束,尤其是不願接受袁崇煥的控制所致,而袁崇煥的制約方式等同奪取皮島的管治權,徹底架空毛文龍,毛文龍不肯就範也在情理之中。

另《明季北略》:

遼民苦虐於北,時欲竄歸中朝,歸路甚艱,百計疾走,數日方抵關,文龍必掩殺之,以充虜報功,是其大惡。又驕恣,所上事多浮舉,索餉又過多,朝論多疑而厭之,以方握重兵,又居海島中,莫能難也。崇煥初斬文龍,上甚喜,嘉諭倍至。

此見毛文龍行為亦有過份的地方。

要之,思宗對袁崇煥殺毛文龍感詫異,《明史・袁崇煥傳》:

還鎮,以其狀上聞,末言:「文龍大將,非臣得擅誅,謹席稿待罪。」時崇禎二年五月也。帝驟聞,意殊駭,念既死,且方倚崇煥,乃優旨褒答。俄傳諭暴文龍罪,以安崇煥心,其爪牙伏京師者,令所司捕。

他對袁崇煥的信任逐漸動搖。

崇禎二年 (1629 年) 十月,皇太極得知毛文龍已死,決定兵行險著,率十萬精兵,繞道蒙古,由喜峰口攻陷遵化,直迫北京。袁崇煥雖可解京城之圍,卻躲不過皇太極的反間計,《明季北略》:

都中又喧言崇煥導虜入犯,上甚切齒。先是,虜出獵,擄我多人。中有二璫,上命偵崇煥者,亦被擄。虜視之,知為璫也,乃設一記,佯為袁遺書約犯邊,答云:「知道了,多謝袁爺。」又佯驚云:「乃為璫聞,縛璫亟斬之!」又故遺一奴私放璫歸。璫歸,上其事。上再召崇煥入,即下詔獄。

《明史・袁崇煥傳》:

會我大清設間,謂崇煥密有成約,令所獲宦官知之,陰縱使去。其人奔告於帝,帝信之不疑。十二月朔再召對,遂縛下詔獄。

崇禎三年 (1630 年),袁崇煥因「通虜謀叛」、「專戮大帥」等罪名,被判凌遲 (由劊子手用利刀將受刑者身上的皮肉逐塊切走,由數百至數千切不等。受刑者往往要忍受數小時的痛楚才會失血而亡),死前留下遺言「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將勇,忠魂依舊守遼東。」

張岱《石匱書》:

劊子手割一塊肉,百姓付錢,取之生食。頃間肉已沽清。再開膛出五臟,截寸而沽。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

《明季北略》:

江陰中書夏復甦,嘗與予云:昔在都中,見磔崇煥時,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

個個都信以為真,覺得袁崇煥通敵賣國。百姓愚昧,君主猜疑,明朝焉得不亡?

(G)

洪承疇,福建泉州府南安縣人。早年家貧,曾讀《史記》、《三國志》、《資治通鑑》、《孫子兵法》等。萬曆四十三年 (1615 年) 中舉,次年入京參加會試,考中進士。

洪承疇任官時,正值流寇日益坐大。他拼湊數百家丁、僕人、伙夫成一軍隊,前赴沙場剿匪,卓有成效。當時盧象昇負責中原,洪承疇專治西北,相互協同合作,流寇連戰失利。可惜清兵不久犯邊,盧象昇被調往邊境支援,中原兵力空虛,流寇復盛。

崇禎十一年 (1638 年) 十二月,盧象昇在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楊嗣昌掣肘下,糧餉被切斷,僅剩下五千老弱殘兵。其與清軍決戰,力戰而死。明思宗不得已將洪承疇從西線調來,崇禎十二年 (1639 年),洪承疇獲任命為薊遼總督,抵禦清兵。李自成、張獻忠因而得享喘息機會。

豪格 (皇太極長子) 率清兵萬餘人攻寧遠,寧遠固守,豪格無功而還。洪承疇上任後,積極編練新軍,鑄造武器,提升戰鬥力。崇禎十四年 (1641 年) 三月,清兵包圍錦州,寧遠告急,洪承疇奉命率吳三桂等八總兵出山海關,會師寧遠。

清兵與明軍發生激戰,各有死傷。洪承疇主張堅守,利用小規模的騷擾戰,拖垮清兵的後勤補給和士氣。兵部尚書陳新甲反對,認為 (1) 清兵採以戰養戰,糧食不足即寇邊劫掠,騷擾戰無法拖垮其後勤補給 (2) 明軍士兵人數眾多,糧餉卻有限,無法長久維持,所謂兵多餉艱。思宗及內閣亦傾向催促洪承疇進軍,因中原地區的流寇已死灰復燃,急需調動精兵南下征剿。

洪承疇不得已率軍入松山。清兵初時處於劣勢,皇太極憂急之下一度嘔血。清兵屢戰不利,軍心動搖,相比之下,明軍在各方面皆佔優勢,對清兵予以夾擊。

然而,轉捩點出現,皇太極帶病來援,對明軍展開包圍,並奪其糧草十二堆。「因餉乏,議回寧遠就食」,洪承疇決定突圍南逃,惟軍令未下,「各帥爭馳,馬步自相蹂踐」。洪承疇終突圍不成,坐困松山。翌年城陷,洪承疇被俘至盛京。

「松錦之戰」雙方其實兵力相約,明軍二十萬,清軍二十四萬。明朝全軍覆沒後,遼東防線徹底瓦解,最後防線只有山海關的吳三桂 (吳三桂,錦州總兵吳襄之子,祖大壽外甥。崇禎時為遼東總兵,封「平西伯」,鎮守山海關)。

洪承疇被俘後,本打算絕食殉國,以示忠於明室。皇太極賜予黃金、古玩、美女,他都拒絕了。後來皇太極動之以情,將自己身上的貂皮大衣脫下,披在洪承疇身上,又令莊妃前往探望,致贈人參湯。洪承疇感動不已,卒之跪地叩首,投降大清。

洪承疇建議多吸納明朝典章制度,且強調弘揚儒學、尊崇孔孟的重要,為滿清統治漢人奠下基礎。他也是最早提出清兵入關的首要任務是剿滅流寇。

(H)

崇禎十六年 (1643 年) 八月,皇太極駕崩。由於死前未立繼承人,其弟多爾袞與長子豪格為爭位相持不下。

多爾袞,努爾哈赤第十四子,皇太極之弟,封貝勒,再因戰功封「和碩睿親王」。崇禎元年 (1628 年) 二月隨皇太極征蒙古察哈爾部,大獲全勝。八年 (1635 年) 招降蒙古林丹汗妻兒。十年 (1637 年) 追擊朝鮮王室,朝鮮投降。十一年 (1638 年) 奉命入關征明朝,掠山西,破濟南,殺盧象昇。松錦之戰,多爾袞領兵與明軍交戰,未能取勝。後皇太極親自來援,形勢逆轉,洪承疇被俘。皇太極去世時,多爾袞手握正白、鑲白兩旗。

豪格,皇太極嫡長子,隨父親征蒙古立功,授貝勒,不久封和碩貝勒、和碩肅親王。皇太極死,正藍、正黃、鑲黃三旗歸豪格掌握。豪格與叔叔多爾袞不合,二人明爭暗鬥。多爾袞終於趁豪格惺惺作態推辭繼位要求,擁立皇太極九子福臨繼位,自己則充當攝政王輔政。

福臨登基時,年僅六歲,權力落入多爾袞手中。豪格做皇帝不成,自此飽受多爾袞打壓。順治元年 (1644 年) 四月,豪格屬下告發豪格圖謀不軌。五年 (1648 年) 豪格因罪下獄,被革除爵位,未幾自殺,終年四十歲。豪格死後,其福晉為多爾袞所納。

多爾袞甘心推福臨為帝,跟孝莊文皇后有關。孝莊文皇后姓博爾濟吉特氏,名布木布泰,乃皇太極之妃,蒙古科爾沁部貝勒之女。她是福臨生母,多爾袞與豪格進行皇位爭奪時,其運用靈活巧妙的手段,使多爾袞讓福臨繼位,有傳她開出的條件是:答應下嫁多爾袞。

1947 年 1 月 28 日《中央日報 - 文史周刊》收<清初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起居注跋>:

清季,宣統改元,內閣庫垣圮。時家君方任閣讀,奉朝命檢庫藏。既得順治時太后下嫁皇父攝政王詔,攝政王致史可法、唐通、馬科書稿等,遂以聞於朝……明又於起居注檔上,見有《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起居注》一冊,黃綾裝背,面鈐弘文院印。

另張煌言曾作<建夷宮詞>:

上壽稱為合巹樽,慈寧宮裡燦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

加上官方文書尊稱多爾袞為「皇父攝政王」,布木布泰為「皇母莊妃」和「聖母」。「太后下嫁」煞有介事。

不過,學者楊珍<「皇父攝政王」新探 >指出,稱尊長為父是女真人習俗,不代表多爾袞真的成為福臨的繼父。

周佳榮《明清疑案新探 - 史學家的證言》:

史家鄭天挺曾以專文論證此事,指出清初「皇父」、「叔父」、「叔」、「兄」等稱呼,不是一般親屬稱謂,而是親貴們的一種爵秩。清朝建立初期,一些皇族宗親的爵位已達頂峰,不能再加,於是將親屬稱謂加於爵位之前,例如皇太極時,代義稱「兄義王」;順治時多鐸封「叔王」,位高於親王。多爾袞攝政既久,爵位已到頂,以「攝政」尊於國,「皇父」尊於家,因而有這種稱呼。

至於張煌言作品,周佳榮說:

但事實上,孝莊是在順治十年 (1653 修葺慈寧宮後才遷入。在此之前,順治七年 (1650 正月,多爾袞納其姪豪格遺孀為妃;當年十二月,多爾袞就病死了。

況且張是南明反清之士,不排除是漢人造謠抹黑滿清,周佳榮續說:

孟森說他身在敵國,其詩當為謗書,史事不能據此作準。

退一步,就算「太后下嫁」發生了,在當時的滿洲習俗 (弟娶寡嫂的收繼婚形式,符合當時滿人風俗) 中,是有可能和可以接受的,不足為奇。只是在漢人眼中,視叔嫂相配有乖倫常;後來滿族漢化日深,認為此事不甚體面,皇室不想予人話柄,遂刪除有關記載。

(I)

吳三桂是錦州總兵吳襄之子,祖大壽外甥。皇太極兵圍大凌河,吳襄赴援時逃遁,導致全軍覆滅,祖大壽則棄城奔錦州。孫承宗罷黜,吳襄下獄,三桂被擢為總兵。

思宗以三桂為遼東總兵。三桂治軍嚴謹,手下鐵騎精銳,戰鬥力強。松錦一戰,明軍被圍,三桂是少數突圍成功者。崇禎十七年 (1644 年),李自成破大同、真定,直迫京師。思宗封吳三桂為平西伯,請他盡快入衛京師。三桂自知難敵李自成,故意拖慢行軍速度。李自成入北京,思宗自縊,三桂引兵退守山海關。

李自成多次向吳三桂招降,三桂一度有投降大順的念頭。直至其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部下擄去,三桂決定向多爾袞求助。

陳圓圓,原名陳沅,能歌善舞,色藝卓絕,為「秦淮八艷」之一。「秦淮八艷」指明末清初南京秦淮河畔八位色藝才氣俱佳的名妓,除了陳圓圓,還包括:馬湘蘭、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顧橫波、寇白門。

田 (秀英) 貴妃父親田弘遇為思宗搜尋美女,其中得陳圓圓。是時戰亂頻仍,思宗無心享樂 (一說不好女色),田弘遇於是把陳圓圓據為私有。吳三桂於田府見陳圓圓,一見傾心,田弘遇將她贈予吳三桂,以示拉攏,三桂不久納圓圓為妾。李自成陷北京,部下劉宗敏擄走陳圓圓,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遂乞援於多爾袞,引清兵入關。

李自成發兵二十餘萬奔赴山海關攻討吳三桂,吳軍初敗,但隨著清兵介入,李自成敗象已呈。兵敗山海關後,李自成率殘軍退返北京,殺吳三桂全家三十餘口。原本秩序井然的北京亦開始陷入混亂,《明季北略》:

凡拷夾百官,大抵家資萬金者,過逼二三萬,數稍不滿,再行嚴比,夾打炮烙,備極慘毒,不死不休。

《甲申核真略》:

中堂十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或五萬三萬,道科吏部五萬三萬,翰林三萬二萬一萬,部屬而下則各以千計。

《甲申傳信錄》:

殺人無虛日,大抵兵丁掠搶民財者也。

這完全是左傾恐怖主義!

李自成在武英殿短暫稱帝,即逃往西安,臨行前焚紫禁城和北京部份建築。清兵追擊李自成部隊,李自成再敗,卒之在湖北通山縣南九宮山被殺。

順治三年 (1646 年),大西國王張獻忠被豪格部隊射殺身亡,流寇亂平。

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立下大功,被封為平西王,《吳逆始末記》:

當吳逆將叛,圓圓齒暮乞為女道士,於宏覺寺玉林大師座下薙度,法名寂靜。

陳圓圓最後死於雲南 (一說貴州)。

從漢族本位史觀看,吳三桂固然大逆不道。可是,虛心審視有關史實,明末流寇實為一無文化、無政治遠景、純為動物本能的求生存的原始欲望的發皇。這股力量是毀滅性,卻非建設性。

李自成本人操守可能較好,「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但羅汝才已貪財好色,妻妾成群。張獻忠更嗜殺成性,於四川立「七殺碑」,碑上兩側寫「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中間寫七個大字:「殺殺殺殺殺殺殺」,遑論北京城的抄家成風了。

滿清雖為異族,但吸納明朝典章制度、重視漢人官員 (如范文程、洪承疇)、尊重孔孟儒學,一個是朝氣蓬勃的征服王朝規模,一個是將一切推向毀滅的恐怖煉獄,吳三桂助清人入主中原,何錯之有?

毛澤東 1938 年說:「我們歷來的造反領袖,後來都腐化了,做了皇帝的都不好了,但李自成始終是好的,老百姓都稱讚他,因為他代表農民利益向地主階級造反。」共產黨赤色惡怖的本質,與明末流寇是一脈相承。

(J)

順治二年 (1645 年),清兵破南京,弘光帝逃遁。嘉定縣令錢默亦出逃,清朝於是派張維熙到任。明朝嘉定總兵吳志葵重臨縣城,張維熙逃走,嘉定復為明朝所據。李成棟率騎兵路過,大肆姦淫、劫掠。李成棟,陝西寧夏人,原為李自成陣營的人,後投降明朝,再投降清朝。

早在清兵入關前,為了便於辨識順逆,往往迫逼被征服或投降者薙髮易服。朝鮮人如是,洪承疇等亦如是。清兵入山海關,即令城內軍民薙髮。往後在各佔領區,薙髮易服雷厲風行,適值漢人甚為重視髮式及衣冠服飾。《孝經》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男女成年之後,不隨意修剪頭髮,而是把頭髮綰成髮髻盤在頭頂。漢服也和旗裝馬褂不一樣。強行薙髮易服的結果是激發不少漢人反抗。

有見於南明政權尚在,漢人眾多,多爾袞一度暫緩薙髮令。可是隨著南京失陷,弘光帝出逃,多爾袞重頒薙髮令。王先謙《東華錄》記多爾袞給多鐸下達指令:

各處文武軍民,盡令薙髮,儻有不從,以軍法從事。

《滿清稗史》:

越一年,南方大定,乃下薙髮之令,其略曰:「向來薙髮之令不急,姑聽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事。朕已籌之熟矣……自今布告之後,京城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行薙髮,若規避惜發,巧辭爭辯,決不輕貸。」聞是時檄下各縣,有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之語,令薙髮匠負擔遊行於市,見蓄髮者執而薙之,稍一抵抗,即殺而懸其頭於擔之竿上,以示眾。嗣後薙髮擔有一柱矗立若旗竿然者,猶其遺制。

各地老百姓高舉反清大旗,展開武裝鬥爭,滿清即採取嚴厲手段鎮壓,尤以南方最為嚴重。

薙髮令頒佈後,嘉定群情洶湧,老百姓組成鄉兵,對李成棟部隊發起圍攻。李成棟向清朝求援。清兵支援李成棟,日夜炮轟嘉定。矢石俱盡,加上大雨滂沱,嘉定守軍逐漸處於劣勢。清兵終攻入嘉定,李成棟下令屠城,無數平民遇害,浮屍滿河。

李成棟離開後,嘉定人朱瑛聚集民眾再次控制嘉定。李成棟派部將徐元吉反攻,城破後對鄉兵血腥屠殺,《滿清入關暴政》卷二:

元吉怒,毒殺滋甚,與朱香、曹壽、趙五、哈百章等分部殺掠,數十里內,草木盡毀。時城中無主,積屍成丘,惟三四僧人於被焚處,撤取屋木,聚屍焚之,民間炊煙斷絕

南明吳之藩反攻嘉定,城內清兵猝不及防,乃潰。嘉定民眾重燃希望。可惜不久清兵再施鎮壓,兩萬多人被殺,史稱嘉定三次屠城為「嘉定三屠」,與「揚州十日」並稱。

薙髮易服其實是文化征服的一種。為何要進行文化征服?有謂滿人不想被漢人同化,有謂欲令漢人不感覺滿人是異族,有謂滿人深感難以統治人口眾多的龐大民族,有謂滿族統治者對漢人有一種恐懼心理......要之,皆是滿人自信不足,自卑心作祟使然。

內心越自卑,管控越高壓,漢人反抗轉趨激烈是必然的。按正常處理,該緩和矛盾,酌量懷柔。偏偏前線清兵及來自流寇陣營的降將,鼓其血氣之勇及動物本能,以暴易暴,清初的大規模屠殺,可說是自卑心與獸性混合的表現。

康熙年間,清朝作出了一定的妥協和讓步。薙髮易服以較為溫和的方式進行,不復用血腥強迫。民間老百姓亦被允許穿著明朝服飾。滿漢矛盾稍為化解。

(K)

多爾袞擁立五歲的福臨為帝,改年號為順治,自己充當攝政王。他將政敵豪格鬥倒,控制清朝軍政大權。吳三桂乞援,多爾袞同意派騎兵介入,李自成終於戰敗,清兵入京。

多爾袞一面勒令八旗子弟不准搶劫,一面大肆屠殺明皇室及遺臣。薙髮易服出台,激起民間反抗,他不得不宣告暫緩。福臨在登基儀式上把多爾袞的官銜由「攝政王」升為「皇叔父攝政王」(未幾再升「皇父攝政王」),可見其身份尊貴,權傾天下。

《大清世祖章皇帝實錄》:

皇考命叔父攝政王征討元裔察哈爾國,俘其后妃世子,遷其邦族,獲制誥玉寶。又隨皇考徵朝鮮,率領水師破江華島,盡擄其國王眷屬,遂平朝鮮。各處征伐,皆叔父倡謀出奇,攻城必克,野戰必勝。叔父幼而正直,義無隱情,體國忠貞,助成大業。皇考特加愛重,賜以寶冊,先封和碩睿王,又輔朕登極,佐理朕躬。歷思功德高於周公。昔周公奉武王遺命,輔立成王,代理國政,盡其忠孝,亦皆武王已成之業。我皇考上賓之時。宗室諸王,人人覬覦,有援立叔父之謀。叔父堅誓不從。念先皇殊常隆遇,一心殫忠,精誠為國。又念祖宗創業艱難,克彰大義,將宗室不軌者,盡行處分。以朕係文皇帝子,不為幼沖,翊戴擁立,國賴以安。及乎明國失紀,流賊竊位,播惡中原,叔父又率領大軍入山海關,破賊兵二十萬,遂取燕京,撫定中夏,迎朕來京,膺受大寶。此皆周公所未有而叔父過之。碩德豐功,實宜昭揭於天下。用加崇號,封為「叔父攝政王」,錫之冊寶,式昭寵異。

科舉考試雖被恢復,但八旗子弟獲准圈佔農業用地,令不少漢人地主淪為佃戶,加劇滿漢矛盾。多爾袞強硬對付江南,尤其種下漢人對滿清的仇恨。流寇集團、南明政權先後敗亡,反清復明之聲仍舊此起彼落,全因多爾袞。

多爾袞取消「三餉」(遼餉、剿餉、練餉),獎勵告發貪官污吏的人、參酌明律制訂大清律,堪稱善政。惟其尚奢華,據說他的府第「翬飛鳥革,虎踞龍蟠,不惟淩空掛鬥,與帝座相同,而金碧輝煌,雕鏤奇異,尤有過之者」(《皇清奏議》,轉引自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隨著福臨年紀漸長,其對多爾袞越來越不滿。

據《多爾袞攝政日記》,多爾袞入關後「機務日繁,疲於裁應,頭昏目脹,體中時復不快」。《清世祖實錄》記順治四年開始,多爾袞風疾加重,跪拜不便。健康走下坡,連帶身心煩燥,容易動怒。他卒之在一次狩獵途中墮馬,意外身亡。

多爾袞死後,濟爾哈朗得勢。濟爾哈朗是舒爾哈齊第六子,努爾哈赤之姪,曾參與松錦之戰。他宣佈十三歲的福臨親政,同時指控多爾袞僭越皇權。多爾袞被追奪封號、掘墓,其黨羽也遭肅清。攝政時代告一段落。

(L)

福臨親政後,摒棄多爾袞對漢人高壓的態度,鼓勵漢人入仕,並與他們談論經史。恢復翰林院和內閣、重視儒家思想,尤其加快清朝漢化步伐,削弱滿洲親貴權力。

對外方面,琉球、暹羅、安南先後派遣使團前來納貢稱臣。吐魯番、哈密亦與清朝進行貿易。福臨善待藏傳佛教格魯派第五世達賴喇嘛,為其建造白塔,穩定了清朝與西藏 (曾獲蒙古在背後支持) 的關係,令清、藏外交正常化。惟俄國 (羅剎人) 不時在北方邊境侵擾,成為隱患 (直至《尼布楚條約》簽訂,清朝與俄國的邊界衝突才化解)。

南明永曆帝朱由榔流亡緬甸,被緬甸國王送交昆明吳三桂,吳三桂處決永曆帝父子,「反清復明」勢力僅餘下台灣的鄭成功。鄭成功乃鄭芝龍之子,母親為日本人。他聽從何斌建議,驅逐駐台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軍隊,控制台灣,建立反攻基地。「明鄭政權」仍沿用永曆年號,直到鄭克塽 (鄭成功之孫) 降清為止。

福臨晚年寵幸董鄂妃。民間流傳她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細考三人生卒年,董小宛生於 1623 年,死於 1651 年。董鄂妃生於 1639 年,死於 1660 年。福臨生於 1638 年,死於 1661 年。一個剛步入青春期的男孩,會愛上大自己十五歲的女人嗎?這很難講得通。換言之,董鄂妃應非董小宛。

《清史稿・后妃傳》:

孝獻皇后董鄂氏,內大臣鄂碩女,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寵冠後宮。

<端敬皇后行狀>:

其事朕如父,事今后亦如母,晨夕侯興居,視飲食服御,曲體罔不悉。朕返蹕晏,后必迎問寒暑。或意少亂,則曰:「陛下歸晚,體得無倦耶?」趣令具餐,躬進之。居恆設食,未嘗不敬奉勉食,至飫乃已。或命共餐,辭曰:「陛下原念妾,甚幸!然孰若與諸大臣,使得奉上色笑,以沾寵惠乎?」朕故頻與諸大臣共食。朕值慶典,舉數殤,后必頻教誡侍者:「若善侍上,寢室無過燠。」已復中夜憾憾起,曰:「渠寧足恃耶?」更趨朕寢所伺候,心始安,然後退。朕每省封事抵夜分,后未嘗不侍側。

......一日,朕覽延讞疏,至應決者,握筆猶豫未忍下。后起問曰:「是疏所云,致軫陛下可心乃爾?」朕諭之曰:「此秋決,疏中十餘人,俟朕報可,即置法矣。」后聞之泣下曰:「諸辟皆愚無知,豈經陛下一一親讞者?妾度陛下心,即親讞,猶以不得情是懼,矧但所司審慮,豈竟無冤耶?陛下宜敬慎,求可矜宥者全活之,以稱好生之仁耳。」自是,於刑曹爰書,朕一經詳覽竟,后必勉朕再閱。曰:「民命至重,死不可復生,陛下幸留意參稽之。不然,彼將奚賴耶?」且每曰:「與其失入,毋寧失出。」以寬大諫朕如朕心,故重辟獲全大獄未減者甚眾。或有更令覆讞者,亦多出后規勸之力。

據此,董鄂妃不只是福臨的愛侶,亦為其賢內助,儼如初唐長孫皇后之於太宗。

可惜好景不常,董鄂妃誕下一子,此子不久夭折。傷心過度,加上操勞欠休息,董鄂妃於順治十七年 (1660 年) 八月病逝承乾宮,年僅二十二歲。

福臨是有情人 (周汝昌《曹雪芹新傳》指福臨能成段背誦《西廂記》),觀<行狀>可知。愛妻早死,獨活有何意義?他未必想拋棄江山出家為僧,但謠言傳到煞有介事,可見福臨當時確實悲痛欲絕。

董鄂妃逝世不夠一年,福臨於順治十八年 (1661 年) 正月病逝養心殿。儘管有傳他到五台山出家,但從康熙皇帝得位是因為其出過天花有免疫力,以此上推,福臨當死於天花。

康熙皇帝登基時只有八歲,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奉順治遺命輔政。